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番外二《雨落寒塘》 ...

  •   废帝独坐朱墙深院中看月色渐黯,恍惚间竟已过三秋,鬓间白发催生似已步入暮年。三殿下待他不薄,将他留于深宫吃穿用度仍沿亲王之礼,除了不许踏出这华贵院落半步,与旧时并无大不同。女眷皆散去,不愿走的便留在宫中做奴才,多少年来人群来来往往,这个令妃子又变回了那个无人相伴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祸害,他又成了一个人。院中小塘垂着残荷,无人打理,水中月被波澜退散碎的不成样子。
      一滴水毫无征兆落下,在衣襟处落下一个小小深色圆点,慢慢洇开来化作一朵凄冷印花。
      废帝忽觉凉风入骨,冷彻心扉,“成瑞,咳咳,成瑞!几更了?”,无人回应,院子中只有他一人,瘦长的的影子落寞陪在他的脚边。可是就连影子都是淡淡的,好像他随时也要离开了。
      废帝念起最初与成瑞相见时,那时先帝只得此一子唤做:祥儿。他也曾为掌中宝心头肉,被父皇抱在怀中逗笑,娘亲立在他身边温婉浅笑。然后大太监领来一个怯生生的白净小太监,看起来还没自己大,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两手紧紧捏住袖口垂在身侧微微发抖。
      父皇皱眉道:“怎这般小?”
      大太监忙拽着小太监走,娘亲却止住大太监道:“留着吧,这么小去做粗活怪可怜人的,不如留下就与祥儿做个伴。”,说罢将他抱下放在地上牵到小太监面前。
      父皇虽略显不悦仍叮嘱道:“小心伺候,尊卑有别,万不可粗鲁伤着。”
      他看着垂眸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尚不知何为陪伴。
      那时的日子流水一般,匆匆再不可回头。那时二人一同塘边习字逗鱼,小时废帝步子不稳,成瑞便诚惶诚恐拉住他的一角衣襟,两人摇摇晃晃趴在水塘边,看锦鲤穿梭在天上流云中。他走他跟在一侧,垂手低头,步步紧随亦步亦趋。
      后来呢?
      帝王之爱向来不为一人停留 ,宫里新人来旧人哭,隔着一墙却是两色天,娘亲与父皇虽是结发夫妻却终究没成为皇后。即便后位空悬,他仍不屑与给她这个名分。宫中春色满园,娘亲那处却瑟瑟秋风。
      天子要的是服从称赞敬仰,太有主见的是不讨喜。
      后来连带着他一同厌弃了。
      废帝开口晚,至五岁方会学话。先帝怪他天资愚钝,懒惰成性,不成大器。祥儿也渐渐变做了令妃子,他威严坐在龙椅上将喜怒隐藏在珠冠冕旒后,冷漠的审视着他曾经宠爱的儿子,那时二子三子先后呱呱坠地,他能分到的爱便更少了。
      也就是自那时起,他性情大变,既要讨好又要表现出高贵,既渴望又不屑,他将自己扭曲的心性牢牢禁锢在身体中,不管以何种方式为了父皇眼神再度降临他都乐意为之。
      他不爱娘亲,以为自己所有的苦难皆是她的因果,于是他背离了自己最后一个亲人,学会了与父皇一般的冷淡。在这宫院中独来独往,脸色总是阴郁又生冷最不惹人讨喜,他身边除了成瑞再无他人亲近。
      皇宫是一座华丽的囚牢。
      成瑞喊他主子,自称奴才。自入宫那日起大太监在他耳边教诲:“不要逾了规矩,主子只能做主子,待你好是主子心善,待你不好那是命。奴才就是为了伺候主子的,尽心尽力侍奉,别高抬了自己。你要敬着,他就是你的天。”
      成瑞也不知自己是否算命好,渐渐殿下不再要求自己做什么,他负手独来独往。开心了赏一堆金银珠玉,不悦了就冷在一边不许他近身。他知道主子这是不悦,他只好尽力伺候受着他所有的情绪。
      偶尔主子会叫他讲讲宫外的事,成瑞从小被宫人捡回宫中,并没出过这座牢墙。便照着戏本子的样儿绘声绘色讲给他听。主子闭目听着忽然就哭了说自己也曾在宫墙外生活,那时父皇身边只立得娘亲一人。成瑞不敢接话,小心翼翼将袖中手握紧终不敢逾越。
      后来主子总时不时溜出宫墙,有时带着他,有时只有自己,然后回来时会带些民间的不起眼小玩意塞给他。成瑞便收着,与那些得赏的金玉物件锁在一处,钥匙放在贴身的荷包中,就连睡觉都要紧紧握在手中。
      主子只能做主子,奴才也只是奴才。
      那夜令妃被指不洁,废帝方察觉自己已经有半年余不曾去见过娘亲。他看着那个温良贤德的女子披头散发跪在大殿中,身上仅着藕色小衣似疯似癫狂,哭喊着:“你信我啊!你怎么能不信我!我可是……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座上那黄袍人仰首不发一言,神色淡漠似无关己身。身后的新宠浅浅媚笑,他陪站在大殿另一侧宛如一个笑话。
      令妃含笑饮下毒酒时废帝正跪在父皇殿外,他恍然醒悟,谁才是自己最亲的那人。父皇静坐殿中与三子对弈,不多时有太监来信,废令妃殁了。父皇挥手叫他回去罢,至始至终不曾正眼看过他。
      他摇摇晃晃往回走,未至半便昏厥过去被路过的小太监见着叫人抬了回去,吓坏了成瑞。醒来后他开始说胡话,两眼无神望着床帐,什么汤药都灌下了依旧不起作用,除了三子敏儿,,宫中竟无一人前来探访。也是谁会愿意搭理一个废妃的将死之子,先帝已开始令人着手准备后事。
      成瑞心急如焚,先是听闻磕长头可祈福,成瑞便围着宫墙走一步磕一步,从星辰漫天直转到晚霞又起。又向神佛祈求换命,虔诚的吃斋念佛,守在他窗前祈祷神佛有知。后来再闻孟家有保命仙丹,圣上不给,他便偷着去孟府讨,在大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孟府却无一人来问。
      到底熬过去了,除了成瑞并无人喜悦。成瑞穿着一身灰从外赶回激动到忘我的一把拉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像是戒鞭挥在他身上,他惊恐的将手放下伏地求饶,废帝不在意的摆摆手叫他不必放在心中。
      病好后,他便自愿被困在了院子中,不再到处走动。毫无征兆,忽有宫人来传殿下将要大婚,尽管他都不知是谁,圣上似乎忆起他还有个名唤祥儿的儿子,与他配了一个同样不怎么受宠的人家次女,好像仅仅因为年龄到了,为了皇家颜面不得已而为之。
      新婚前那日他独坐院中塘前饮酒,成瑞同儿时一般静静在身后守着,小心屈起手指勾住他一角衣襟。忽然什么都变了,醉醺醺的吻铺天盖地落下,他早已忘记身边是谁。苦咸的泪水混着汗水一同滴落,将这场没人在意的反抗推向了高潮。他想起了那年偷着出宫遇到的善心仙子,想起了立在父皇一侧温婉浅笑水芙蓉般的娘亲。睁开眼却是那个自小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太监,仅仅一个拨浪鼓就能逗笑的人儿,泪水糊住了眼睛,他摇摇头,轻抚他瑟瑟发抖的白净面庞。说不出自己是反抗,任性,放纵还是——有意为之。
      喜床上发丝相缠,恩爱的似一对新人,他撑头环住小太监道:“此后你与我再不必自称奴才。”
      小太监啜泣道:“那该说什么?”
      “待我想想——不若单名一个瑞字,你我祥瑞,万般凶恶逢尔化吉,得你成瑞——你便名成瑞好了。”
      小太监涨红了脸,羞着点头应是。
      第二日皇子大婚,成瑞身子骨不爽利因而没能帮忙,独自躺在阴暗小屋子中听着外面管弦齐名泪如雨下,心中泛着甜蜜的苦楚。
      他们是见不得光的,是罪该万死的。
      废帝新婚后睡了三日书房,与那个女子仅新婚那夜打过照面。那日他正与成瑞对饮,那女子款款而来,做了个万福在他耳边轻声私语几句。酒杯叮当落地,他笑着回握住女子手抚摸着道:“好。”
      成瑞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那日后他越来越忙,又是独来独往鲜少带上成瑞。
      他问成瑞:“我若称帝当如何?”
      成瑞道:“无论如何,成瑞只知要好好伺候主子一辈子。”
      不吭声的兔子咬人最疼。没人知道最不受宠的次女为何会与位高权重之人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为了自己,她与废帝协定她会助他称帝,但是她要一个孩子,能保住她地位的孩子。废帝允了。
      后来先帝骤然驾崩,手谕不知去向,废帝趁乱伪造圣旨登基,每一步都踏着鲜血。有自己的兄弟,有儿时讽刺过自己的嫔妃……他将女子册封为贵妃,给了她要的名声与孩子,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与父皇从来是一类人。
      三殿下逃出宫墙,他无心去寻。可是本以为柳暗花明时却是穷山恶水处。
      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父皇或许一开始就是对的,他不是这块料。
      他与成瑞开始疏远,又回到了森严的主仆关系毫不逾越。或许只有在夜深人静不为人知的御书房,压抑的轻呼才唤醒二人,他们早就越了雷池。
      第二日太阳升起,瑞香散去撩人味道,然后一切回归常态,他是主他做仆。他默认成瑞在宫外胡来,养儿子抢官钱,自认这是一种补偿。后来这些钱在孟家率兵起义时又被成瑞原封不动拿了出来送进了国库。
      他似乎一生都在做错事,娘亲,成瑞,父皇,发妻,皇帝……他对不起的人太多,若在算上泱泱黎民百姓,他罪不可赦。
      后来兵败时,城墙上他眼睁睁成瑞鲜血溅上自己袍子,成瑞手屈了屈手想帮他擦去,却重重倒在他身前,鲜血在他的脚下流淌,后来被一场瓢泼大雨淡去了颜色。
      张钰带一众人抄家时在大贪官成瑞处仅仅寻到一精巧上锁宝盒,钥匙不知去向,砸开后里面竟是些不值钱的民间小玩物,有的把手处发着光,每一件都洁净如新。
      雨最终还是落下了,碎了寒塘映着的华贵宫墙,就像碎了一场绮丽美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