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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楔子】
普度众生的佛说世间有百态活法。
净尘院的长廊无点尘,一阵山风携一阵香,浓郁的花蕊胭脂味儿。
明月庵给点缀成尘世俗乐场。
有紫炉纱袖伴绸白衬底翩跹而行,掠过廊旁翠墨植株,拂过转角沉香,那股香自然是从这袖里飘荡出来的。
跨步疾行,直走,左拐,左拐,跃上石阶。
普度众生的佛说世间有人活得潇洒。
袍角敛尘迎风招展。
“小尼姑——!看见你们禅明师姐没有?”
素衣小尼姑抓扫帚扫院的动作略微一顿,抬头诧异地瞧着眼前的风骚公子,用缎衣着色彩斑斓,鎏金玉簪斜插发端,又有一半头发是披散肩头,活脱脱一只耀眼的大公鸡。
“禅明……?大师姐?大师姐她在里殿打坐静心呢……诶诶施主——”
“大师姐打坐静心不许外人打扰啊啊啊——!!”
然而这只大公鸡早就跑得没影。
普度众生的佛说有人过得日子急促。
“樊清!”
直闯回廊,脚步声踢踢踏踏。
右行,直走,左转,用力推开门。
门后赫然是一道素白禅袍,规规整整坐在蒲团之上,人前摆着个破落木鱼正叮叮咚咚地敲着。
屋里清静得紧。
“樊清——!!”
男声提高八个调,等到木鱼声顿落,禅明尼姑悠悠转过头来,艳色公子志得意满地张臂便是朝她一扑——
对方手一接,无需预料地扑进禅明尼姑怀里,衣角擦了地沾了土也不管,只顾着弯着眉眼笑地没心没肺。
扑面而来的草木气味。
“樊清樊清——你想不想我!”
樊清张手搂了搂怀里的人,皱眉发现他是不是又轻了些。
她摸摸他细软的发,取一揪放手中搓揉,对方舒适地咽呜一声,更用力往她怀里钻。
眼前放大的是朴素禅袍料,纹路针脚清楚明了逃不过他眼睛。倏尔听见头顶传来一句简单陈述,又颇带质问的意思:
“鸾明,你最近没好好吃饭。”
普度众生的佛说,总该也有人活得像石头一样拘谨和固不可彻。
【一】
凤仙城这处好地,物果丰硕,盛产美人,是自大巽开国以来便有的嘉誉。
从属大巽朝的二十六块城池里有十六处在江南水乡颇站得好风水,按年贡京畿奉量最多的,凤仙城是榜上第一。每三年选秀入宫成率最高的,也非它莫属。
百姓富饶民风淳朴,要是在外说一句自己是凤仙城人,总觉着身份要比旁人高上一截,胸脯也要挺上几分。
人根乡种,荣辱皆系于方寸之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凤仙城每年都要办一届名曰凤魁的选美赛会。
以往大家对于这种凑热闹的事情还是翘首以盼的,人皆有爱美之心,这毕竟是一种视觉享受,算是在平日里脚不沾地的忙碌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娱乐活动。
这几年不仅百姓有些厌了,就连凤魁会的官办部门一提起这茬事儿脑壳也有些疼。
为什么?因为这几年夺得魁首的人毫无悬念,同是一人。
谁啊?
要是带着这个疑惑去询问站街边滚泥的五岁小童,他莫约都能用一只手指给人指出一条明路——
放眼望去一条宽敞大道,前方伫着一道分叉口,偏左通爆炒葱香的食肆街,偏右往的却是凤仙城人间至极温柔乡:
欢喜道。
红尘滚滚神不渡,娇客留榻佛欢喜。
长长一条宽窄巷直往当地几家有名的勾栏院,鳞次栉比,旁边依附一群小的店门,做什么的都有。伤筋动骨赤脚大夫,松丝绸匹缎料庄,配合上胭脂抹红琉钗玉髻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什物,堪称秦楼楚馆三大件。
……
小孩儿说:“哎呀偏了偏了。”
遂又将手斜一指。
直指欢喜道街口的二楼门店,一楼门口围一群莺莺燕燕。
办脂粉服饰生意的俗人斋掌柜的,连获三年凤魁会魁首,当之无愧的凤仙城第一美人。秋水翦瞳盈盈碎碎,细软眉目顾盼生辉,柳姿身段也是好的,合着轻纱薄蝉恍若仙人下凡。
大巽的皇帝老子说,凤仙城每届选出的凤魁会魁首,都要让他老人家入宫瞧瞧。
于是掌柜的差点面圣。
得亏知州老爷哭喊拦着,连夜上谏曰此事万万不可。
因为连三年魁首都是个男的。
【二】
“欸欸欸你别挤我别挤我!!”
“谁挤你了明明就是你自个儿胖!”
“这个色儿的胭脂可真好看……掌柜的?西域供的鹊踏枝叁柒零口脂今个有货吗?”
“好姐妹你帮我瞧瞧这画堂春壹伍捌的眉笔怎么画?”
“新晋的粉好香……哎呀都说你别推了!!碎了碎了!!”
“各位好姐姐别推搡——!这盒粉足二钱银呢……啊碎了!!”
一盒香粉啷当落地,女人堆里又撒出一袖脂尘,香得让人麻痹呼吸。
脚步急促咚咚从一楼房顶而过。
“各位姐姐借过借过——”
音调软腻沉沉。
掌柜的揣着一笼屉梳妆样品下楼出门。
挤开的空道上又伸出几只柔荑拿一盒盒口脂白粉询价,掌柜的无一例外都推给看店的小肆儿。
他伸手一戳欲哭无泪小肆儿的脑袋,笑眯眯地应付一摞姐姐们:“各位好姐姐对不住,鸾明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店内商品价询存货问小肆儿便好,今儿店庆三周年,俗人斋打八折优惠——”
一群女人又将魔爪蜂拥至火烧眉毛的小肆儿。
一回头鸾明撩袍跨店槛,春末入夏的风带他一骑绝尘。
哪里还看得见人。
小肆儿被淹没在一群女人群里再次崩溃了。
“呜掌柜的你不厚道啊啊啊啊啊——!!”
【三】
凤仙城西面有座旮旯山,待到日暮黄昏黄澄澄的月从山头缓缓升起至空,当地文人为了寻个雅便改口叫它明月山。
明月山上明月庵,是个求姻缘求子的好地方。
鸾明揣着一盒沉甸甸的东西爬上山腰,好不容易到了姑庵门口终于才把怀里的什物撒手丢掉。一旁的随从小叁儿眼疾手快地抱住梳妆盒,东西重得他腰一颤,苦着脸抬头瞧已然掏出脂粉盒认真打扮的掌柜,抱怨道:“掌柜能别每次都这样任性吗,这玩意儿……大家伙还靠这玩意儿吃饭呢。”
“哎呀那是手滑,不过反正你都会帮我接着……我怕什么?”鸾明显然不在意吃饭的家伙有多金贵,他抿口红脂,再撩撩头发,风骚十足地拿出小铜镜一瞧再瞧,最后冲蹲地上喘气的小叁儿明媚一笑,“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小叁儿叹口气,点点头:“好看好看,咱们掌柜可是连三届的凤魁会魁首,谁说不好看那就是谁瞎。”
鸾明对他的话很是认同,满意地笑:“此话不假。”
“……”
俗人斋伙计小叁儿真是对他家掌柜的自我陶醉表示无可救药。
“不过生意还是要做的,不然怎么会有美丽的资本?”鸾明拍拍小叁儿瘦弱的小肩膀,往明月庵络绎进出的人流扬扬下巴,以目示意:“哝,生意上来了就要把握住机会,瞅着,这里的每一个女香客都是我们的潜在客户,你可一个都不要放过。”
明月庵和俗人斋有个商业合作。
有人奇了,这一处红尘俗欢场,一处佛门清静地,哪来的劳什子可以搭上边?简直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事实上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等待,商机那也是给拥有慧眼的人去发掘。
俗人斋掌柜带领一众斋内伙计在明月庵里浩浩荡荡拉开商业热点挖掘工作,秉持我朝二十四个字商业纲领,以一个热点带动产业迅速发展的重要理论,同明月庵主持师傅联手开展此次合作活动——
享受最后一次做女人的快感。
鉴于我朝传奇话本产业一度蓬勃发展,多主打苦情虐戏,大巽女子普遍受影响。据俗人斋伙计社会调查表明有三成的姑娘有出家意愿。如若成真将严重导致大巽男女比例不协调发展而鳏夫偏多,未来十年子嗣繁衍增长率将偏低,而尼姑庵则由于尼姑太多无口粮可供而导致闭庵。
俗人斋要做的就是把一部分脑子不清醒的姑娘拉回正途,莫一入佛门误终身。
或许人看见自己芳华正好的模样就不忍心剃度为尼了呢?
小叁儿诶地一声答应,回头忽见掌柜径直往里走去再没理他,并没有同一道的觉意,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掌柜的……?你去哪!”
鸾明脚步轻快连头都没回,摆摆手便赶小叁儿去办事:“你家掌柜要事缠身,就不便去了。咱们一会儿日落庵门口见啊——”
“小叁儿加油呀,相信这个月俗人斋最佳伙计奖就是你的~”
“掌柜的——!!”
“好好干~”
一晃眼人就没了。
“……”
他家掌柜也忒不靠谱。
然而小叁儿还是要认命。
【四】
“樊清!你还没说你想不想我!”
每次见面怀里人总想逞个上风,尾音调转多三分颤,又娇又皮,樊清想着明明已经是个二十有一的弱冠公子,为何讲话都能听出一股女儿家的味道。
鸾明听她沉默一会儿,忿忿攥着手心的棉麻料,再扯两下,拉动樊清严密的襟领,力道正好又没窒疼脖子。声音隔着衣料闷闷道:“樊清樊清你怎么不说话?你出城这几天当真不想我?”
未待樊清开口他又补充一句:“……你要是敢说不我就把你生吞活剥!”
樊清叹口气,无奈揉揉鸾明毛茸茸的脑袋:“这几日又看了什么志怪话本,怎么说话越来越粗鲁了。”
“别揉!!我好不容易拗的头饰!你尊重一下人家的劳动成果好不好!”
“……”
“你为什么总喜欢逃避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什么?”
“你——想——不——想——我——?”
“……”
“那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有啊,我每天都乖乖吃饭的,”鸾明抬头正对上樊清垂下的眼,掰开手指头一点一点同她算:“你出远门五天四个夜,共计六十个时辰,吃一次饭算小半个时辰,早中晚共吃了三个多时辰,餐餐有肉,日日喝汤……”
他说得得意洋洋,似在邀功。
满脸写着“我是不是超听话~”。
樊清紧绷的唇角勉强勾起一点,“那怎么抱起来还是那么轻?”
“我还没说完——!……其实我最近睡眠不足。”
“斋里的生意?”
鸾明摇摇头,答道:“不是。”
他的湿润瞳子一闪一闪再用力眨眨,小声悄悄解释:“我每晚睡前都在想你——在干嘛?”
里殿空荡荡,一个蒲团垫着两个人,还有堂上一尊摩诃迦叶尊者的拈花一笑。
谁的言语里又掺着星点期待呢?
“想你是在吃饭睡觉还是打坐诵经,想你今天又采购了什么东西准备带回来,想你今天吃的菜是辣是酸,想你……睡前有没有念叨我。”
软音渐弱渐小。
樊清只觉腰间倏然一紧,迦叶尊者眼前的宽松禅袍被一双白臂勾勒出一屏清瘦肩背。
禅房花木深,有鹊枝头跳。
叽叽喳喳。
鸾明不知何时又将头埋进她前胸,瓮气道:“你肯定嫌我聒噪,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
“哼烂姑子臭姑子。”
“……”
“我想吃花卷馒头。”
樊清现在觉得怀里这只猫的尾巴好像在翘起的屁 股后面摇得风情摇曳。
几不可叹一声,“给你做。”
“……!”
小猫恋母,得到了想要的宝贝又忍不住向前蹭蹭,就差吐舌头舔脖子了。
腰间甚紧,几欲让樊清喘不上气,眼冒金星间耳边传来谁小小声的欢呼。
……看来不是没吃饭,八成还在长个子。
不然缠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五】
斋堂里一贯是萝卜青菜面粉做料随处可见,鸾明想吃面食又不是头一次,樊清做这件事情来得心应手。掺水和面又揉成圆软的团团,没有半点白抹在厨裙上。
反观是鸾明偏偏要掺一脚捣乱,端着个面团搓扁揉圆,差点没在上边印上口脂红印,还得樊清提醒两句:“粮食不是拿去玩的。”
“我哪有!”鸾明瞪着眼儿嗷地激辩两声。
他一双纤葱玉手裹着面团一拢就捏成一个心型,在上边用指尖比划两下摁出一个别扭的清字,叨叨道:“一会儿你做的给我吃,我做的你也要尝尝……呃放什么馅来着……?喔馒头没有馅。”
锅炉里的水咕嘟咕嘟冒出泡泡,热气抑不住地往房梁上飘。
樊清把笼屉放进去。
鸾明手里还捏着团子,思绪飘到九天外,心不在焉。
半晌突然说:“樊清,住东城的李员外那家又派人来我铺子里了。”
美貌可慑惑人,美貌可使人愁。
鸾明的表情多半分鄙夷:“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娶那么多侧房小妾,成天往青楼里扎也不知道身上有多脏,居然还敢找人明里暗里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柔软的面团又被搓成球状。
鸾明啐他一口,“真想给他找个红春院的大夫治治花柳症。”
他张掌攥拳,面团从指缝溢泄,再摊开就是不可名状。
表皮有些硬且龟裂,干瘪凑成一堆,樊清从鸾明手中接过便要丢进滚热的笼屉中。
“欸欸欸我还没揉完!”
“我看你是还没玩完吧。”
樊清把笼屉盖子合上。
鸾明撅嘴还要争辩什么,结果被樊清几句话堵住:
“不理他就是,你安心做你的掌柜。”
“……他……配不上你。”
鸾明一听就乐了。
好快乐。
一颗义愤填膺气得要把李员外阉割的心迅速激昂沸腾,什么李员外还是李狗蛋的破烂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这句话能从樊清嘴里蹦出来无疑是块蜜糖。
他。
还想听还想听还想听还想听。
小猫得了宠便肆无忌惮,张牙舞爪扒拉禅明尼姑的袍角不放,摇摇晃晃眼神希冀,满心满眼都是朝天弯弯的弧,声里比蔗糖蜜糖葫芦糖还要多甜两分,尾稍滴滴答答落着稠糊,腻得不能再腻:“什么?樊清你再多说两句好不好?”
“那谁能配得上我~?”
“你说你说嘛——”
“……我怎么知道。”
柴火荜拨两下,火星子从炉口溅出两颗,猝然灰黑熄灭。
笼屉被沸水翻了盖。
鸾明的话轻柔又好听。
“我的意中人,我也不要她身披金铠甲踩七彩祥云浩浩荡荡来见我,我只要她能陪我度过余生寒来暑往,冷了躺锦衾,热了就添冰,饭时多两句家常,歇晌愿意把腿拿来让我枕……”
樊清没由得一阵恶寒,鸾明还说得双眼放光津津有味。
俶尔鸾明脑袋上被敲出一个爆栗。
“还没说这几天传奇话本没看多?去哪给你找一个身披铠甲踩祥云的姑娘给你枕着大腿睡觉啊。”
樊清打开笼屉,一股白气腾起飞出,花卷馒头在一阵云里雾里看不出虚实,角落有一块捏得糟糕的白团倒是连形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形容不来。
上面隐约还有一个清字。
“馒头好了,吃不吃?”
鸾明抿着唇没说话。
【六】
大巽开国的第十一年,兵荒马乱的战场尚未平复,正当修国养息之际,百业待兴,偏生麻烦又特别多。
从商三十六条门道,吃饭唱戏卖布绸那都是混口饭吃的法子,这三十六条路,三十六种的步履维艰。
实不相瞒,大巽的皇帝老子对从商的都有点成见。
上一朝亡国皇帝就是给一个开钱庄的一锅端掉的。
听说是前朝皇帝抢了那个开钱庄的媳妇儿,强取豪夺抓进宫里去,人家气不过头上还戴了顶绿帽,隐忍不发好几年,暗地里招兵买马,等个合适的龙息薄弱的时候名正言顺地起义了。
听说前朝那位死得还挺惨,下面那软绵绵的龙根给人一道剐掉,剥皮断骨,拿张席子打包扔进皇陵。
虽贼人已除,然当今圣上仍心有余悸,龙爪一挥就是一道圣旨,为防商贾作祟加大商税,以及取消前朝对商人的一系列特权,从商的地位一落千丈。
当今讨口饭真难啊。
一个年满二十一的弱冠公子,讨口饭吃,太难了。
小肆儿的眉头打今天开店起就没平复过,五官皱成一团衬出一张光饼大的脸,黄豆小的眼睛苦成一条缝,噔噔噔赶上二楼正看见掌柜的在给今晚天香楼秀艺的花魁画眉。
看起来是一副轻松做派,无半点不顺,小肆儿是急得直跺脚,抽搭鼻子如丧考妣:
“掌柜的,那王二麻今天就没消停过,你管不管?”
“再不管管姐姐们都被吓跑了。”
“哦——”
“掌柜的!!”
哪里来的小苍蝇嗡嗡嗡。
鸾明干脆放下眉笔,敲击桌上重重一响,侃道:“小肆儿这是你的店还是我的店?怎么看上去你比我这掌柜的还要急?”
“……如果您要再稍微靠谱些,我就不这么多事儿了!”
鸾明眉毛一挑,张口想多说两句,楼下小叁儿又噌噌噌跑上楼,帽子都带歪也没顾上,声如洪钟喊一声:
“报——!楼下王二麻摔了一盒点绛唇壹叁叁唇脂!”
小肆儿偷偷补一句:“那盒平常卖三钱。”
“……小肆儿不是我说——”
楼下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开的声音。
小叁儿头往楼下一探,再回首补充道:“王二麻又摔了柜台三盒玉楼春伍柒柒眼粉!”
“那个咱们这卖一盒五贯钱。”
“……小肆——”
“哗——”
“两匹西域烟花罗衾!”
“这个一匹一两银。”
“……”
“还有五匹九绣纹云蜀锦!”
“哦这个全城就咱们这有。”
“……”
“……得了,小肆儿你比我更适合做掌柜……下去瞧瞧吧。”
“欸!”
【七】
“一个汉子看起来没个汉子样,整日娘们儿兮兮的抹粉化妆,还敢勾引我媳妇儿?!”
鸾明今天着一身青天烟雨色,身长玉立执扇好飘摇,发还是半垂着浮在肩头,江南轻薄纸扇遮住半张脸,留下一对美目盼兮流光婉转。
施施然下楼。
楼下早已炸开锅,污言秽语从农田壮汉嘴里频频爆出。正主脸色都没变,他撩撩头发,凑近小肆儿拉拉袖子,又冲他眨眨眼睛,不言而明。
“……”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掌柜什么德行……
小肆儿叹口气:“掌柜怎么着都美,天下第一美!!这事儿不能以后再问吗!”
“哪能,漂亮才有凌厉的气势。”
鸾明弯弯眉角妩笑一笑:“肆儿,学着点。”
“一个男人学女儿作态贱兮兮做个小白脸,家里是没几亩地养活人才出来卖屁 股的不是?不男不女的东西听说还有人要抓来当娈童?让老子想想……好像是东城李员外——”
“小骚货快从了人家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哈哈哈,年老色衰到时候就是给千人骑万人压的份……”
又是个没剁吊的傻逼直男癌。
鸾明难得露出一副不美丽的姿态,扇子一合,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嗤道:“化个妆怎么了,男人抹个粉就要被雷劈不成?我朝哪条律法说男人不能涂脂抹粉了!你顶张丑不拉几的脸自然不敢涂,只怕越抹越丑吧?”
“难道你这模样抹了才像卖屁 股的?”
“你!你这小贱货——”
“我怎么?农田汉子不在屎坑里踩泥巴玩儿来我这香地捣乱还怎么?我就说怎么有股牛粪味儿合着是您老爷散出来的,有空多管管你媳妇儿别往我这跑,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勾你家宝贝媳妇儿的魂啊?”
“啧,管不住你女人的脚就别娶媳妇,没张好看的面皮就别骂人家骚,合该你长得丑,出家都没寺庙要你。”
“——还怕门衰祚薄呢!”
“看老子今天不砍烂你这贱骨头——!”
手里一把杀猪刀锃亮,刀面一转折光晃了一屋子人的眼。
一群人骇吸一口气。
“刀!有刀——!”
“掌柜小心——!!”
“有刀——有刀了不起?”
掌柜的眯着眼睛,毛唰的炸起,爪子锋利。
“娘的我还怕了你了不成?!”
“啊啊啊掌柜别往上冲啊啊掌柜的!!”
“叁儿你快拦着他呀!!我拦不住了!!”
剑拔弩张的场面一度僵持不下,忽如其来给小肆儿打破,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拉来巡街衙役,指着大汉上气不接下气,扯着破锣嗓子喊着:“官爷就是他!!他砸我们家铺子!!东西全给他砸坏了——共计二两七钱五贯铜!!”
“哪来的地痞?!给我带回衙门去——!”
大气不喘。
掌柜的松下一口气,要不是给人扶着差点腿脚不稳坐到地上去。
“送客。”
嫌弃地嗅嗅身上的怪味儿,牛粪味和胭脂香交缠在一块的奇妙组合:“我要回去沐浴。”
“好……好嘞掌柜。”
【八】
“小肆儿你也算我半个学徒,来来来过来瞧瞧。”
“瞧仔细了,这抹粉啊要专心,看起来事儿是小,可如果画得好看,一张脸都能变。”
“颧下抹匀,嘴角为止,最忌色重浓烈,失了分寸。”
“最出神入化的是白绢帛一抹看不出粉的痕迹,哝,当然你要是到了本掌柜的水平也不是不可以……”
“掌柜的听说,明月庵的禅明尼姑又要出城。这次好像是为了哪村做祭典来着……?”
“……”
纤指一抖。
肆儿继续罢。
“山高水远倒是荒僻,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
红粉白面簌落一地。
“都快去京畿了。……诶诶掌柜——”
“……掌柜——”
“掌柜……”
吊嗓子咳两声。
“……你吵什么吵?你掌柜脑瓜子疼着呢。”
“掌柜——颧下抹匀,嘴角为止。”
“您抹多了吧……?”
“肆儿,你怕不怕掌柜我克扣你工钱……?”
【九】
上午的一通闹剧还没消停会儿,俗人斋的伙计们还没搭理清楚店面,吃过中饭后小铺子又接了一位贵客。
呸,什么贵客。
大家正忙着关铺子歇晌,小叁儿已经关上店门。忽闻门外杂乱脚步声,孰轻孰重汇聚一块,溅踩街道雨后大水坑,稀稀拉拉的水声拖着拖着乍一听像拖兵曳甲的军队,没由来给人一阵憷。
“慢着!”
鸾明正在算账的手一停,抬头看门。
汉子的声音瓮里瓮气,吓得小叁儿合门的手一顿,又悄悄拉开一条缝凑眼睛往外瞧。
不巧外边的人早就站在门口,冷不丁拿手一推,小叁儿一个没防备被一阵大力摔到地上。
“欸唷!”
“客客客官!咱们铺子今午歇晌打烊了……您下午再来吧……”
小肆儿说话没个底气,多半是让眼前长得像狗熊一样的彪形大汉吓的。他十四岁还没长个儿,从外的柴板身子到内的五脏六腑都纠在一起没有一处不在颤。
门一推,微暗的铺子登时亮堂。泄露的是大雨倾盆后微恙的光,还有搁在门后不怒自威的人。
浩浩荡荡十几人闯进俗人斋一方狭窄壁室,粗重的轻微的呼吸窒息歇晌松快的氛围,徒然留下压迫感。
男人。
都是男人。
还有被穿着家丁服饰的男人包围其中的,最高贵的女人。
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直勾勾盯着鸾明看。
狡诈的眼里又在算计什么?
像是在看商品,看东西,看死物。
她髻上的金步摇晃荡晃荡。
鸾明哂一声,视线又移回密密麻麻的账簿:“严夫人怎的有空来我这鄙陋之地做客。”
“严鸾明,你给我回去。”
“谁是你严家人?”
“这全天下的阿猫阿狗都有可能是你严家的野种,可我鸾明,绝对不是——”
“老太婆,趁我没发火,你赶紧带着你的狗滚回严家。”
严夫人略施粉黛都盖不住面上的黑,讽道:“你当我这十六家丁是白带的?”
“今天你想走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来人——”
“掌柜的——!”
“我的妈呀你要把我们掌柜的掳去哪?!”
“放开我!!”
磨牙吮血,眼神阴鸷,一点一点吞噬莫须有的人性。
大巽开国十一年,巽成帝尚在位,凤仙城的人花一下午的时间都知道了欢喜道俗人斋的掌柜的实为当朝五品严卿丞遗子。
骄纵不愿归家,日日混与市井腌臜地,尚有一桩和城东李员外的婚约。
而且,是个女人。
【十】
家丁挥舞木棍哐啷一声击中膝骨,膝头和砖地重重磕撞。鸾明脸色白如纸,差一点匍匐在地,咬着牙没吭声。
严夫人不准让奴婢上蒲团。
“在宗祠庙好好跪着。”
严家宗祠列满堂,满满当当灵牌几百张,均被擦拭地干干净净,上高香,好瓜好果供着,滋长十几代人的荒唐任性。
簌落香灰,青烟让一阵凉爽穿堂风消弭在跃跃烛火。
数以百计的红木牌子光可鉴人,镀了金的姓甚名谁鸾明瞧得清清楚楚。
可没有哪一个名字是属于他五岁被打出府的娘亲。
哦。
妾室死后是不得上宗祠的。
他跪谁,跪谁?
不知跪谁。
宗祠空荡荡,女人的声音如耄耋朽木低沉嘶哑,却比晚间钟磬更破人心。
“有家不归是为不忠本姓,有长不听是为不孝父母——”
“家?父母?”鸾明讥诮,“这话要是搁十一年前你告诉我,我没准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现在这话严夫人你是在糊弄三岁小孩儿呢?”
“我从不姓严,严鸾明在十一年前那场流疫里早就死了!”
严夫人踱步至鸾明面前,不急不缓低头端详他怒而不发的眉眼,纵非一颦一笑也能渗出几分异情风姿,眼睫外敛,眸梢酥得夺人心魄。
天生当狐狸精的好料。
男人都爱看这张脸罢。
矜贵的她抚拭帛帕捏住鸾明下颚,力锐而促,迫他抬头直逼瞳孔,目间一番刀掠纵横惊光夺影,忽而笑道:“可真是一张好脸蛋。”
“怪不得能让李员外念念不忘,打听消息求我们家老爷把你召回来让你嫁给他。”
“……”
苍瘦如爪一点一点攀上鸾明的轮廓,摩挲凹陷的眼窝,摁在他微微颤抖的下唇上,真是满意极了:“你看严鸾明,你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容貌,谁会不相信你是个女人?你这幅矫柔作态,谁会不相信你是个姑娘?”
“就算他们真知道你是个男人,单凭我严家在凤仙城的权势,谁敢不认?”
“这几年你本当为男儿而少读的圣贤书,秦朝赵高的指鹿为马听过否?”
怪异的声调忽高忽低,沙哑中破发出尖利獠牙。
风韵犹存的娇贵妇人扭曲成一张地狱罗刹的面孔,妒嗔交织打碎半老徐娘的三四十,眼中贪欲沟壑蔓延着肆虐横行,几欲要将指间颚骨掐断。
“乖乖嫁过去,好生受着李员外的宠爱,就当给你那个不懂事的娘将功补过——”
疼得鸾明几乎喘不上气。
他该哭的,用那张我见犹怜的娇俏面容。
可他哭,他哭谁?
毫不意外会得到更多惩罚。
他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恍惚间颚上锐痛不再。
严夫人收回她的手,往帕子上狠狠擦上好几下,睨着鸾明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屙物。
“李员外七天后迎你进府。”
漠然的脚步声渐远,昏天黑地里余他一人。
哭啊。
哭啊。
哭啊。
哭啊。
哭啊。
你为什么不哭?
一口银牙咬破下唇,腥味在愣神间侵占思绪。
松开的下颚合不上。
颤啊颤。
哭啊——
短暂的啜泣迅速湮没无声哀鸣。
崩溃在压抑泄洪消耗殆尽。
“樊清……樊、樊清——樊——”
清。
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十一】
巽成帝开国那会儿恰好碰上天灾,全天下以为是妖人惑乱国治不安,虽然勉力堪堪抵挡下灾情,但流疫随之并生而起,同时民间坊肆流言愈传愈凶,几近不挡之势,大多数人从京畿道一路南下奔逃江南。
鸾明先前听多了生母睡前为他讲的志怪故事,最爱妖怪报恩这一套,怎么听怎么不腻。
母亲死后留下的余粮他还有余,为防歹人争抢,他自行先找一处隐蔽地方躲藏起来,等到人都跟着大流去了江南,他再偷偷赶路。
娘亲死前念叨的凤仙城不下百次,总是摸摸鸾明的脑袋断断续续说一些话。比如他爹也准备去那块桃源仙境。
他要认祖归宗。
一定的,他是严家一份子。
这荒山野岭距凤仙城隔着一座山,若是赶路一天就能到,况且他又不差一时半刻。
鸾明十分好运气地在山脚找到一间破屋子,虽然房顶漏水遍布积埃,所幸还能住人。
他个子矮身板瘦,母亲留的是近一个月的干粮份量,每日吃的不多,剩的会分屋前蹲着摇尾巴乞食的小狗。
小狗可漂亮,通体雪白毛茸茸,窜游这片灾林里一点尘都没沾上。自由穿梭林间神出鬼没,通人性,让鸾明觉得它就是娘亲夜里和他讲的精怪。
每到饭点就跑出来蹭他讨食,吃完就回去继续乱跑。
鸾明每天都期待它的出现。
直到有一天小狗不见了。
他今天没能遇到小白狗,愣怔之间从树林里走出来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白袍子白裤,戴一顶雪帽,肤色也是那种失了血色的苍白。
长的也好看,端端正正的样子就像菩萨身边守着的童子。
不过他更倾向她是先前小白狗幻化出来的人身。
她朝鸾明走来,一走一步一丝不苟。
那时候的樊清还是个有头发的。
严肃得紧。
鸾明越看她越像,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我养的小白狗变成人来报恩的吗?”
“不,我是人。”
“那个是我养的狗。”
身后树林窸窣,小白狗从林子里一个蹦跶滚出来。
“汪呜!”
【十二】
人偶尔能梦见以前的事儿。
鸾明入梦前想着的那个人,迟迟未来寻他。
她应该知道。
自然梦见了她。
虚无混沌徘徊左右,鸾明失去做工精细巧妙的绸匹缎带,套上粗布麻衣,一如小时一般不顾脏地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冰凉手心攥紧唯一温热。
美丽比不上活命。
他在物竞天择的世界里不得不低头承认的事实。
眼前人披头散发地带他跑,钻过灌木丛林,越过拇指宽的潺潺流水。
既望夜为月圆,光泽冷情灌溉世间万物,一些温存都不曾给。
世间公正公平,为盘古斧所创。
鞋已经磨破,自脚趾传来痛感麻痹至腿根,想都不想趾间的湿润黏稠。
那是血。
鸾明每提一口气便觉体内气息少一分,痛苦放大一倍,枯枝烂叶脚下研磨无一例外是一阵喑哑嘣脆之声,双腿机械重复动作毫无感知,眼睁睁看着樊清披乱飞舞的发勾结迎面枝藤打住,多拉扯一分多一次发自灵魂的叫嚣。
痛楚哀戚比不上活命。
樊清面色僵硬,从怀里掏出一把断匕决然割下一截头发。
他真的好累,他跑不动了。
这样的想法能被遗留下来的一串狼嚎吞噬。
狂乱而恣肆的奔跑声一路尾随两个尚未十五的孩童。
“快跑!”
他听见谁在耳边尖叫,振聋发聩。
狼声迫近,蜿蜒潜行。
树林里的绿光比天上的月还要亮。
一点两点三四五六——
谨慎小心的喘息又是谁迸发出来的?
舌舔舐唇的起伏。
口水吞咽。
咂咂。
脸颊冰凉,鸾明摸了摸发现已经湿濡。
人有五道伦常路,何为该走何为不该走,该生该死。
你该生还是该死?
毛糙狼爪伸往泄露的月光。
该死?
“鸾明,出林往东跑。”
群狼毕至,暴露可怖又嚣张的样貌。
樊清木然一张表情溢裂出无畏,颤抖着说。
窸窣靠近。
断匕被捂热。
蹬跃一扑,张开血盆大口。
“不要回头。”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良缘玉姻轮一辈儿的讨喜话,您早些起榻……”
那天一早鸾明被丫鬟喜婆叫醒,一个梦魇让人面容憔悴。
杂七杂八的人汇聚一室,争相要扶他起身。
“我自己来。”鸾明推开他们。
“出去。”
他眼神瞟向桌面摆好的喜服,没有凤冠霞帔。
“给人做妾为奴为婢的,母传子子传孙,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严夫人张牙舞爪的佞笑。
穿了喜服,坐顶小轿,过了李家后门千百道门槛,这辈子都只能是他的掌心玩物。
她会不会来?
梳妆台上器具一应俱全,扑去眼底青黑,抹腮画眉,印一口唇脂,鸾明给自己弄了一个最美的妆。
出门罢。
【十三】
女人家的坐轿狭小封闭,一卷布帘割断外界一切联系。
铺天盖地的红,衬在脸上,衬在身上,墨发猩红。这红自带的炙热,淹没轿内所有,束缚膨胀苦心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一点尖锐能化为乌有。
他才不信。
她来不来。
来不来?
孤立无援的十岁因为一句口头庇护,依赖如爬山虎滋长,一根枯瘦的救命稻草几乎要求用他的身家性命去博弈,樊清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她做到了别人不能对他的好。
“我在你身边,我护你一世。”
五岁时母亲被京畿严家乱棍打出门府,呕着血同他说今生一定要找到一个能所亲所赖的人,莫步她后尘。
前人路难矣,后人思悔耶。
樊清是吗?
她是吗?
轿落哐当,鸾明眼皮一跳。
“请小娘子入——哎唷这什么人!”
喜婆尖叫搅乱一锅鸡飞狗跳。
眸里逝出光亮。
“尼姑……?是个姑子!!”
嘴角无可抑制上扬。
“谁……!明月庵的?”
“这他娘居然是个会武的!!”
坐不住了。
起身,伸指,触帘,猛地拽开。
瞳里要命的流光溢彩。
“樊清!!!”
粗布麻裳纤无尘,抑或佛祖说的道便是如此。
何为道何为武何为一心向佛。
踏护人之途举防人之刃向——
一心所爱之人。
袖袍翻飞移形换步之间心念之人的蓦然回首。
“我的意中人……”
她的眼神交付他的信任。
“我也不要她身披金铠甲踩七彩祥云浩浩荡荡来见我,”
“来人——?!来人快拿下她啊——!!”
手中棒杵轻巧发力直指千军万马。
“我只要她能陪我度过余生寒来暑往,冷了躺锦衾,热了就添冰,饭时多两句家常,”
“你们这群饭桶都他妈干什么吃的?!!连一个女人都抓不住趁早滚回去种田!!!”
“妈了个巴子非要老子亲自动手——”
十步一人花翩蝶舞渐入佳境。
“歇晌愿意把腿拿来让我——”
弯弓满月偏向尘袍姑子。
蓄力拉紧。
“樊清——!!”
狂风乍起扫一地草地氤氲。
无数次牵过的那只手在鸾明眼底舒展得放肆,正如胸口闷着的已然燎原的炙热。
“鸾明,手给我。”
往东跑。
马蹄踏来一声锐利口哨,以千里之势伴罡风数尺,如插翼一样前蹄张扬狮鬃飘荡,雷轰的响鼻睥睨众生。
翻身上马。
樊清在他耳边轻飘飘如是说:
“不要回头。”
背后红白交错。
【十四】
黑鬃马奔至城郊再跑不动路,踢踏铁蹄去野溪喝水。
“樊清……?”
鸾明内心雀跃还未尚满一刻钟又被泪水覆没。
李府一箭插入樊清背心只应一震,他还没有察觉。
马一停人便倒下,映入眼帘赫然是满脊的血。
如今人息孱弱昏迷不醒又当如何……?
他们无处可去,放眼树林阴翳遍野炊烟。
没有一处是归宿。
“去哪给你找一个身披铠甲踩祥云的姑娘给你枕着大腿睡觉啊?”
他的英雄呢?
谁的错。
“我的错……樊清。”
暗血糅合溪水流逝。
喜服绢帛撕裂如云销雨霁断送前尘旧梦。
“可是你那么好我怎么舍得放掉。”
鸾明摁住渗血的伤口。
樊清闷哼一声。
“忍着点,樊清。”
“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拖你下水。”
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个榆木脑袋。
【十五】
樊清醒来时看着被绷带缠满的上半身感受到来自骨子里的疼痛,爬都爬不起来。
“鸾明……别瞎闹。”
被子里莫名凸起一座小山朝她逼近,摩挲过谁的四肢百骸,蛊虫麻痒蛰伏灵魂。
被下呼出一口气。
樊清的手探入其中抚摸对方毛茸茸的头。
“……嘤!”
掌心里的脑袋很是受用地蹭蹭。
“鸾明出来。”
“我不——”
“你回你房间睡——”
“一张床又不是没有过!”
“我受伤了。”
“我照顾你——”
从樊清胸口探出的一只脑袋眯起眼睛却精明得很,口脂还没卸下就匐在她里衣四处作乱,艳压群芳
的红霞潋紫。
这只野猫出来自带一股胭脂香。
樊清闻得挺惯的。
被压的叹一口气。
“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小孩儿……?不赶巧你的命就是本三岁毛孩救的。”
鸾明嗔她一眼,一眉一眼浑然天成的女儿娇气。
樊清看着他没说话。
夏意本凉,也唯有他俩乐得在厚重的被子里瞎摸胡闹。
蝉鸣渐重。
鸾明环住她一边手臂抱紧,冰凉的足尖悄悄抵住她的,慢慢摩挲。
鸡皮疙瘩。
他像缠上的狗皮膏药甩不掉。
“……樊清,你一直都没说。”
帐间扭捏低语如情人,他说的话像毒蝎子尾巴上钩人的尖子让人不得安生。
气音愈淡愈轻。
“你想我走吗……?”
又轻又柔偶尔是他的脾气捉摸不定,一句逼迫疑问变成婉转撒娇全取决于语气。
蝉鸣渐重,配合鸾明低柔的声线是养蛇人的蛇笛蛊惑人心。
“你想还是不想……?”
虔诚得仿佛如果拒绝就不会再侵扰对方的广土边疆。
会许你一生逍遥自在吗……?
你愿意离开我吗?
像刚学会飞行的稚鸟离开母雀的巢,像子蛊附着目标远离母蛊。
你不会的。
我会用一生,来证明这件事情。
樊清的眸时晦时明。
粗糙的手心盖住鸾明专注的眼。
一句话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一句话能让人认为什么。
她为自己在鸾明心里下达一张凌迟处死的令。
鸾明抓住救命稻草的手不会再放开。
“我在你身边,我护你一世。”
end.
和之前想好的不一样过程改了很多又变成四不像(。。。)
写文就图个乐子
各位看官开心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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