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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余的模糊海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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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其实她老早就见过余长安和江置若牵在一起的手,并不是不痛的。
但她穷其一生都没有学会“释怀”二字。爱情在她心里悄悄的生,后来又悄悄地死掉。
二十二岁那一年春节,小姑姑江置若在破五的爆竹声中,挟了满身的寒气回了家。爷爷表面上平静,但江余知道他哭了——那晚吃完饭后她透过门缝里昏黄的灯光,看见了书桌前佝偻着脊背看照片的红着眼睛的爷爷。
那一年江置若不过二十七岁,却已经是一所著名大学的名誉教授,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新锐画家。
那一年江余不过是刚刚毕业的小女生,却已经在父母常年的冷暴力中长大,长成一个表面笑意盈盈,内心阴郁而忧伤的大人。
江置若是爷爷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儿,自然是如珠似玉的在手心里捧着,在心里呵护着。她从小到大遇到唯一最大的挫折就是余长安。
不巧,江余也是。
江余是江置归和余千金少年时期轰轰烈烈爱情的结晶,但不幸的是,这爱情的结晶后来变成了他们的累赘,过早的爱情在婚姻柴米油盐无休止的消耗中,变得一文不值。
小小的江余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高高的石阶上,大一点的置若却十分喜欢这个安静的小侄女,所以她和余长安玩的时候,总是会捎带上小江余。
余长安要比他们两个都大很多,比他小三岁的置若叫他“长安哥哥”,而比他小八岁的江余因为母亲的缘故,只得乖乖叫他“小舅舅”。
夹缝中的生存让江余学会察言观色,她生气从来不表现在脸上,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置若和长安,不过称呼会改变,亦不过是从“小姑姑”变成“置若姑姑”和从“小舅舅”变成“长安舅舅”。
这也是有一次余长安坐在草垛子上,用树叶子为江置若吹完一首小调子之后,无意中提起到的。
而关于这样无意中的提起,对江余来说却并不陌生,但一样弥足珍贵。
这样基于一个舅舅的关爱,江余是在后来发现不同的。
小姑姑模样很温柔,骨子里的倔强隐藏在透明光洁的脸上,这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江余都无比熟悉,并且像教科书一样印在了脑海里,日日诵读。
人人都夸江余越长越像江置若,姑侄倒更像姐妹,只有余长安一人但笑不语。
江余十四岁的时候,余长安终于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来向她们告别。
小姑姑出门前让江余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江余坐在江置若柔软的大床上,百无聊赖的晃荡着双腿,时而垂头,时而闭眼。
而一贯安静的江置若将衣柜里的裙子试了个遍,并且不厌其烦的在镜子前转圈,询问江余是否好看,十九岁的脸颊美好,像极了三月的春花。
江余在这样闷热的冗长的等待中,慢慢把坐着东倒西歪的脊背挺直了。
一阵长风吹过来,细软的纱帘被高高扬起,江余就在这样的蝉声一片里,看见了窗外的余长安。
江余惊愕的站了起来,随手拿的小说怔然滑到了地上。
“怎么啦?”江置若蹙着眉拉后背的拉链——头发被卡住了。
余长安在窗外对江余眨了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摇摇头。
江余浑浑噩噩的俯身捡书,却捞了个空,原来置若早就拉好了拉链,捡起书放在床上了。
“丫丫,你睡一会,姑姑晚一些再带你出去好不好?回来给你带炒细粉,绝不会让你妈妈发现。”置若挑来挑去,还是穿了一身最寻常的衣服,白色坠着小流苏的宽肩背心,湖绿色绸长裤,腰间隐约露出来一线,更显袅娜动人。流畅的线条瘦弱又不失美感,含蓄又饱含风情。她就这样半蹲在江余面前,眼睛里带着些细微的恳求。
江余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姑姑,点头说好。
江置若拉开门出去的前一秒,江余叫住了她。她回头的那一瞬间长至腰间的头发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圈,额前柔软的碎发被风漾开,莹白的脸上是少女独有的绯红。
“怎么啦?”她似乎有些着急地问。
“就是觉得姑姑真好看。”江余静静地说:“我以后也要留姑姑这样长的头发。”
这是姑姑第一次跟小舅舅出去玩不带她,江余心想:或许是我第一次遇见了这样的场面,如果我没遇见呢?
三分钟后,江余从床上跳了下来,十分镇定地跟着走到他们三人平日里最喜欢待的地方,无非就是多年前的草垛场,还有长长的沅漓江。
这样的酷暑下,沅漓江边的柳树下一定格外凉爽。
江余窝在一堆隐秘的石头下面,盛夏的太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咬住牙一声不吭,眼睛紧紧的盯着树荫下的两人。
余长安说,若若。
江置若低着头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叫她的名字,嗓音带着青年人的悦耳,又带着他独有的慵懒和洒脱。
情人间的呢喃总是听也听不完,他们之间却安安静静的,仿佛感情这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成了跟时间一样永恒的叫人觉得安心的栖身之所了。
江风把江置若带着铃兰花香的长发送到余长安的眼前和脸畔。从江余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昔日里他俊朗的眉眼里蕴藏的深情与不舍,情到深处尽是些欲语还休。
江置若终于将头靠在了余长安瘦削却宽阔的肩膀上。
江余终于察觉到痒,伸手摸到了满脸的泪。一经江风吹过,脸上干燎燎的疼。
他说若若,我不得不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江置若的声线也哽咽起来,她缓慢却又清晰地说那你走吧,我来找你。
他说若若你不要傻,好好念书,上一所好大学,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还有理想。
你有理想吗?
他说有。
江置若再问时他却不肯多说,只是搂着她的手臂愈发的紧,视线却从置若柔软的发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江尽头,里面充满年少的江余看不懂的东西。
江余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也有理想。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
有的人年少是天真烂漫的年少,有的人的年少却是背负着一些他们不得不背的重担,或是精神束缚、或是物质制约,数不胜数。毫无疑问,江余的的父母带给她的,只是无休止的欺骗与怀疑。夹缝中长大的孩子偶然偷得一线光芒,便拼了命也想要够到那些光芒,她想要的并不多,小姑姑和小舅舅就足够了。
可是一切偏偏事与愿违。江余靠在灼热的石壁上,汗流浃背心却冷的颤抖,她仰面躺在潮热的细沙上,任泪水流完又蒸发掉。
她终于确认,小姑姑和小舅舅不需要她了。像她的父母一样,爱情燃烧殆尽后,她也就变成了挡住新情人新生活唯一的绊脚石。
小舅舅其实也不是她的小舅舅,同她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不过是外祖母善心深厚,将丧失双亲的他抱养回来,权寄养在膝下,做了最小的孩子罢了。
后来,余长安的辞别宴江余也称病,并没有去。
也确实是病了。那天回来之后她就中了暑气,吃什么吐什么,高烧不退,她那一双父母匆匆看了一眼,见有江置若和爷爷在便什么也没说,又不见人影了。
江置若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询问医生怎样饮食,自己亲自动手为她熬粥,做小菜,可谓尽心尽力。
余长安来了家里看望她,顺便提了一下几日之后的相聚。奶奶看见余家人没有好脸色——她妹妹陈画早年嫁给了余长安的大哥,也就是江余爷爷江恺从前的好兄弟余西北,最后却没有好下场,难产死了。从此之后奶奶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得余家人了,便是江余父母江置归和余千金的婚事,也是在陈画在世时的事情。
他绅士归绅士,却也绝不愿低声下气,待了一时片刻便告辞了,只当江余还是小孩哄。摸摸她的额头笑说:“舅舅下次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江余乖觉的点头,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她的脸遮进薄被里,只剩了一双大眼睛。
江置若将他送了出去。
奶奶身体还很康健,坐在她床边想要推心置腹,孩子,你姑姑和余家那小子……
江余翻身过去,背对着她睡了。
奶奶坐在床边看了她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再长大一些,她有一次听见奶奶和爷爷的对话:我们对江余的关心太少了,置归两口子从来都不管孩子!
爷爷声音十分沉重,也是无尽的叹气,我不是不知道啊,只是……已经这样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江余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全部倒流回心脏里,变成了脉搏里汩汩流动热气腾腾的鲜血;就这么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从前死掉很多的心又有了热气。
你看,其实她的需求真的不多,她不需要你们真的关心她呵护她,她只是想要听到或者看到你们曾经有过想要爱她呵护她的心,这就够了。
十七岁的时候,江余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变得十分坚强和独立,几乎不曾开口向别人要过什么,却也因为这一点更为难能可贵,更让人觉得懂事。
可惜,年少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再成熟,她需要的也绝不是别人因为懂事的夸赞;假如一个孩子过早的学会懂事,学会不去麻烦别人,这应该是作为亲人的悲哀和失败。
这一年,姑姑才二十二岁,但她已经念了硕士,开始了自己正式走向美术行业的决心和勇气;同样具有勇气的,是她明知道不会被认可却还是义无反顾在众人面前握紧了的双手。
江置若和余长安牵着手,踩着除夕夜的一如既往的鞭炮声走向了众人。
奶奶第一个不同意,她铁青着脸摔下筷子,只留下了一句话:“你们想要结婚,可以,先举办我的葬礼!”
爷爷无话可说,江家和余家这样的恩怨他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毕竟从前余西北跟他有过命的交情,甭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余西北也不可能认识陈画。
江置若和余长安明白,这就是命。
什么也不说的江余也明白,这就是命。
命运时常裹着一身鲜亮的衣服招摇过市,它向人们步来时,谁也无法抗拒。它悲惨的内里绝不会因为繁花锦簇的外表而减少人们的悲伤,只会让人们哀叹昙花一现的摄人心魂。
江余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枕头打开了江置若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她的内心忽然十分惊恐的涌现出了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余长安长身玉立在纱窗外,凉风送来他灿若星辰的眼睛。
悸动不可抑制的崩断了她隐藏多年的防线,她听见内心里坚硬的城堡一寸寸土崩瓦解,从最深处腐烂开来,弥漫进了她的眼睛,逼出了一腔热泪。
她扔下枕头,还穿着睡衣就不顾一切的打开房门,几近疯狂的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夜风将她的长发高高扬起来,她的脚步慢下来了。
她停了下来,脱力的蹲在路边的大树下面喘气,眼泪在冬天坚硬的马路上汇聚成一小滩,刚开始还散发着热气,后来就和坚硬如铁的马路一起,结成了硬邦邦的冰。
江余明白,江置若和余长安坚定地心不会改变;而从前,三个人在一起快乐而又曼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深夜里刁钻的小北风吹开了她薄薄的睡衣衣襟,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下起雪粒子来了。江余像电影慢镜头里苍凉的女人那样,慢慢仰起头,上下睫毛的交错间停驻了几颗调皮的雪粒子,她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一如那一年盛夏,余长安在江置若的窗外对她眨眼睛那样。
腿蹲麻了,起得猛了,难免跌倒地上去,漆黑的头发狼狈的铺在马路上。江余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原来是真的不像小姑姑,姑姑的头发是细软的,像她的人一样柔软,哪里会有这么硬的头发。
她笑了笑,撑在地上站起来,拢了拢衣服,抱紧双臂慢慢挪进了家里。
雪渐渐大起来了,从小粒子变成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尽落满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服。
原来这晚出来的值了,这么美的年末雪,竟被她瞧见了始终。
这年春节,江余生了很久的病,一直睡在床上不能起身,身形眼看着消瘦下去。
春节是应该胖起来的时节,江置若竟也瘦了。她在家里的时候,也像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的照顾江余。
江余牵着她的衣袖苍白的笑,她说小姑姑,奶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因为她不懂你们有多好,是她的错。
江置若没有放下药碗,原本就红肿的眼睛沉默的滴下泪来。过了很久,她才勉强的笑笑,丫丫,你将来也会遇到像你小舅舅这么好的人的。
江余松开手,翻身平躺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月亮形状的天花板,她轻轻的说,遇不到也没关系。
她又在心里补充,沧海月明,我得不到了。
大年初三,江置若带着心血来潮的江余在街上散步,遇见了从小商店里买完烟的余长安。
他穿一件黑夹克,高高的个子,头发理的极短,愈发衬的眉眼俊朗。他似乎很是驾轻就熟的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来,行云流水的将烟含进嘴里,拢着火机点着。吸的时候两颊有些凹陷,终于徐徐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显示出一种与节庆气氛格格不入的颓丧美感。
江余停住了脚步,放开了挽着江置若的双手。
江置若和余长安却都好像有点发怔,脚步无意识地、缓慢地向对方走去,顾不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个人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了,眼睛紧紧的望进对方眼底,只看得见瞳仁里面自己那个小小的影子。
江余苦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倒是余长安出声叫住了她:“江余,过来。”
江置若也回过神来,掩饰性的将头发勾到耳后,嗔江余:“怎么不等等姑姑。”
江余便有些局促起来,双手在大大的卫衣兜里搅着,结结巴巴的说:“……我妈让我买醋……我刚想起来……”
余长安哈哈大笑,俯身摸摸她的头发,俊朗的眉眼弯弯:“都长这么大啦,让舅舅好好看看,”他凑近了仔细在她身上扫一圈,最后停在她的脸上:“江余是大姑娘了,和你姑姑一样高了。”说着又笑:“长头发都留起来啦!”
江置若也笑了:“你都三年没见丫丫了。”
“……”江余不好意思的挠挠自己的头发,低着头悄悄用眼睛瞟他,小声说:“那舅舅我去买醋了。”
“不着急,”余长安说:“走,带你们去吃饭。”
江余没能拒绝,事实上余长安所有的要求她都无法拒绝。
那天他们三个人吃了长久以来最愉快的一顿饭,补上了三年前的夜宴,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带着惜取眼前景的迫切。
像梦一样。
余长安语气轻松地说做一名好的建筑师有多么累,也说想念家乡的沅漓江,想念从前的草垛场。
江置若说我们都想念。
江余端起一杯红酒在眼前晃了晃,表情很淡的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他说江余你怎么不说话。
江余就笑,许是酒喝多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说话的语气不再断断续续,无比清晰的说,小舅舅,小姑姑,我真希望你们可以永远幸福的在一起,把我的幸福也算进去好了,我要你们最幸福。
气氛忽然沉默下来,只剩下江余晃荡酒杯的声音。红酒半透明妖艳的颜色漾进每个人的眼底,空气里流动着的迷离愈来愈深。
余长安笑了一声,说江余,我和你小姑姑,谢谢你。
江余也笑了,喝光了最后一口酒,倒在桌子上没能起来。
只有江置若的眼睛里面弥漫着浓重的忧愁。
余长安问,若若,你怎么了。
江置若摇摇头,她忽然没了力气,肩膀泄了气一般塌下来,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她说丫丫醉了,长安哥哥,我们送她回去吧。
江余二十二岁那一年大学毕业了,她中规中矩的和一个大她两岁的学长谈起了不咸不淡的恋爱。
从前上学时,追她的男生就不少,只是江余一向将这些事情看得极淡,并不去理会他们,时间长了,倒也分辨出来其中一两个十分的真心。
决定和何景云交往是十分水到渠成的。何景云也是同样的高个子,同样俊朗的眉眼,甚至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玩世不恭的外表,却留着一颗充满热忱的心脏。
那一刻,江余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这样很好,我拥抱不到你,至少拥抱得到你的影子。此刻不见你,但余生都是你。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所有的青春颜色,都是艳烈却惨淡的夕阳红。
余千金却不同意这桩姻缘。她说江余你看,我就是因为年少不慎重选择了你爸,现在落了这么个下场。你该明白,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只靠激情。
江余笑:妈,我的激情早就在你们日复一日的冷暴力中消失殆尽了。
余千金气得颤抖,一耳光甩到她脸上:江置归就养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又是一个春节,已经三十岁的余长安走在满是人间烟火的街道上,遇上了捂着脸狼狈逃出家门的江余。
他似乎吃了一惊,浓眉皱起来问她怎么了。
江余摇摇头,使劲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砸在地上,砸在她虚无了这么多年、从热气腾腾变得冷寂变得枯死的心脏上。
她不敢上前一步,不敢拥抱那个她在梦里停留过多次的温暖怀抱,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让自己好不容易学会从容的表象在他面前崩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感情在她心里抽根发芽,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在他的心里长成一个屈曲盘旋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占据了她的年少,侵轧了她的时光。
她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两个人相知相爱,慢慢遗忘了自己;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在禁忌的边缘跋涉,跌倒又爬起,最后学会一个人舔舐伤口。
她也终于学会抱着他的影子在黑暗里睡觉,闭上眼睛不再梦见他的眉眼,可又遇见了他。
余长安三十岁了,他不是一无所知的少年人了,他只是平静地问,江余,你需要我抱你么?
江余闭上眼睛,将心里滔天的巨浪一波波狠命压下去,最后慢慢擦干眼泪,说小舅舅,我没有那么脆弱。
你呢?三年来我只收到姑姑的邮件,你们还好吗?
余长安沉默良久,深邃的眼睛望向远方的灯塔,他说,我们可能不能在一起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江余又笑,轻轻说是吗,那真是可惜,你们那么相爱。
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江置若和御长安的婚事,还是从前那句老话,先举办葬礼,再举办他们的婚礼。
江置若不能理解这样的油盐不进,只身在海外,三年不愿意回家。这样长的时光里,时间慢慢让每一个人浓重的情感都变成了轻轻浅浅的思念,变成了夜晚孤寂的一轮弦月,变得可有可无,变得举重若轻。
余长安说你应该回去看看,你姑姑回来了,你们姑侄两这么要好,就像一对姐妹。
江余说好。
这样的告别像相见一样,先是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后来又慢慢地成为微风拂过的沅漓江,荡起一连串的涟漪。
江置若果然回了家。
长至脚踝的白色羽绒服,五彩的绒线帽,包裹在里面的,是愈发形销骨立的身体。
奶奶不停叹气,说置若,我对不起你,你愿意和他结婚就结婚吧,我老了,什么也不能做了。
江余插话,奶奶,你不能这样,小舅舅是怎样对姑姑的,你应该看得见啊,这样勉强没有祝福的同意,是你对姑姑的愧疚吗?
这次是江置归给了她一耳光。
她们像小时候那样睡在同一张床上,穿一模一样的睡衣——从前是一大一小,现在大小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
她们轻轻诉说着过往的故事,夜渐渐深了。
江置若静了好久,忽然平静地问,丫丫,你同意让我和余长安结婚吗?
江余笑了,说姑姑,你看,所有人都叫我江余,只有你叫我丫丫;所有人都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但只有我同意。
“我知道你喜欢余长安。”
“姑姑,我男朋友叫何景云,运气好点我们还能一起举办婚礼。”
对话到这里,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冬日的寒气沿着窗子的细缝,透过窗帘,悄悄爬到她们的脸上。两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怎么长大以后,我们的相见就都是冬天呐,冬天多冷啊。”夜很深了,江余忽然感慨道。
江置若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说是啊,从前的夏天多好啊,我们三个人可以坐在草垛子上面睡大觉,长安哥哥给我们吹树叶子小调,夏天多好啊。她又重复了一遍。
五月末的时候,江余的婚礼已经被提上日程,江置若和余长安的两人也决定结婚。而就在这时,奶奶的突然病危,一场葬礼就像谶言一般,横亘在了喜庆的氛围前。
江置若崩溃了,跪在灵堂前不吃不喝整整三天,整个人都垮掉了。
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
余长安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安排,也回到了小镇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热热闹闹的婚礼像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明明看着近了,近了,倏忽一下,它又远了,永远捉不到手心里。
余长安说,江余,我总算明白了,人这一生,很多事情由不得你,强求没用,是真没用。
江余坐在石头上轻笑,白色的孝服让她更加苍白消受,一双眼睛大的失神。她说你才知道,人生嘛,可不就是学会在求而不得中泰然自若嘛。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按灭了烟。
葬礼结束后,余长安来了江家。
恰好这一天何景云也在。江余沏了四杯茶,安安静静的让大家坐。
何景云给人的感觉很好,不会太过侵略,却又有一点恰到好处的亲和,他笑着伸出手,说小舅舅你好,我是江余的未婚夫。
余长安和他握了手,说江余这丫头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这可是我们的宝贝疙瘩。
何景云真挚的说一定一定,我一定会对她好。
江置若忽然说,长安哥哥,不如……我们的婚礼取消了吧。
余长安手里的茶杯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过了好久,江余听到他镇定的声音,他说若若,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江置若抬起眼睛紧紧望着他。
那一刻,江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合时宜的轻轻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余长安冷冷的问。
我笑我们终于在夏天见了一次面,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小姑姑,你真行。
江置若的身体愈发挺直,她的声音有股子清晰可见的崩溃味道,她说长安哥哥,我累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从前我什么都想要,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太累了。我们的相见是在冬天也好,夏天也罢,除了快乐之外,你们不觉得很痛么?
我是真的痛啊!江置若的忽然拔高了音调,哭道,求你了,就当是让我尽孝道,我尽尽孝道,我不结婚了,我什么也不做了,我们就这样,好吗长安哥哥?
把从前忘了吧。
第二年十月,江余和何景云的婚礼在小镇如期举行。
一直持反对意见的余千金并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江余问她是否参加时,她的表情十分飘忽。
余千金坐在梳妆镜前一遍遍舒理她已经花白并且稀疏的头发,动作极慢的抚摸脸上的皱纹,她的声音就像她脸上的皱纹一样叫人心酸。她说江余,我就不去了,这样热闹的婚礼,远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去的。
江余心里说,妈妈,我也是你这样的人。这样热闹的婚礼,和一辈子最心爱的人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远不是我能有的。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关上了房门。十月小阳春的夕阳拉的极长,在余千金绣满金丝线华丽的窗帘上面拐了个弯,又溜到了余千金的脚下。
何景云十分郑重的为江余戴上了戒指,并且深情地落下一吻。
江余的眼光透过现场长长的花架,像沅漓江水那样流淌到了相隔的很远的观众台下。
江置若恬淡的脸上流露出自然的欣慰,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两鬓细软的长发被她用一个树叶夹子松松的束了起来。
时光从不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江余心想,姑姑,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我永远都是最希望你们幸福的那个人啊。
可惜你不懂。
可惜你错过了。
余长安已过而立,男人身上最令人沉醉的气息在他身上得到最为完美的诠释,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人赔上一生。
小舅舅,我从来都不愿叫你小舅舅。
这么多年,沅漓江的潮水涨了又退,我的热血热了又凉,你从不知道,我曾那样热烈的爱着你。
十四岁那年,你问姑姑有没有理想,你可知道,我最大的理想,不过就是一个你。
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