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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九章:幽明 ...

  •   蔡邕传信来,说是可以去探望荀攸时,钟繇在上班,戏志才陪他到延尉诏狱,却被荀彧劝到了外面。汉代没有红外线、监控、报警之类的防盗措施,防止犯人越狱只用最原始的办法,人看管,而倘若就是一人一锁,汉代建筑基本是纯粹木质结构和少数土木结构,这个世界其实是有点魔幻的,比如吕布的力气大得不科学,在这个魔幻的的朝代,多少监犯可以破门而逃?若全用厚实的石室垒砌,此时的技术条件导致这样的房屋建造极慢,光是铸造监狱要花多少钱?秦始皇的“奢侈”,或许其中有监狱这一项。

      而延尉诏狱的情况,这么说就明白了,长安这一代并非是全然的平原。监狱依山而建,如修活人墓穴一样,只有两个出口,这样一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总不能从石头里挖开地道逃走——真有这样的本事,早当土夫子发家致富了,至于为一点事被丢进牢狱吗?而天然的山石结构稳定,不至于像西汉时的洛阳诏狱一样,因火灾与坍塌,无数犯人丧生。

      古代的监狱又被称为“蚕室”,甫一闻名,就给人一种黑暗、潮湿、闭塞、温暖的窒息感。延尉诏狱的情况要好一点,至少山洞里是有天然风的,不至于发生犯人集体窒息死亡的“常事”,也不至于潮湿得太过,便溺可以自行挖土掩埋,生病了有人拖走而不是死在当场或随便找地方掩埋,不会有什么疾病在监狱里流行病成灾。

      只是温度要比外面低不少,荀彧在门口看了一下,便不让戏志才跟进去了。他在冀州时去过刑狱,那里面大多是平民,他以为延尉诏狱总比冀州刑狱的情况好一些。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是他天真了,人之将死,都是相似的。不分达官贵人与贩夫走卒。

      而牢狱,说得好听一点是囚禁之地,说白了可不是将死之人的集散地吗?孙延尉已经将上下打点清楚,而今是一个衔是都尉的狱官领自己进来,在冀州时,平常人看自己衣饰非凡人,狱官又毕恭毕敬,只有一些不要命了的死刑犯敢靠在木栏上围观挑衅,但延尉诏狱最低的也是士子,因董卓排除异己而进来的阉宦、党人,哪个不是人上人?

      有人只是议论纷纷,有人寂寞久了,出言不恭,还有的人认出他的身份,说道你荀家不是自命清高吗,怎么也有人关进来了?有人认出他,摇着栏杆声嘶力竭地问,王司徒还好吗,荀相公还好吗,蔡相公还好吗?甚至还有被叔父针砭进来的仇家,便向着他使劲啐一口。有人关久了,被火把的光刺得眼疼,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用手挡住眼,发出那种将死之人会有的无望长叹声。

      那都尉回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荀彧的脸色,他只认真地盯着前路,却仿佛左右有眼睛地避开伸着脖子想啐骂的人,并不旁顾向他求助的人,也充耳不闻绝望的叹息。

      这幽深的一道长路,只鬼火一样的光微明,让荀彧想起很久远的记忆来。在她前世记忆里,也有一片黑暗,那时她的世界里没有在外打拼的父亲,也没有不归家的母亲,祖母并不慈爱她,她从襁褓当中,便经常因为没有人换尿布而生皮肤病,再大一点,便是漆黑的阁楼,她自己够不着灯,也走不太稳,院子里有人玩耍,其中自然没有她。

      然后是更久远更久远的记忆里,他似乎走过十次、几十次这样漆黑的路,比当下更黑一些,鬼叫声更惨厉一些,好像他犹记得他为什么自幼便记事,与家人也不甚亲爱。祖父带他去过很多次临终关怀中心当义工,见过很多同样命不久矣的人。

      那黑暗里没有这样的绝望,从来没有过。荀彧比都尉先停住了,都尉疑心他是害怕,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却见荀彧深深望了一眼侧前方的背影——都尉才注意到,已经到了。他整理了一下神情,朝都尉笑着皱眉道,“不知道在下可能进去与从子说话?”

      是担忧局促又强颜欢笑的神情,好像刚才对狱中惨象视若罔闻地人是另一个人一样。

      何顒躺在地上,荀攸跪坐在他旁边,背对着过道同他低声讲话,好似不觉得身后有声音,直到开锁的声音簌簌是他们这间,荀攸才撑着回过身。牢房狭小,他腾挪不开,因此腿脚都跪僵了,看到荀彧的时候,面上镇定得有些僵硬的神色,像石膏裂于水一样崩开了,要不是荀彧一个健步过去扶住他,他险些摔倒。

      荀攸向来是怕黑的,小时候荀彧缠着他讲鬼故事,他讲着讲着,自己的声音就越来越低,但此时狱官持火把进来,那火把竟然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却望着荀彧,一时忘了把眼睛挪开,荀彧捂住他的眼睛,回头低声问狱官,“若是将火把灭了,大人可还能看得见?”

      狱官笑道,“我等常年在这里生活,早习惯了。”荀彧便略带歉意地笑道,“既然大人看得见,便将火把灭了吧,彧不会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的。”狱官愣了一下,不过确实他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也不怕荀彧自作聪明偷偷塞什么东西给犯人,荀彧解释道,“这里形制彧记下了,不会撞到什么的。”

      光又没有了,荀攸只能看到荀彧一个黑漆漆的轮廓,荀彧拉着他在地上随便坐下,胡坐而非跽坐,荀攸记起来小叔有洁癖,想拉他起来,却没有力气,被荀彧摁着并排坐下了,荀彧也顾不上什么被人发现有神异之处的小节,只觉得荀攸身上微微的血腥气闻得他心惊,因为荀彧心乱,看荀攸脉象也看不出什么来,只一口气把荀攸的血条奶满了,看下面一个debuff都没有,才松了一口气。

      荀攸的血条还是挺长的,因此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荀攸似乎也被这沉默感染了,过了很久很久,才讷讷开口道,“是……小叔吗。”他没什么疑问的口气,只是有点失途之人的茫然。荀彧道,“是我。”

      一片黑暗,细节处荀攸看不太清楚,只能从鼻尖的药香嗅到是他,荀彧将他冰凉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荀攸从眉骨抚道眼角,又缩回手,在他本就不大干净的衣角上蹭了蹭,荀彧笑了,捧着他的手笑,“是我呢。这里太黑了,彧有些害怕,见到公达,忽然就安心了。这里这样寒凉,公达就睡在地上?可有什么不适?我过一会儿去问问可能通融。”

      你刚刚可没有害怕的样子啊。狱卒强忍吐槽的欲望,把躺尸在地上,又听到荀彧的声音,翘着头看,却没有人理他一下的何顒扶起来。荀攸也想起小时候两个人对着讲鬼故事的事情了,手心稍微回了一点暖,“嗯,攸在这里。”

      何顒道,“是文若啊,是陛下为我等平反了吗?还是董贼伏诛了?”荀彧握着荀攸的手,为他传递一点暖意,答何顒道,“我来时并没有听说,或许不远了吧。”何顒却问起自己的家小,何顒的家小,出事之后自己去荆州接钟繇那趟顺便让孙策接到冀州了,此时荀彧却并不答他。

      何顒的样子实在是反常,他见过太多心存死志向的人,并不会看错,可是何顒还要同荀攸朝夕相处很久很久。如果说此前他们不算是至交知己,远不如同钟繇的关系,可在这漆黑,闭塞,寂静的牢房共处这么久,并无其他能说话的人,从任何心理学来说,他们都会在心理上互相依存。

      而何顒一心求死,对荀攸来说太危险了,他心志再坚强,也就像一个有抗体的人呆在有感染源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荀彧道,“过几天伯求兄出去了,便能见到嫂子和侄儿了。”何顒像是突然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怎么可能!他……他一心为杀董卓,我们这些人,恐怕是永远出不去了。”

      过了一会儿,温润君子,倜傥名士的一面占了上风,他收起这些怨天尤人,“……吾等取死是义举,妻小虽是妇孺,也当明义。罢了,罢了。”荀彧不答,忽然道,“大兄来信道,令公子读书极勤勉的,读至孟子,他语,父亲所行是义举,得道多助。夫少年,亦知得道天相,伯求今日,当为天下士林表率,万望慎之。”

      何顒听到关于儿子,一行清泪落下来,却不说话,荀攸拉了拉荀彧,也不再说话,狱官咳了一声,“荀大人,时候到了。”荀彧正颜语荀攸道,“彧在家中,翘首待君。”荀攸拧着眉头,很认真的盯着他,像是要把他模糊的轮廓都记下来一样,又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心。

      荀彧将他的手一把拉下,嗔道,“过不了几天,我们同归冀州,你怕是要看彧这张脸看烦了。”

      走远了,荀彧忽然语狱官道,“何伯求似有死意,还请大人多多看着他。”狱官打个哈哈,说是自己分内事,其实对于犯人寻死,他见惯也管不着,却不料荀彧塞了个足色的金踝子给他,他闪烁了一下,断然推拒道,“荀大人还行收回,这事情小人打不了包票。”

      荀彧笑道,“大人以为什么,只是我看这牢房甚冷,怕侄儿受了风寒,不知道随便抱一点干草过来,给他打个铺,可还碍事。”狱官才放心地接过来,“这有什么,我就给荀大人和何大人打两个草铺,弄些好吃的。”

      荀彧却道,“吃的也还罢了,草铺只给我那侄儿吧。”若是给他们两个都打草铺,送好吃的,何顒此时绝望多疑,非觉得他们俩要上断头台不可。至于荀攸,看着还好,他刚刚给人打了预防针,大概也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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