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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番外 黎越 故事的栀子花 ...

  •   (一)
      窗外的李树开花了,一簇簇一团团地压满枝头。
      军营之中多得是直来直去的刚硬线条,装点其中的除了与那身松枝绿的军装相呼应的绿植,就是在一年之初被春风吹开的满树新花。
      黎越趴在窗台上,视线早已经越过了锈迹斑斑的栅栏,越过窗外的枝桠与花叶,落在了那条通往大门岗的笔直大道。
      时间逐渐逼近起床哨吹响的时刻,马路的尽头终于转过来了下一班哨兵的队伍。
      黎越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潜伏在楼栋之中的狙击手,目不转睛地瞄准着那一队身着荒漠迷彩的战士。
      哨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哨位前进,即便是在几十米外的楼上也能听见他们响亮的步音。
      黎越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了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忐忑。
      警卫连的新兵早已经开始执勤,这个消息是早上从班长林潇的口中说出的。
      林潇的本意,是在这帮话务女兵学习进度停滞不前的情况下,用别人进步的速度来刺激刺激她们。然而黎越却不孚所望地在林潇的话中找到了另外的重点:她终于可以在大门岗见到靳阳了。
      黎越站直了,将头脸探出去贴在栅栏上,努力寻找着队列中那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庞。
      时间迅速流走,在起床哨吹响的一刻,黎越终于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少年。
      靳阳以他一如既往的挺拔姿态走在队伍中,走向他的哨位、他的职责所在。
      从横斜交错的枝杈之间露出来的道路有限,满打满算,靳阳占据黎越的视线也只有五秒钟而已。
      但这已经足以让黎越欢喜雀跃了。
      (二)
      靳阳与黎越相识于新兵营散训时的联欢晚会。
      本来在新兵营里男女兵是处于隔绝状态的,然而担任了晚会主持的他俩不在此列。那时候两个新兵在各自班长的眼皮子底下合作,但班长能监控得了她的行为却并不能管得住她的心意。
      一见钟情这种离奇的事情,在精神世界极度荒芜的时候发生,似乎也不那么奇怪。
      自从警卫连的新兵开始上岗之后,通信连女兵排二班的新兵黎越,成为了同批女兵中第一个在大门岗混了个脸熟的人。
      其实这样隔三差五就去大门帮班长收取信件,能够碰巧赶上靳阳执勤的次数少之又少,但黎越却仍然次次都抢在前头。
      用她的话来说,日子本来就已经很辛苦了,再没有点儿实际的希望,真不知道要怎么高兴起来。
      黎越就这样抱着她“实际的希望”,在每一次来往于大门岗的路途中,在出操开饭的队列里,期盼着和靳阳的偶遇,然后再偷偷地看他一眼。
      黎越也知道,所谓实际的希望其实并不那么实际。
      同单位的男女兵不能发展恋爱关系,义务兵尤其是。
      但人们口耳相传的历史中,从来都不乏对礼法的反叛,更可况如今已是21世纪。
      黎越和同年兵们时常听林潇提起那些已经退伍的班长们,那些曾经在大院里甚至是连队里找了男朋友谈了恋爱的班长们。
      由于兵龄长一些,林潇一直觉得她把这件事看得十分通透:“那些男兵就是空虚寂寞冷,何必去跟他们胡闹。被上面查出来了,什么都别想了。就算侥幸没被上面查着,等到他两年之后把这身衣服一脱,接触女孩子的机会多了,谁还在乎你这个跟他天各一方了的人?你们呐,喜欢谁也别去喜欢咱们院儿里的男兵。”
      “班长,不喜欢咱们院儿里的,喜欢别的院儿里的,可以吗?”有人接茬。
      这话林潇接不下去,一扬下巴笑骂道:“你跟我抬杠呢?!”
      黎越不知道靳阳是否也是这样空虚寂寞冷的人,不过就从那时候两人合作时他展现出来的谈吐与风度来看,黎越心里就不愿意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于是在班长和同年兵们谈笑时,黎越自个儿在一边静默着。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只要默默地喜欢着靳阳就好了,不告诉别人,也不去告诉他——因为喜欢他,所以黎越不愿意自己对他的感情,以任何一种方式成为伤害他的武器。
      (三)
      黎越仍然频繁地往返于连队和大门岗之间,帮大家收取信件和快递,从春天一直跑到了夏天。
      林潇早已经不用再拿任何人来做激励她们学习的鞭子,新兵们也开始在话务台接起电话履职尽责。
      陡然间黎越“实际的希望”就又多了一种实现的途径——接转岗哨的电话时,要是恰好赶上靳阳在值班室,就能听见他的声音。
      故而黎越又成为了值班最为卖力的一个,每逢轮班紧张时,她总是愿意多分担一班甚至两班。
      通信站那些难以讨好的女兵班长们,出乎意料地对黎越这个新兵一致满意,毕竟这样一个训练积极、跑腿勤快、值勤认真的女孩子,没人能挑得出她的错处。
      谁也不知道黎越的小心思。
      这样辛苦地为了那么一闻一见而筹谋了大半年,黎越才终于在七月里近近地见了靳阳一面。
      提早打了电话的快递小哥,忽然内急的领班员班长,就这样轻巧而又不易地让黎越和在值班室备勤的靳阳得到了独处的机会。
      仿佛是命运安排了这样一次相遇,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为黎越着创造条件。
      黎越站在值班室里,明明心率已经快得突破天际,却还是矜持着做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淡定模样。
      原本靠墙坐着的靳阳,见她进来,也不好意思再随随便便地坐着,站起来跟她一样站在窗前的桌子边上。
      靳阳往自己身边一站,黎越仿佛都已经听到了自己咚咚擂鼓的心跳。
      她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一股熟悉而陌生的花香,隐隐约约地混合在空气中钻进了她的鼻腔。
      黎越察觉到这一点淡淡的味道,趁势又嗅了几下,不觉嘀咕了一句:“栀子花?”
      黎越来自南方,在家乡时每到四五月,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栀子。
      靳阳听了,三两步绕过她到了桌子另一侧,弯腰从下面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剪成的花瓶,一束栀子花端端插在里面。
      靳阳举着花瓶,眼睛却看向了窗外:“嫂子拿过来的,说是难得在花市见一回。”
      “我们家那边儿,这个可多了。”黎越小声说。
      靳阳扭过头看着这束花,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揪下一朵位置隐蔽的花来递给黎越:“那给你一朵,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不想家了。”
      “啊?啊……”黎越一愣,但手已经诚实地伸了出去。发烫的手心触到凉凉的花瓣,她才恍然回神,让微不可闻的笑意悄然流进了话音里,“谢谢你啊……”
      (四)
      那一朵栀子花在黎越上衣口袋放着,贴着她的心脏,从洁白到枯黄。
      她一直小心地保护着这份信物,即使在人心浮动的燥热七月里,仍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少女心思。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谨言慎行。
      黎越的几个同年兵没多久就被抓了作风养成的毛病,原因是几个人在从炊事班回来的路上以为午休时间没人看见就开始打打闹闹,没成想被连队领导抓了个正着。更要命的是,这几个新兵里有男有女——混编单位里,最怕出这类事情。
      纵然只是打闹,也需要就这个问题提点一二,防微杜渐。
      作风整顿搁在哪儿也不啻于回炉重塑。
      在七月这样的大热天里,大家同吃一锅饭,同挨一动练。
      黎越口袋里的小秘密,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负责带着她们训练的是她们的新训班长许萍,下连以后她早就不管她们,而这时候又被派来搞整顿,她只会比新训时练她们更狠。许萍在新兵们站军姿时来回来去地在队列中踱步,检查一下这个的手有没有贴紧裤缝,检查一下那个的腿有没有用力站直,拨正这个歪掉的脖子,踢开那个合拢的脚尖。
      许萍到了黎越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差错,刚准备走开,却发现黎越上衣口袋不如其他人一样平整。
      “不是说了训练的时候别往兜里装东西吗?”许萍眉头一拧,伸手就从黎越口袋里掏出了让她口袋不平整的祸首。
      一朵已经发黄失水的花,皱巴巴地缩成一枚细长的不合格标本。
      在部队待得久了,女兵们往往有些洁癖。许萍看着那朵干枯萎缩的花,露出了异常嫌弃的表情,嘴里啧啧着,顺手就把那朵花扔进了旁边的绿化带里。
      班长的一系列动作让黎越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视线随着那朵花落进黄杨丛的抛物线而转动,连头也发梦似的跟着向左,转出135°的刁钻角度。
      许萍看着黎越的动作,伸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黎越,你干嘛呢!”
      原本不算辛苦的训练,在有了这段插曲之后,于黎越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折磨。
      一天之中于训练场往返来回,黎越总是忍不住将视线看向那一丛黄杨。可是枝干之间星星点点的枯黄痕迹却那么多,她分不清哪一片是黄杨掉落的叶子,哪一片是她心里牵挂的栀子花。
      直等到下午体能训练结束,黎越终于趁着打扫卫生的机会,从黄杨丛中掏出了她珍视的花儿。仔细吹去干花褶皱之中的微尘,用纸巾包好放回口袋里,黎越被狠狠提起的心终于落下。
      (五)
      风来的方向逐渐从东边向北倾移,原本就干燥的空气里愈发没了水汽。
      于是看起来刚健有力的树木们,一下子就失去了牵制枝干上那些叶子的能力,任由它们黄的绿的扑簌簌掉一地。
      等扫地的速度赶不上树叶落地的速度,整理环境卫生的公差让人厌烦无比的时候,就到了一年一度的退伍季。
      凌晨四点,复退老兵就要集合登车前往车站。除了执勤值班的,几乎大院里所有人都到了集合地点为老兵们送别。
      没有宣传口经年累月对外经营的那些泪洒当场,又或许早在之前就已经偷偷哭过。离开的这一刻,大家反而都还能保持着轻松愉悦的心情,甚至如同往常一样嬉笑,叫着“狗战友,一起走啊”——明明知道她们走不了。
      大巴在黎越和同年兵们的注视下倒车转弯,愈行愈远。曾经一起相处的那些岁月,笑声和泪水,欢喜和仇怨,也都随着大巴的远去而一去不返。
      旁边警卫连的带队干部开始整队准备带回,黎越看见靳阳端端正正地站在排头,应急灯光在黑暗中擦出他的侧颜。
      被远处的红色尾灯映红了眼,黎越忽然鼻子一酸——革命生涯常分手,谁和谁,也总有说再见的一天。
      她想追随着大巴驶离的轨迹跑过去,再和她的班长们说一声再见。她也想,站在靳阳面前说出那句“喜欢”。
      但身处这座军营,站在这支队伍里,条令条例有如洪钟悬顶,坐站行止无法从心所欲。
      她不能。
      (六)
      老兵离队之后,黎越她们带上两拐成了最新的老兵。
      成了上等兵,黎越仍然像新兵时一样,包揽着排里收取快递的活儿。
      同年兵们大多不清楚个中缘由,见她回来便打趣她说:“小越,等新兵下了连,你是不是还要跟新兵抢活儿干呢?”
      话音未落,一个小巧的快递盒子就冲着说话这人飞了过去。
      “我就抢!”黎越刚才又在大门岗上见到了靳阳,此刻还沉浸在喜悦里,听见这话也只是笑着睨了她一眼,甚至得意忘形地做起了鬼脸,“就抢就抢,略略略!”
      这边黎越还在扮丑,那边又响起了大家对她习惯成自然的召唤:“小越,大门岗快递,去取一下!”
      黎越又一次来到大门岗,靳阳仍然像刚才那样,庄严威武地端着枪,肃立在岗台之上。
      她以为他在那里站成了一棵小白杨,就不会发现她在十米之外对他偷偷张望。却没想到哨兵的警觉使靳阳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的这些小动作,一个没落地被他看在了眼里。
      包括黎越拿到了快递,规规矩矩和接待室里的班长告别,走出接待室匆匆却明目张胆地看他的那一眼,还有她扭过头后那个极力想隐藏却没能藏住的微笑。
      全部落进靳阳眼里。
      两天之后,黎越在总机值着班,接到了靳阳的电话。
      黎越刚报了工号,那边就笃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黎越。”
      黎越条件反射一般答了声“到”,进而才意识到那个呼点她名字的声音属于靳阳。
      “请问您要哪里?”黎越尚且能保持声音的稳定均衡,然而两只手却有些发抖,她不得不稍微抬高手腕,以免发抖的双手带动键盘发出异响。
      靳阳说:“我找你。”
      好像有一枚子弹击中了黎越的心脏,突如其来的狂喜从弹孔处喷薄而出。
      拉家常的话总是可以张口就来,好在耳边响起旁边同年兵接转电话的制式腔调适时地打醒了黎越。心里那股疯狂滋生的喜悦被她强行按下,换上了没有一丝多余情感的勤务用语:“值班员不方便接听私人电话的,下班后给您回电。请问您还有别的电话要吗?”
      “没有了,我等你回电话。谢谢你,再见。”靳阳答。
      他的声音依然像一年多前合作主持时一样让人听来如沐春风,黎越一时间有些晕,一句“再见”脱口而出。
      可勤务用语里从来也没有“再见”。
      (七)
      就像在那天之前靳阳从不知道黎越曾经为了见他一面跑过多少次大门岗,黎越也不知道靳阳为了让她接到电话,打了多少次总机,查询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警卫连电话号码”。
      趁着晚间自由活动的时间,黎越拨通了靳阳上午来电的号码。
      自从发现了自己对靳阳的喜欢,黎越总是希望能和他说说话。她想向他诉说训练的辛苦、工作上取得的小小成就、和同年兵之间发生了口角最后又和好如初……总之是关于她的一切。
      可真到了能够说上话的这一刻,没了工作场合赋予自己的责任和勇气,即便已经避开所有人,黎越却依然一副失语症患者的样子,连那声“喂”都难于启齿。
      还是靳阳试探着叫了她的名字:“黎越?”
      “到!”又是一声响亮的应答。
      自己这种不分场合的精神紧张,反而惹得黎越笑了出来,放下心中的纠缠虬结,轻声说:“是我。”
      “我是靳阳。”
      “我知道的!”黎越急忙表白自己。
      “我也觉得你知道,”她着急忙慌的语气,在靳阳听来可爱至极,“是这样的,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我有一个女生朋友,喜欢上了一个男的。于是每天都偷偷跑去看他,看见了就一个人傻乐,看不见就下次再跑去见他。我该怎么劝我这个朋友?”靳阳将自己眼中的黎越编造成了他的女生朋友,悠悠道来。
      黎越握着电话,听靳阳讲故事,即便感同身受也没有任何怀疑,反而认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劝不住的。”
      “你有体会?”靳阳问。
      黎越断然否认:“没有!”
      “那劝不住的话,我鼓励她去表白好了。”
      “不可以。女生怎么能去表白,不行不行,再喜欢也不能没了姿态,不能去。”黎越嘴上诚诚恳恳地说着,心里有些嫉妒,她想不出是怎样的女生,能够让靳阳这样为她考虑。
      靳阳听见她不断地重复着“不行”“不能”“不可以”,笑起来:“所以你喜欢我也不说?”
      黎越还在想着自己脑子里那点事情,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不是!我得保护你。”
      话已经说出口,电话里又没有撤回功能,回过神来的黎越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既然要保护靳阳,那就是连知道都不能让他知道的。
      黎越懊悔不已,抱着电话站在窗台前面不知道再要从哪里去续上话语。
      靳阳的声音及时地填补了线路的空白:“我不需要你来保护,让我来保护你。既然两情相悦,告白的话有我来说,你只管接受就好。黎越,我喜欢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黎越觉得自己有些分辨不清。一直以来以为的单相思,没想到却忽然得到了积极的回应。
      靳阳一字一句敲打在黎越心头,激起一串强壮有力的搏动。扑通扑通的心跳,甚至要盖过黎越说话的声音:“好!”
      (八)
      暗恋的不确定感让人不好受,但表白之后在一起,日子也并没有比怀揣着暗恋的情绪好过许多。
      那声“好”出口之后,黎越着实飘了两天——倒不是愿望达成之后心情美丽得飞起,而是始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场梦。
      不过自由活动时的固定通话,迎面擦肩时两人默契十足地勾起嘴角,黎越夜班之后拉开窗帘看见结霜的地面上被靳阳利用巡逻哨的“职务之便”踩出的那个“形散而神不散”的桃心,都在提醒着黎越,这一切都足够真切。
      他们约定好一起考军校,因此即便表明心迹确定了彼此关系,两人也依然顾虑良多,不得不低调行事。
      又一批新兵下连之后,业务素质出色的黎越被指派为新兵副班长。
      每逢班长像当初林潇教育她们那样教育这批新兵,不要和男兵谈恋爱,黎越心虚附和,总是显得那么理亏。
      但又一次被提起的那些“渣男”事迹,黎越却不能听过就算。
      人总是这样得寸进尺、患得患失。
      “你不会那样的吧?”又逢自由活动,黎越坐在宿舍最角落里,捂严了话筒,“不会一离开这座大院就跟我一拍两散吧?”
      “你又在瞎想什么?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因为在这儿待得空虚寂寞冷了,所以才说喜欢你的。你和这身军装,是我要爱一辈子的,放心了?”其实这话靳阳早已经说了不下百次。
      黎越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根本不管靳阳看不看得到,便猛地一点头:“嗯!”
      有新兵被她这边散发出来的粉红氛围感染,抬头冲着黎越暧昧地笑了笑。黎越立刻收起笑容,佯作凶狠地扔过去一句:“号码写完了吗,还不好好学习!”
      (九)
      这一年的气候诡异,到三月里仍然有大雪纷纷而下,刚刚进入五月一场场强降雨便接踵而至。
      轮到黎越站夜岗小值日的这一天,又是一个狂风大作的喧嚣夜晚。
      巡逻哨的两个男兵走过来,黎越和他们交换口令的声音都差一点被风吹到千里之外。
      这样不安生的夜里,岗哨上的电话铃声也被呼啸的风声给带上了几分刺耳的调子。
      黎越转身接起电话,没等她张嘴,靳阳的声音已经裹挟着风声从听筒里传来:“风真大,你害怕不害怕?”
      黎越想笑,但已经熄灯,又在哨位上,旁边还有站副哨的新兵。她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扯开嘴角意思意思,然后小声说:“不怕!你怎么知道我在小值日?”
      “哦,巡逻哨。”“巡逻哨。”两人同时说出这三个字,这份默契又让黎越无声的笑更加灿烂几分。
      “还有一个月考试,你复习得怎么样?”靳阳问。
      黎越刚想回答,不远处就响起了她本该在总机值班的同年兵的声音:“黎越,你干嘛呢?”
      黎越一个激灵,没出口的回答也咽进肚子里,换上制式的声音说声“不客气”,迅速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她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哨位上的打电话问口令。”
      同年兵“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转头对旁边的新兵说道:“排长打总机说楼上厕所水阀又坏了,给小值日打电话让拿个扳手上去打了半天也占线。朱予桐,你赶紧去工具间找个扳手给排长拿上去。”
      黎越虽然找了借口搪塞同年兵,但她清楚那个借口实在拙劣,排长那一关只怕是要过不去。
      等新兵带着扳手上去修好了水阀,再拿着扳手下楼来的却成了排长刘玉洁。
      刘玉洁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说说吧,你跟谁唠着呢?”
      “排长……”黎越还想蒙混过关,排长却并不吃她这套:“别说什么家里的电话,电话不是总机转的,只有内线能打进来。你不傻我也不傻,哪个连队的?”
      黎越像落入敌手的义士,咬紧牙关不愿开口。
      这时一旁的电话又铃声大作,刘玉洁抢在黎越之前接起了电话,语气强硬:“你好,通信站。”
      那一头稍有迟疑,她立刻便断定了对方身份,说:“你找黎越?我是她排长,有话你跟我说。”
      外面的风似乎停了,而另一场大风才刚刚在黎越心头刮开。
      (十)
      酝酿许久的大雨落下的时候,靳阳和刘玉洁结束了通话。
      淅沥的雨点砸在台阶上,又弹起来溅上她的手背,这一星半点的凉意也成了她用来纾解紧张不安的良药。
      “你们俩真是绝了。问你就死活不说话,他倒好,上来就跟我说错都在他,跟你没关系,”刘玉洁缓过劲儿来,终于开始了她的训示,“都怕你被抓包连忙打电话过来问了,还跟你没关系?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得响吗?”
      可她不怒反笑,黎越觉得刘玉洁可能是怒到了极致,因而更加感到自己与靳阳生死未卜。
      等她转过脸来,黎越才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在笑。
      刘玉洁伸手把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挪进了雨雾里的黎越拉回来,说:“其实你们这些小心思,我都能理解。据我所知,军校也抓男女学员恋爱,还不是照样有人谈。但是黎越,你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个好苗子,别在这些事情上弄不清方向。他跟我保证了,你考学之前都不会打扰你,你能不能保证考学之前都安心复习不去联系他?”
      刘玉洁一番话,平息了黎越心头那场风暴,她像接受任务一样答了“能”,便听见排长又说:“你们俩消停地复习,等到都考上了军校,以后也算是我们大院儿里一段佳话。”
      黎越没想到刚才还声色俱厉的排长,这会儿竟然还为自己规划起了未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眼看着黎越又有得意忘形的趋势,刘玉洁的“杀威棒”立马打了过来:“你的个人问题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在哨位上接打私人电话这事儿我不能放了你。回去写五千字检查,明天晚饭后交给我。再有下次,连你俩这事儿我也不替你兜着。”
      (十一)
      靳阳和黎越说到做到,再说上话时已过去月余。
      彼时军考刚刚结束,黎越走出考场,迎面就遇见了靳阳。
      两人一起离场,黎越提着笔袋儿,忽然笑起来:“诶,好像这是咱们第一次一起走吧?”
      靳阳回忆了片刻,发现真如黎越所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而行。
      明明同在一座院子里,却比异地恋还不如。靳阳心中感慨,扭头看了看黎越。她倒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之中的无奈似的,仍然吃吃傻笑。
      两人随着人群走出大楼,黎越猛地被靳阳牵住手,挤出人潮带向了另一边。
      第一次牵手来得如此意外而且毫无浪漫可言,黎越有些蒙圈。直到远离了大部队,黎越才终于问:“这是上哪儿呀?”
      靳阳见周围已经没了闲杂人等,又有黎越这一问,便就地停下。
      黄桷树在他们头顶撑开巨大的伞盖,黎越和靳阳相对而立。
      太久没有这么近地相处过,树荫里还有凉风习习,黎越依然红了脸。她把头别向一边不看他,语气温吞:“来这儿干什么?”
      靳阳憋了半天,竟也闹了个红脸:“想跟你说会儿话。”
      话毕,两人又默契地笑起来,嘲笑自己和对方的傻气。
      结束考试到集结归队之间的时间极其有限,傻笑了一阵,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时间就所剩无几。
      临分开之前,黎越忽然想到还没跟靳阳有过合影,便又硬拉着靳阳过来跟她合照。
      要靠近一些,才能把两个人的脸都框进画面里。左右旁边没有别人,靳阳索性把下巴垫在黎越肩膀上。他常服衬衣上纯净清冽的肥皂味,和她常服衬衣上甜蜜温柔的柔顺剂香味,混合成了恋爱的味道。
      黎越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对焦调光,靳阳看着屏幕里她的脸,始终觉得还是身边这个活生生的她更可爱。
      笑容定格的一瞬,靳阳扭头吻上了黎越的脸颊。
      黎越回过神来,诧异道:“敢偷亲我?”
      靳阳笑:“光天化日之下,怎么算偷亲?”
      “那我要亲回来!”
      “别闹别闹,没时间了,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集合了。”
      “就一下!”
      “别闹……”
      “我不管!”黎越一步上前,拉着靳阳的袖口把他的身子拽得朝自己倾过来,踮起脚报复性地亲了一口,立马弹出一丈远,伸出舌头朝靳阳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向女兵宿舍。
      (十二)
      月底成绩发榜,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靳阳和黎越却依然行事谨慎,从不逾矩。
      他们都在等,等录取通知书到手,等各自去了新的环境,等能够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自己和对方的关系。
      但世上之事总没办法轻易如愿,甚至永远不能如愿。
      频繁的强降雨持续在驻地上空兴风作浪,到七月下旬终于制造出一场巨大的祸端。
      曾经从城南穿城而过的母亲河,一时间成了恶毒后妈,水量暴涨,以至于河堤承受不住压力,出现多处决口。
      市里调动了一切能够调动的力量参与抢险,部队也在其中。除了保障日常运转的留守力量,大部分人都被抽调去了一线。
      恰好这天下午也是公布录取结果的时间,黎越查到自己被军医大学护理系录取,又偷摸输入了靳阳的证件号码,查到他也被同市另一所军校录取,这才欢天喜地地出了电脑室去跟战友们报喜。
      “那你以后是黎排长了,恭喜恭喜。”
      “去去去,越越是黎护士长。”
      几个同年兵正在跟黎越开着玩笑,学习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平日里热衷八卦的战友探进头来说:“你们知道吗,咱们大院儿出去抢险的,出事儿了!”
      大家的注意力立刻从黎越身上转移到了那一边。
      那人推门进来,又说:“说是警卫连有个人,下水救人,自己就没能上来了。”
      “谁呀?”
      “不知道呢,听说的事情,哪儿那么清楚。说是下去捞了也没捞着,水那么急,不管死活肯定都被冲走了。等通报吧,估计是烈士了。真惨。”
      “警卫连留守的占多数啊,才去了几个人,这么小概率的事情都能赶上?”
      “所以说就是这么寸哪……”
      听见这种消息,黎越只觉得脊背发冷。
      她现在没办法联系到靳阳,无法核实任何情况,确认不了他的平安。雨还在下,从营区上空往南去,越往南越是压抑的灰黑。
      未曾想没过多久确切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来——警卫连牺牲的战士,叫靳阳。
      黎越从没想过她和靳阳的事情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被他人窥知一二——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黎越双腿一软,晕倒在俱乐部冰冷坚硬的地上,砸出一声沉郁的闷响。
      (十三)
      靳阳的父母在当天夜里接到通知,赶到驻地。
      这两位见惯生死的医务工作者没有在部队耽搁多长时间,甚至连部队为靳阳举办遗体告别仪式的提议也被婉拒。
      在离开的前夜,靳阳的母亲对陪同她的女排长提出想见一见黎越。
      从知道靳阳牺牲,到亲眼见到装着靳阳骨灰的小匣子,黎越度过了二十年来最难熬的三天。
      她从来没想过,让她懂得死亡的人,竟然会是靳阳。
      “阳阳跟我提起过你,还把你们的合照发给我们看过。他说部队不允许你们恋爱,阿姨现在叫你过来,会不会影响你?”靳阳母亲问。
      黎越摇摇头,胸中悲恸难以抑制却不得不拼命死撑。
      “他们连队一起去抢险的战士说,那时他们刚加固了决口的大堤,上游不远的桥又被冲垮了。那种场面,你也能想象的。漂下来的一个车顶上有个孩子,阳阳把他救了下来……”靳阳母亲说着,又触及了心底那道伤疤,一时间感伤,便再接不上下句。
      靳阳父亲揽住妻子的肩膀,开口也是经历大悲之后的平静:“说是靳阳把孩子交到你们战友的手上,转眼间就被水给盖住了。遇上这样的事儿,求生是人的本能。”
      靳阳父亲点到即止,黎越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另一个溺水者的求生欲望,剥夺了靳阳活着的权利。
      靳阳母亲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明明正经历着丧子之痛,却仍然撑着情绪安慰黎越:“明天我们就要带靳阳回家了。火化之前没让你见他最后一面,我想阳阳也不想让你见到他那个样子。阿姨跟叔叔出去走走,你在这儿跟他告个别吧,别太难过。”
      除去新兵连文艺晚会的联排,这是黎越和靳阳的第三次独处。
      得知噩耗三天之后,黎越终于不用再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但她却流不下一滴泪水。
      她伸手摸了摸面前冰冷的盒子,好像那是靳阳线条分明的脸:“靳阳,你不是说军装和我你要爱一辈子吗,你这是干什么呀?说好了一起去上学的,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要是早告诉我你的一辈子这么短,我才不会答应你呢……你这骗子……”
      往昔经历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记忆的最表层。
      她暗恋靳阳时的矛盾心绪,第一次和他通话时的惊喜,在往来的道路上相遇时内心的雀跃,甚至是那个雨夜里被排长抓包的惴惴不安,黎越都想再经历一次。
      但手掌之下那个似乎永远也暖不热的匣子分明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半晌,黎越才轻声说:“不,靳阳,就算这样,我还是会答应你。我不后悔喜欢了你。你放心,你不在了,军装和我,我自己替你爱。”
      (十四)
      黎越去军校报到的那一天,大院召开了军人大会,追授了靳阳一系列荣誉。
      此后四年里,黎越果然践行自己的承诺,连同靳阳那份一起,用力爱着军装爱着自己。
      毕业之前填报分配志愿,黎越放弃了去总部医院的机会,选择了靳阳牺牲那条河旁边的那所基层医院——去不了靳阳长眠之地,那她就在他牺牲的地方守着他。
      科室的护士站正对着落地窗,远处就是河水滔滔而去泛起的碎金之色。
      那朵枯黄的栀子花被黎越用画框装起来放在桌前,这是能够证明这段感情曾经发生过的为数不多的物证。
      那时在考场的黄桷树下,黎越还给靳阳看过这朵被她珍藏的花。
      “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花呢。”
      “都成这样了还留着,扔了吧,以后去学校了,我再送你。”
      “我不。”
      黎越看着画框里的栀子花,心血来潮打开手机查了它的花语。
      查询结果跳进黎越眼里的一瞬,迟到四年的泪水终于蒙了她的眼睛。

      “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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