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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根》(二) ...

  •   一下走完至少十年的狗屎运后,25万元凑齐了,谢兰生要辞职了。

      对代厂长还有李贤谢兰生实话实说了。王富贵用最后英勇为他争取上片机会,而李贤是《财运亨通》的正导演,很照顾他,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李贤听了有些震惊,问:“什么,不拿厂标,不靠国营厂,自己拍片?”

      “嗯,”谢兰生道,“然后参加国外影展,再把版权卖到欧美去!不会饿着的!我跟朋友讨论过了,片子不在中国上映电影局就管不着的。”

      “……”李贤看着谢兰生,若有所思。

      他在潇湘20年了,还真没有随心所欲过。

      他也有些受触动了。

      …………

      《生根》剧组建起来了,就谢兰生一个人。这时的他豪情万丈,完全没有能意识到这将是他一生漂泊的开端。

      谢兰生算计着:编剧自己当,制片自己当,导演自己当、美术自己当……《生根》至少还缺一个摄影、一个录音、一到两个助手,而这当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摄影师了。

      最后,代厂长张富贵介绍了湖南电视台一个退休的摄影师给谢兰生。

      老头儿名叫罗大经,“满腹经纶”的意思,今年60,此前一直在电视台的纪录片部门工作,本来应该颐享天年了,不想儿子欠了赌债,这才答应帮谢兰生拍摄《生根》用以清债,觉得自己岁数大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罗大经要4000块薪酬,不肯降,说不差活,也有别人想要请他,谢兰生在纠结之后也答应了,道:“4000可以,按月支付。”谢兰生想过了,觉得,这个活儿不大正经,有危险,对方多要也挺正常。再说了,罗大经的这个资历潇湘厂请要一月500,那四个月就是2000,4000只是两倍,也还好,老头儿都60岁了还要跑到穷乡僻壤,所耗精力要乘以2,不比以前在电视台。谢兰生一直都认为,他对别人尽可能好会收获到同样的真心。

      对于那句“按月支付”,罗大经问能否改改,因为他这边正急着用钱——儿子又被找上家门了,必须再还10%,现在还缺2000,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他看着挺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进入正题。谢兰生觉得,他们俩是剧组中心、灵魂人物,应当保持和睦融洽,最好不要产生矛盾,于是帮了罗大经一把,让罗大经预支了2000,同意以后每月再给500,但前提是罗大经要接受未来超时工作。

      在罗大经进组那天,谢兰生把钞票点好,亲自递到对方手里,十分认真,说:“大经哥,咱们俩是剧组的核,麻烦以后多上上心,把《生根》给拍到最好。这部片子是我的命,是我的希望。咱们剧组就几个人,大家全都是一家人,您有困难都可以说,我这肯定尽量帮忙。辛苦了,大经哥,麻烦拿出看家本事来,好好拍!”

      他是导演,但没资历,刚从学校出来不久,还没独立执导过,也压不住合作伙伴,只能打打感情牌了。

      罗大经刚接受下了谢兰生的诸多“帮忙”,解了自己家的燃眉之急,心里暖和,诚恳道:“当然当然,我会认真对待它的,不要担心这些问题。”罗大经的皮肤很白,身材又高又胖,宛如一块巨型年糕。

      谢兰生说:“嗯,辛苦了。”

      “对了,兰生,能弄一台35mm摄影机吗?”罗大经问,“我用起来比较顺手。”

      “我也是有这个打算,看能不能借一台来。”谢兰生笑,“还有,我想亲自跑趟河北,买胶片!你知道的,从原厂买是最便宜的,能省下一大笔钱。”

      罗大经说:“好,我会等着你的胶片。”

      罗大经并不知道,谢兰生因请他拍摄预算已经捉襟见肘。

      为去保定买35mm胶片,谢兰生最后选择了……扒火车。

      他在一个地方猫着,见拉煤车缓缓驶过就跟着它奔跑起来,而后看准时机“腾”地起跳,抓住车厢的上沿儿,只觉耳边风呼呼响。拉煤火车的车厢都是敞开的,没有盖,他使劲儿蹬了几下,胳膊上的肌肉鼓起,终于如愿翻进去了,哗啦一声摔在煤里。在谢兰生翻进去时火车速度已经起来了,万一他的力量不够,摔下来,就翘辫子了。上车后,他又徒手把脚下的煤堆刨了一个大坑出来,躺进去,看着上方蓝蓝的天,笑了。他笑得欢畅,脸和身上黑漆漆的。他眯着眼,看蓝天、白云,还有上方时隐时现的道道金光。

      到了保定乐凯胶片,谢兰生才猛然发现对方已经不再生产拍电影的大本胶片了——国产胶片质量太差,各制片厂不想用了,大本胶片会被裁成照相用的普通胶片。谢兰生好说歹说,乐凯的人才同意了给他一些没被裁过的。

      他算计半天,最后买了9本胶片。9本胶片90分钟,而电影大约84分钟。可没想到,就在兰生抱着胶片离开乐凯的大门时,刚才那个乐凯工人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猛地又往他的怀里塞了一本电影胶片,说:“拿着这个!我送你的!84分钟的片子,导演绝无可能用9本胶片拍出来的。”这举动让兰生想哭。

      谢兰生扒着火车过去,扒着火车回来,破布兜里装着乐凯的35mm胶片。回程时,他刚跳下车,就听见远处一声大吼“艹你麻痹!扒火车的!”,吓得赶紧撒开丫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他整个人都被染黑了,洗出三盆黑色的水来。

      买到胶片,他又去向北电老师王先进借摄影机,没有想到这个过程十分顺利,电影学院的器材库正好有台被弃用的。这摄影机不能录音,噪声很大,蜂鸣似的,可谢兰生并不在乎,觉得再用一台设备录就可以了。

      至此,还不到两个星期,谢兰生就搞定了摄影师、摄像机还有胶片,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

      所谓“下一步”,就是选演员。

      本着“省钱”这个宗旨,他全请了非专业的,也就是“纯天然”的,觉得这些新人演员有真实感、有质朴感。

      《生根》剧本围绕一个农村女人来讲故事。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结婚生子也在农村。

      谢兰生在拜托朋友介绍过来几十人后终于寻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主“彩凤”——对方长相传统、隐忍,不美也不丑,有亿万人的影子在,谢兰生还挺满意的。而最令他惊喜的是,“彩凤”演员的经历与角色竟有诸多重合,本人也有演戏天赋,能捕捉到角色心理,也能找到谢兰生要的感觉。

      不过,对于男主,也就是彩凤的丈夫,谢兰生却一直没有看见能让自己满意的人选,试来试去都不大行。

      这个角色有多面性。谢兰生发现,因为这个角色是随岁月、经历而变化的,非专业的演员很难在同一个时间点把各个人格演到极致,他们要么能演出刚结婚时的“王福生”却演不出六年以后的王福生,要么能演出六年以后的却演不出刚结婚时的。

      “这个角色层次太多了……”谢兰生对罗大经说,“我想了想,最好能用专业演员,越专业越好。”

      顿顿,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再次开口:“比如莘野。他天生吃这碗饭的,之前获奖那个角色比《生根》的层次还多,非常复杂,可他却能把每一面都表现到一个极致。”

      “哈哈哈哈!”罗大经的回答却是,“兰生老弟,别做梦了。莘野那是首个三大电影节的华人影帝……来演一个地下电影???没有厂标不能上映???顺便再说一声,导演刚从学校毕业,资金一共25万不到。”

      谢兰生:“………………”

      好像确实是在做梦。

      但谢兰生就爱做梦,或者说,他是靠做梦活着的。

      他觉得,问问看么,最后顶多被拒被嘲,他脸皮厚,根本不怕。现在拉不到,问完最多还是拉不到——对方还能打他不成???

      谢兰生说干就干。

      他再次给北电老师王先进打电话寒暄,“顺便”问问对方作为电影学院的系主任能不能联系到莘野。

      听到这个念想,王先进也吓了一大跳,说:“叫莘野拍地下电影?”

      谢兰生硬着头皮:“就……就问问么……也许他会感兴趣呢?”

      王先进最喜欢谢兰生这个学生,沉默半晌,同意搭桥,说:“我看看吧。”

      谢兰生大喜:“谢谢王老师!!!”

      王先进“看”的结果是,他能弄到影帝莘野经纪人的电话号码。

      谢兰生奇了,问:“经纪人是啥东西啊?”

      王先进解释说:“美国那边有经纪人这个职业,代表艺人跟潜在的雇主接触以及交涉,讨论合作,商量合同。经纪人是专业人士,可以保证艺人权益。莘野美国长大的么,在这方面比较讲究,美国那儿1900年左右就已经有经纪人了。”

      “哦哦哦……”

      谢兰生再次觉得,莘野,可真几把洋气啊。虽是首个华人影帝,可参演的其实也是美国片子——讲1868年去旧金山修铁路的悲惨华工的,在本质上跟他们这些中国的电影人并不一样。

      拿到电话,他认真地准备材料,把剧本和人物小传、分镜头表、拍摄计划一一复印发给对方。他也写了他的打算——参加欧美的电影节,卖掉版权,回收成本,然后再拍别的片子。

      他还附了所有人的工作经历等等信息,包括自己、摄影师罗大经、录音师张继先,还有两个助理小红小绿。为了证明氛围和睦、亲如一家,他还拍了几张照片随着资料一起寄去了。照片上,他们五人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生根》的板,表明剧组真有这么多人,他没信口雌黄。

      …………

      另外一边。美国,洛杉矶,AAA文化经纪公司。

      莘野翘着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地对方杰说:“方杰,我又不想拍电影了。商量商量,咱们解约?”他不差钱。

      “不是,”他经纪人方杰感到人生艰难,“莘野,你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的呢?”

      有颜,有钱,有智商有学历,就瞎几把过日子吗?

      今天觉得这个有趣就干干这个,明天觉得那个有趣就干干那个?

      莘野说:“你说《流浪》缺个华人,我正好儿要放暑假,才答应的。后来接这香港电影是想轻松地赚赚钱,独立一下,现在觉得也没意思,还不如回公司上班。”他继父是开酒店的,也有许多其他产业。

      “不是,”方杰说,“确实可以躺着挣啊,这香港片片酬多高啊?!你真的有表演天赋,入戏出戏在一秒间,《流浪》角色跟你自身简直没有一点相像,可你念完一段台本后导演就非你莫属了。你看,我手里还有一堆一堆各大公司的邀约呢。”

      顿顿,他想起来一个笑话:“对了,还有一个在中国拍地下电影的也巴巴的呢!他太搞了,为了跟你争取争取,寄过来了这么厚的一大沓子文件资料!”说着,方杰用手比了比,还“啧啧”了两三声儿。

      “哦?”莘野撩起眼皮,起了好奇心,“都有什么?”

      “你等一下。”方杰起身,抱过来了一摞材料,“这是xx的新片子,这是……”末了,拍出最厚那个信封,用来撑着其他材料的,说,“就这个,叫谢兰生,跟国营厂一拍两散了,要自己拍地下电影。中国那边……你也知道。”

      “知道。”莘野接过那个信封,扯出材料,大爷似的靠着椅背,一页页翻,几分钟后轻笑一声:“这本儿还挺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

      “这不可能拿到资质,怪不得要自己拍了。”

      “嗯。”

      不过莘野并未动心,直到看见一张照片。

      “……”莘野又把照片拿起,认真看看,发现自己真的见过。

      上月赌场那个赌鬼,赢了点就逗猫那个。

      啊,他记性真好。

      根据照片上的站位还有“简历”上的年龄,莘野立刻就确定了谢兰生是《生根》导演。

      那个坐在老虎机前全身僵硬神情紧张、仿佛“赌”是全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的人,说为了有最好效果,邀请自己加盟电影?

      原来,他在赌场孤注一掷,是想筹拍地下电影?

      不在国营厂,不拿政府拨款,自己干?

      这未免也太稀奇了。

      简直能比大熊猫了,或者就是大熊猫。

      中国电影百年史上胆大妄为第一人吧?

      莘野知道,在那边儿,只有16家国营厂才能拍电影。

      想到这儿,他把材料塞回信封,偏过脸,对方杰说:“Jay,我决定先不解约了。”

      方杰:“???”

      “我要接这个。”

      “不,Yves,”方杰傻逼了,“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这是一个地下电影!”

      “我只是个演员而已,有标没标干我屁事。再说,我拍完就回美国了,也没打算一直在那儿。”

      “……”方杰不解,问莘野,“莘野,my friend,你演这个干什么啊???”

      “干什么吗,”莘野把他手中材料慢条斯理地放茶几上,转回头,十指交叉轻轻搭在翘起来的一条长腿上,看着方杰,两边嘴角向上一勾,虽是影帝却露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回答自己的经纪人:“看大熊猫。”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导一大法宝:认亲戚。见人就叫哥和姐
    一见熊猫误终生(不)
    在现实中,一般认为,中国首部独立电影是张元的《妈妈》。他跟兰生同年毕业,不过90年被分配后根本没去单位报到,因为他就想拍《妈妈》。《妈妈》当时没有厂要,于是他就自己拍了。娄烨也是同一年的,也没有去单位报道,因为想拍《周末情-人》。两部电影是差不多的时间点启动的。王小帅则要晚一些,在制片厂干了几年才发现了不能上片,之后辞职的。
    也是王小帅,从乐凯厂买了胶片,又在乐凯厂冲了胶片,用人家早已经废弃的洗片机器冲的。
    好多同学觉得“厂标”是很遥远的东西了,其实不是。可能出乎大家意料,直到2003年民营企业才被允许摄制电影,距今不过16年而已。2003年电影改革,而“2003”也会是这篇文的第三个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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