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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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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春意在花蕊中苏醒,氤氲的气息在那“裙袂”装点长情。
在这山环水绕的一角。鱼儿在落花流水中嬉戏,却搅不乱这份从久远画卷中诞生的宁静。悄悄地,似乎能听见花瓣舒展的声音。
画中,是烟幕缭绕的山,是迢迢远行的水,有随波逐流的鱼,一片粉色荡漾的桃花林和在层层叠叠梦境下遗世独立的一个人影,一身白衣。似是在守护着一种来之不易的静谧。
这些天来,陆兴总在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是一片极美的桃花林。请原谅他词汇的匮乏,那样的美景令他语塞,甚至觉得,再多的修饰也不过累赘而已。可真正让他词穷的并不只是梦里绘着少女般心事的桃花,还有一个人,有着远胜桃花的美。
他总做着这样一个梦。是近来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他想。毕竟作为一个还算有点颜值的大公司小职员,不管是勾心斗角、阿谀奉承还是父母催婚,生活中总有太多不得不面对的不如意。他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可这就是现代都市人的日常写照。
他总在梦中见到那个人。陆兴看着墙上那幅父亲花了大价钱从收藏家手里得后却随意搁置的画,他又觉得这梦绝不是“都市病”能解释得通的。仔细观摩着那素色织缎上种种山光水色和经久不败的桃林以及桃林深处的一袭白衣。这锦缎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随着节能灯的明灭,光影斑驳的画卷里好像有人正静坐独饮。大概,是妄想症吧。陆兴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画中不甚明晰的人影,便上了床,埋下一整天的疲惫,阖上了眼。
可闭上眼后,所见的竟不是如夜色深沉的黑,而是一阵桃花雨下。眨眼间,变换了天地。
原先方方正正、简约的卧房倏尔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简朴的石凳、石桌和美得刺眼的落花流水。今天这梦,怎会如此真实?陆兴扶着石桌,缓缓坐下,环顾四周,这景色与他之前的梦境别无二致,自是有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只是,还少一人。他在这梦中从未如此清醒,他知道的,他在等。于是,陆兴便自行取了这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茶具,沏了两杯,一杯放在一旁。这透彻晶莹的杯中物似茶、似泉、似酒,仍冒着热气。他也不觉得奇怪,好像本该如此,只是自饮自酌。他在等待一个值得他等待的人,样貌虽记不清楚,却知道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
一卷微风扫过,刮去了桌上桃花几朵。无声无息,石桌的对面就多了一人。
陆兴只觉得被乱花迷了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面前人的容颜。一瞬间,无数将落未落的、缱倦侧卧的桃花尽失了色彩,俏丽的花枝也不禁弯下了腰,参差披拂,遮掩着它们未斗先败的骄傲。那人的白衣如暮冬细雪,发带似涓涓细流,三千青丝是极夜一隅,眼瞳之中挥洒墨意。他将一条腿搭在凳上,斜身坐着,说不出的潇洒意境。他面目精雕玉琢却无半点工匠气,他眉宇间隐有半分沧桑、半分天真劲,他眼波流转间有波光粼粼。他看着对面失了神魂的俊朗青年,竟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又在片刻间归于平静,但在眼里生了些萧索伤怀之情。他并不说话,自然地拿起桌上另一个杯子,笑看着他。
好一会儿,陆兴才回过神来,心中盘旋过许多疑问。他放下手中杯。
“请问,你是?”
“是这儿的主人,”白衣人的声音温和又不失磁性,“你是我的客。”
“抱歉,我叫陆兴,你的名字是?”
“名字?”
陆兴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的时间流速恐怕是要慢上些许,百年,抑或千年。便不自觉地试着用电视剧里看到的古人的说话方式与其交流。
“敢问兄台姓甚名谁?”
“我不过画中一介精怪,无名无姓,”他的目光越过陆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也不必拘谨,随意便好。”
“那,这是在画中?不是梦?”陆兴有些难以接受,可不论是落在他脸上的桃花,还是眼前人都分外真实。
“这是现实,又是梦境。庄周梦蝶。”
“也好久没人来到这与我交谈了,这既有酒,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段故事。关于我的。”白衣人似乎来了兴致。
陆兴才知道那茶壶中装的是酒,这下喝起来便有些不自在,他酒量不好。
“放心,不会醉的。”那人一眼边看穿了陆兴的犹豫。
“好。”没由来的信任,但陆兴就是知道他不会害自己。
林中突然安静了起来,不管是桃花还是水中的鱼,都好像屏住了呼吸,想要听一听这个他讲过了千百遍的故事。
“我虽是画中的妖,但也不是凭空就可以出生的。依稀记得,很久以前,有个人怀抱着热烈地心情画下了那人的身影。我便是依托这这份思念而生的。我知道,也清楚,在我有神智之时,一切都尘埃落定,许久了。但我更清楚,我是为了等待而生的,所以,我从未动过出去的念头,一直等在这里。漫长的时间,绝非几载能够概括的。有人来,有人走。只有我等在这。有些时候,还是会觉得孤独。可等待的意义,并不只是让自己幸福。”白衣人叹了口气,“这是只属于我的故事,短暂,又漫长。”
“其实,你只是习惯了吧。习惯了等待。”沉默良久后,陆兴才开了口,“为什么不试着改变呢?我不知道改变是不是一件好事,但生活中那么多不快,如果只是等待,而不改变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大概吧。”一饮而尽。大概,你和他真是一样的人。
也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些唐突,陆兴也不再开口。谁也不开口,各怀心事。过了许久,白衣人冲他笑了笑,挥了挥衣袖。原先熟悉的一切又回到了眼前,耳边留下了“今晚再会”的承诺。
陆兴看着墙上的挂钟,已是第二天6点钟了。他也不会觉得疲惫,听着清晨的鸟鸣与时钟滴答行走的声音。想起那人,又有了好心情。洗漱完毕后,满面笑容的陆兴在出门前瞥见了画上一角的字,“陆洵,字且停”。心中想着“今晚回来问问他”的陆兴出了门。
糟糕的一天。浑身酒气的陆兴回到家里,早上的好心情也没了踪影。他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别再参加公司的应酬,那些人劝酒实在是太可怕了。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头,他飞奔进厕所,把头垂在马桶上,吐了个干净。随手抽出了一把纸巾,擦了擦嘴,把这裹挟着食物残渣和酒精的纸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摇摇晃晃的站起,忽一脱力,又摔了下去,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他已然身处那画境之中。见他睁开了眼,白衣人凑上前去,白玉般的手上是同样洁白的瓷器。“来,接着。醒酒汤。”陆兴迷迷糊糊地喝了下去,见效很快,至少不再头疼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白衣人低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小声的说。
大脑清醒的陆兴突然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个名字。
“那个,你知道陆洵是谁吗?”
听到这个姓名,白衣人有些怔住了,想了想,“是这幅画的主人。你怎么会问这个?”
“只是在这幅画上看到了,有些在意。这幅画是我父亲花了好大功夫才得到的,可这陆洵也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家。我父亲将它买下,也听说好像是与祖训有什么关系。”
“陆洵。。。。。。是你祖宗。别这样看着我,实话。”白衣人顿了顿,“你和他长得很像。”
“很像吗?”陆兴歪歪头,试图在石桌上照出自己的样子,“你认识他啊,那,你知道这幅画里的人是谁吗?”
“是——李公子,李贵云,字远行。我便是依托着你祖宗对他的思念而生的。”讲到这里, 那温婉的声线竟有些颤抖,“男子对男子的思念,你不觉得奇怪么?”
陆兴看看眼前的人,眨眨眼,“本来,也没什么。”
“你是在等那位李公子吗?”
“我本是他,也不是他。”
“你是在等,这幅画的主人?”
“是,也不是。”白衣人拨了拨挂在前额的发,“早就知道,他们都已不在了,不是吗?可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些什么,就这样等着。。。。。。”
陆兴什么也没说,直起身子,摘掉了对面人身上的一朵桃花。
“你可知,李公子是个怎样的人?能让陆洵他魂牵梦萦。”陆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用回答,想来也知道,定是像你一样,和你一样美好的人吧。”
“怎么说,也是我像他才对。”
“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陆兴像是个发现新乐趣的稚子。
“也好。”那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嗯,既然你和李公子是那样相似的人。又那么爱穿白色的衣服。”陆兴眼里突然冒出了调笑的光彩,“要不叫你李白好了。”
“胡闹。”白衣人别过头去,却在陆兴看不到的地方勾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笑到眼里。
陆兴见他这样,以为自己做的过火了,忙道:“欸,你若不喜欢。那换一个就好了。”他仔细思索,左顾右盼,抬头看到桃花瓣上犹如星光的露水。露出一脸欣喜,“要不,白露。如何?你这人与桃花辉映,更显风华:桃花有你映衬,更是锦上添花。真美。。。。。。”
白衣人回过头去,刚想拒绝这有些女气的姓名,又想质问他,露水这转瞬即逝的事物的美从何而来?可一看到那人眼里的笑意,和期待表扬的傻样。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得应下,道一个“好”字。
“那我以后就叫你白露啦。”陆兴忽然一脸正色,“白露,请多指教。”
白露摇摇头,倒了杯酒。
往后几日的夜,他们总在这画境中对饮。陆兴讲讲自己在外面遇到的好事坏事烦心事,白露就在一旁静静地听。偶尔白露也会分享下这近千年来他遇到听到亲身经历的故事。从未变化的事物如今也没有变,只是陆兴盯着白露的脸的时间愈发长了。那样的视线,有时会让白露红了脸。
“以往的人听了我的故事,总要问我‘为什么’,‘值得吗’?只有你对我一番说教。”
“当时也没想什么,想说,就说了。”陆兴撑着头,盯着那正欲饮酒的人,“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讲就是了。想说就说。”
“你知道那两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吗?陆且停和李远行?”
“你既在此,也就知道结果了吧。”白露眼里的光暗淡了,酒气上脸的红绯此时竟有了醉生梦死的意味。“还能怎样?为官娶妻,结婚生子。得一身荣华,受一世富贵。”白露深深地看了呆愣的陆兴,“至于他是否享一生安乐,就不得而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时你到要问我为什么了。”白露揉了揉眼前人的头发。
“那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有生老病死呢?死了,李公子死了。他二十多岁时得了场病,只把这最美好的年岁留在了这幅画里。”
相对无言。
没有答案。只是第二天晚上,陆兴做了个梦,真真正正的睡着,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个僻静的小地方。葱郁的树木自由生长,低矮的灌木占据了这条小路。远处传来的欢笑声有些耳熟。直到那两人走来,有一人与白露很像,但那人的确是十足的人,青衫白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陆兴看到那人便想起了这句话。而另一人,确实和他很像,留着长发,穿着古装。陆兴意识到,这便是李公子和自己的老祖宗——陆洵。他在这梦里,只是个看戏的。他们有说有笑,活生生的。
“你说要带我去的地儿,怎么那么远啊。”李公子轻轻摇着扇子。
“就到了。”陆洵看了看一旁累的气喘吁吁的李公子,说:“你要实在走不动,我背你。”
“可别,就不劳陆大少爷费心了。”
陆洵走到李公子身边,默默扶着他。拨开一旁的树枝,拉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世外桃源。千树万树招展着春的腰肢,在浅浅的一道溪流旁沿岸绵延,向着远方。从未来过此地的李公子瞪大了眼,却是飞奔到前人留下的石桌石凳边坐下,面泛红晕,喘着粗气。陆洵倒是从容不迫的走来,踩着溪流上突出的石头,到了对岸。从树丛中翻出早已藏好的笔墨纸砚,对着人,对着天,绘着他心中所想。
李公子刚喘口气,就看到对岸的陆洵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也要踩着石头过着溪流。却不想脚下急切,石头上的青苔也滑溜溜的,当下便站不稳,似是要摔到水里。
“小心!”陆洵急忙放下纸笔,向溪边奔去。那料李公子心里一转,有了个坏点子。稍稍稳住,但还是左摇右晃,“陆洵,过来扶我一把!”陆洵刚上前去,就被李公子抓住了一角,一起摔到了水里。李公子看到陆洵的狼狈样,会心一笑。却感到自己腰上的肉给人掐了一把,看着陆洵那星目剑眉,红了脸。
“桃花流水‘贵云’肥。”陆洵也只是任由李贵云胡闹,偶尔出言调笑。
“夫子教你这些可不是让你插科打诨,调戏良家少男用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李贵云的脸色在水汽的映衬下,有些苍白。“他是让你日后为官娶妻生子。。。。。。”想到这,两人都说不出什么,只得沉默。
“先起来吧,别着了凉。”陆洵先开了口。
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在石桌旁脱下了青衫,一个在桃树下画他未完成的画。
“欸,你先别动!”隔得远,要用喊的。
“不要!我去那边睡一觉,要走了叫我。”说着,李贵云甩起白衣向林中走去。那样的如谪仙的洒脱竟与他之前被名利场束缚的哀伤毫不一样。陆洵远远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的样子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他的画上。
白衣瞥尽梦飘零。
陆兴醒了,在那画境中。他想,他应该给白露一个答复。正躺在桃树下的人,与李公子很不一样。他开了口,“你如果选择等待的话,我会陪你一起等。”白露也醒了,看到眼前那人时的欢喜彻底驱散了“今日他没来”的恐惧。不管不顾,他俯身向前,抱住了陆兴,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丝湿润。“我想我也不必再等待了,我已经等到了那个值得我等待的人。”
留下这句话,白露就没了踪影。只留下陆兴一人在这画境里等待,等他回来。石桌石凳也找不到了。陆兴看着眼前两个坟包,上面竖了两块碑。
“陆洵,字且停。”
“李贵云,字远行。”
坟前,是两株桃花。仍是娇嫩的、艳丽的。将过往的一切埋葬在最美好的地方,化作大自然的珍宝,彼此的瑰丽。
这从未变化的地方似是突然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天色渐沉。
陆兴看着那两个坟堆,只想到四个字——生离死别。
“原来这千年后的世界竟是这般模样,真是大开眼界。”陆兴刚一醒来,就听到了白露的声音。恍惚间,四四方方的卧室,他如此熟悉。当他翻身看到白露的笑颜时,心绪一动,便轻吻而上。
白露见到陆兴脸上的泪水。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带着安抚式的温柔。
“你不是要上班吗?快去快回。我还有许多需要你教导的事。”
“好。”
从今往后,柴米油盐的香味令人从时光层叠的梦里苏醒,彼此二人用一生去兑现承诺,相守长情。等待着过往的余韵散尽,等待着生活中的每一处小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