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本无心》梦鲲客

7、误入桃源（五）

　　离开默湖，莫心瑜在伊镇漫无目的地闲走着。她不想打电话给洛明川，早上洛明川匆匆把她丢给冉心羽的那一幕，又勾出了过往的一幅幅伤心的画面。带着赌气的心情胡思乱想着，她走到一座石桥上，沿着沉溪的方向向前望去。

　　伊镇的桥真是多呵，莫心瑜想数数桥的数量，却发现望不见尽头。

　　放弃了数桥，她低声吟起卞之琳的那首《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凝视着远处的桥，陷在沉思里的莫心瑜没有注意到，有一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莫心瑜受到惊吓，转身还没看清是谁，只发现是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这石桥的扶栏不到半人之高。她磕到石栏的边沿，重心不稳，居然向后仰去。莫心瑜暗叫不好，闭了眼等着坠入水中，却有一双臂弯伸过来，托住她的腰。莫心瑜感觉到腰部一股暖暖的力量，睁开眼，视线从天空急速滑向了面前救她的人，她惊魂未定，却看清了眼前的人，是秦亦真。

　　秦亦真的手还搭在她腰间，这个暧昧的动作带给她的震惊更甚于刚才差点落水。莫心瑜的眼神里充满了张皇无措，还有些委屈的滋味慢慢渗透出来，秦亦真盯着她的眼神，居然有点被她眼神里的湿润给柔软了心绪，一时竟忘了撒手。

　　“谢、谢谢。”莫心瑜结结巴巴地说。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秦亦真立刻松开手，看到莫心瑜立刻用几不可觉的脚步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着急跟他撇开距离，感到好笑又无奈：“抱歉吓到你了，不过，你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这可是青天白日，难道你还怕遇到歹徒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莫心瑜不知如何解释，低下头一直道歉。

　　看到莫心瑜的样子，秦亦真想到从认识她开始，这个女孩子便似乎很喜欢低着头。

　　“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你总是喜欢低着头，我看你这样总怀疑你做错了什么，仔细想想并没有，那必然是我做错了点什么，得罪了你。”秦亦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莫心瑜不好意思地抬头，撞见了秦亦真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的，熟悉。短短几天，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已经是那样熟悉，驱散了她的拘束和不安，就算是洛明川，他们也是认识了两个月以后才慢慢熟络。

　　“我说过，发呆对脑子不好。”秦亦真笑着伸出手在莫心瑜的耳边打了个响指，莫心瑜感觉好像有一阵暖风在耳边掠过一般，她的心绪平复下来，仰起头冲秦亦真浅浅一笑。

　　这一笑，换了秦亦真发了愣。他的交际圈里基本都是海归的女孩子，她们永远张扬着高昂而璀璨的笑容，脸上被精致的妆容覆盖成完美的雕像，她们似乎永远没有忧愁而只有烦恼。而眼前这个女孩子素颜如水，清秀的面庞本该洋溢着这个年龄甜美的笑容，可她有着一双郁郁的眼，盛着些悲哀的水光，嘴角总是微微下弯，像是生来便有无尽的苦楚，随时都预备哭出声来，但一旦真心地笑起来，便让看见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守护住她随时会消散的虹一般的珍贵笑容。有的女孩叫人一眼艳惊，像冷天瑷，有的女孩叫人难以忘怀，像洛蕸，还有的女孩，像莫心瑜这样，初识不觉，慢慢地，你才能在她的颦笑之中，察觉到她潜藏的动人，像一本文笔清淡而意蕴悠远的书，叫人忍不住一读再读。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有点不合适，秦亦真强迫自己收了心绪，问向莫心瑜：“明川呢？”

　　“他去工作了，我不想打扰他。”莫心瑜的笑容随风而逝了一样，又是一副寡淡的神情。

　　“我正好要去吃饭，明川是帮我们公司忙碌着，我该替他赔罪，让我请你吃饭，如何？”

　　秦亦真虽是问着莫心瑜，但自己已经向前走去，不给莫心瑜拒绝的机会，莫心瑜还没想好婉拒的言辞，只好乖乖地跟着向前走去。

　　在东镇一家西式餐吧坐下，秦亦真没有问莫心瑜的意见，就点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居然全是莫心瑜心仪的食物，还有那杯她最喜爱的巧克力。

　　“这杯是榛子巧克力，我想你也会喜欢的。”秦亦真坐在对面，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肯定。

　　“如果洛明川能学学你的细心就好了，你女朋友真幸福。”莫心瑜由衷地赞叹道。

　　“我倒是羡慕明川能有你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女朋友。说起来，我一直以为他那样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很难有女人能够忍耐得了等待他。我对你们的故事很好奇，不如说给我听。”

　　听到秦亦真的请求，莫心瑜居然没有觉得突兀，她又一次在秦亦真面前笑起来，语气里居然带了丝俏皮：“我可以说，但公平点，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你和你女朋友的事情也要告诉我。”

　　“就当打发餐前无聊的时间了。”秦亦真笑着点头。

　　“我们认识很简单啦，明川大学就很喜欢摄影，是我们学校摄影协会的社长。我大一入校后去社团招新的地方，看到了他的摄影展，尽是些高原雪域。我一直很向往这些地方，可是从没去过，就好奇地站在展板前看了许久。明川就走过来，滔滔不绝地跟我介绍了半天，你不能想象，他那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说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有多激情洋溢。”

　　莫心瑜回想那个秋日洒满阳光的午后，洛明川口若悬河而自己低着头看地上的落叶，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影，像是太阳想告诉她的秘密。

　　她不像冉心羽，总会睁大了好奇的眼品读男人的相貌气质，那日她始终低着头，所以她至今也没能忆起那日洛明川的穿着和神情。她只是有点慢慢被洛明川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打动，消除了紧张。在低着头安静倾听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洛明川没有像大部分男生那样戴着手表，而是戴着一只藏银手镯，古朴别致。而后来，另一只略小些的情侣款式的藏银手镯就戴在了莫心瑜的手腕上。

　　想起这些，莫心瑜脸上的笑容愈发动人，像是初夏的池塘新开的一支菡萏。秦亦真喝了口水，扬眉追问：“然后你就决定加入他的社团？”

　　“没有，我当时已经报了两个社团，而学校规定只能报两个社团。明川一直不停地说，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好由着他一直说，十分钟过去后，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只好拿出刚刚办好的两个社团证给他看。结果，他看完之后，摇摇头跟我说:‘看来我们在摄影协会是没有缘分了’，我点点头转身要离开，结果，他在我身后说了声：‘可是我们可以在文学社见了’。”

　　“哦？”秦亦真听得有趣：“那看来最终你还是没有摆脱他的魔掌。大学的防火防盗防学长，果然名不虚传。”

　　莫心瑜脸上晕开羞涩的绯红，不肯再细说下去：“总之，之后，在文学社，本来早已不怎么出现的他，却频频出现，到他毕业前，我18岁生日那天，他来跟我表白，我们就在一起了。”

　　“18岁生日，啧啧，感情你成年后的日子都是他的了。”

　　“他后来倒是有点后悔呢，说如果提前一天，还能享受一下拐了个未成年少女的感觉。”

　　“我要是当时知道，一定怂恿他早一天跟你告白，你还能享受一下早恋的感觉不是？”

　　莫心瑜又低了头，但这次却挂着浅浅的笑涡。秦亦真有些不满意莫心瑜对后半段故事的含糊，正想追问，却被莫心瑜催到：“该你了。”他耸耸肩，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明川应该告诉过你，我在国内大学大二的时候放弃了学籍，转去了伦敦大学读经济学。”看到莫心瑜点点头，秦亦真继续讲道：“留学是件看起来很风光但无比清苦的事情，要融入新的文化，习惯新的风俗，还要适应新的学习方式，是很折磨人的一个过程。我女朋友冷天瑷是跟我一批过去的留学生，我们彼此照顾，彼此温暖。她家世显赫又美丽高贵，身边一直很多人追求，但她都拒绝了。我也是坚持了半年，才得到她的点头。大学毕业后，我们都进了冷氏集团，不过，她一直在负责国际合作的项目，总是在国外奔波，而我只得到国内的不太重要的机会，像现在，被派到伊镇这里来。”说到这里，秦亦真的声音低沉下去，说不清的寂寥。

　　看到秦亦真难得消沉的神情，莫心瑜赶紧打岔：“故事就这么说完了？你们这种像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应该有很多感人的情节才对。”

　　“王子和公主？”秦亦真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只是公主和臣仆。”看到莫心瑜愣住的表情，他一脸轻松地大笑起来：“开玩笑的！不过我比不得你们这些文人，故事就这么简单，想要浪漫，你自己脑补或者干脆给我写个吧！”

　　看着秦亦真与上次炫耀女朋友截然不同的神情，莫心瑜琢磨着怎么挖掘秦亦真的故事，好当做写作的素材。服务员却走过来布好了午餐，两个人便愉快地用起餐来，脑海里却都细细品味着对方的故事。莫心瑜突然发现，秦亦真的故事里，没有洛蕸的位置，她抬头想问秦亦真，秦亦真看到她的眼神，问：“怎么了？”莫心瑜摇摇头，又低头继续吃饭。

　　用完午餐，两个人走到伊镇的街头，正闲聊着，却看见街角走过的人，是洛明川，秦亦真看到莫心瑜的眼神立刻粘在了洛明川的身上，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羡慕，笑了笑喊道：“明川！”

　　洛明川低头摆弄着相机和镜头，听到声音，看到莫心瑜和秦亦真，大步走过来。

　　“洛大记者，你要不要这么敬业啊，你女朋友刚来没几天，工作也要顾着点她吧？”

　　洛明川刚想回答，莫心瑜抢着回答：“是我大学室友来了，我刚刚先去找她了。”

　　“你大学室友？那我找机会做东请你们吃个饭。我留学的时候，最清楚，多认识个朋友有多么重要。”

　　莫心瑜看向洛明川，洛明川对这类事情向来少根筋，这也是冉心羽很多时候在她面前给洛明川投反对票的原因。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面向秦亦真：“我们来这里老是让你做东，太过意不去了，不然明天晚餐到我们屋子里去，我们下厨，请你和我同学吃饭，你看怎么样？”说完，莫心瑜就拉拉洛明川的衣角，洛明川反应过来，也点点头邀请秦亦真。

　　秦亦真爽快地答应了，去忙自己的工作了。莫心瑜感觉到有些乏累，也不愿意再跟着洛明川奔忙，便回去了住处。她打开微信，呼叫着冉心羽。

　　“阿羽，跟外国帅哥聊得愉快吗？”

　　“简直不能再愉快了！你知道吗，原来伊镇筹划着要打造文化旅游小镇，Enoch是请过来规划的艺术总监，下个月这里有个艺术节，就是他负责的呢！Enoch精通七国语言，除了他的母语波兰语，还有英法德日西加汉语！重点是，不管是说哪国的语言，他的声音都是那般低沉优雅，像老电影里那种配音，由里而外地透出高贵！而且，他身上有那种艺术家忧郁的气质，但不颓废也不愤世嫉俗，反而有种孩童般的纯真，我真的没见过这样可爱性感的男人！”

　　莫心瑜无奈地笑起来，跟她对男人强烈的抵触比起来，冉心羽对有魅力的男人那种抗拒不了的天真性情，确实是两个极端。记得很多次，冉心羽在街头大叫：“看，帅哥！”她茫然四顾，直到冉心羽扳正了她的脑袋，她才能勉强看出冉心羽口中的与众不同。

　　微信又响起来，是一条微博链接，冉心羽邀功似的语音响起：“小鱼，你看我最近还是很努力的，微博的更新我会努力的，伊镇的游记我也会及时跟上的！”

　　莫心瑜点开微博，映入眼帘的是Enoch坐在剧场舞台的一张照片，确实是个可爱的男人，莫心瑜笑了，看向文字：

　　“有型的外形，一眼千人。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当有型撞上有趣，伊镇艺术节，我在这里等你。”

　　“假公济私，你这分明是在帮他做宣传呢！”

　　“这叫双赢！”

　　冉心羽和莫心瑜聊完天，约好了下一日的晚餐，闭眼感受了一下夜的清凉，她爱极了伊镇的夜色，没有都市繁密的路灯和霓虹，望过去，大部分两三层的建筑里只亮了一窗柔暖的灯光，低调地映衬着夜空的璀璨。繁星缀满夜幕，像一件低调而高贵的晚礼裙，让她想伸手摘下，穿在自己的身上，然后盘旋舞蹈。

　　她感受到很久都没有了的无比的舒畅，像一只幸福的猫咪，微眯了眼，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码字。

　　上传完伊镇的第一篇游记，冉心羽想到，淡季的客栈工作实在清闲，虽然只是个义工，但这样蹭吃蹭住着实有些抱歉。小来是个网瘾二次元少女，晚上通常都在爬网，所以夜间的工作除了酒吧的调酒师，就只有老庄前后看顾着。有时候，冉心羽怀疑着小来才是这个客栈幕后的大股东，而老庄才是她雇来的小工。

　　想了想，冉心羽决定下楼去主动找点活干。她走到酒吧那里，店内稀疏的坐着一两个顾客，老庄看到冉心羽，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示意她回去休息。

　　走回酒吧和客栈间的庭院，冉心羽停住了脚步，细细端详起来。

　　院子里植着一棵四季桂，地上随意地散落着落叶与桂子，像一条天然的地毯，踩上去柔柔暖暖，叫人脚步也温和起来。桂树下有一方石桌和石凳，石桌上趴着客栈那只叫汉密尔顿的猫咪。冉心羽走过去在石桌上拈起一颗桂子把玩，一面伸手揉着猫的颈毛：“汉密尔顿，你不觉得石桌凉吗？”猫咪傲娇地瞥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跳下石桌。冉心羽跟着它，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只见一处藤架，爬满了络石藤，藤架靠墙的一面，垂着些暖色的灯泡，墙面上贴着很多照片和便利贴，大概是客栈的留言墙。

　　她走过去，看到不同的风景，不同的装束，不同的色调，以及不同的表情。伸手翻过照片，照片背后，还有不同的笔迹。冉心羽摩挲着那些文字，指尖升腾起奇妙的感觉，微微发烫，像是什么讯号，告诉她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是一个充满温度的故事。

　　“想听故事吗？”老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冉心羽转过身，俏皮地看着老庄：“那你有酒吗？”

　　老庄伸出手，冉心羽这才看见，他的手里轻握着一只六边的锤目纹玻璃酒杯，盛了琥珀色的酒液，她亦伸了手接过来，轻嗅道：“青梅酒。”

　　伴随着酸甜的青梅淡香，那股熟悉的微灼感下了肚，轻轻地暖了初春夜的微凉。

　　摘下一张张照片，没有翻过面去看文字，老庄就说出了一个个过客的故事。邂逅的，离别的，轻松的，沉重的，遥远的，临近的，老庄的脸色却一如既往地温和与平静，像默湖的湖面，偶尔的情绪起伏也不过是微风拂过的浅浅涟漪。

　　伊镇，不仅有Enoch，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灵魂呢。

　　“那这张呢？”冉心羽看到一张黑白的照片，是一个男人背着包往前行走的背影，其他的部分都虚化了，只有背包的部分清晰可见。

　　“这家伙呀，”老庄接过去，脸庞上的笑容变得和煦了一些，不像之前讲故事那样迅速拾起，而是像陷入了某些遥远而愉快的回忆：“他是个麻烦。”

　　“麻烦？”

　　老庄却没有再回答，仿佛突然坠入了醺醺然：“你来的正是时候，去年这里路才刚修的宽敞平整，明年这里恐怕就不得安静了。”一面说着，老庄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前院的酒吧。

　　冉心羽饮毕了青梅酒，把照片贴回原处，看着照片自言自语：“我大概，也是一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