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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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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太平盛世。
旧皇虽说昏庸无能,整天只道花天酒地,但并不全然是个酒囊饭袋,至少教育出来了个文治武功的新皇。
新皇一上位,立即龙袖一挥,开始政改。不到一年时间,整个大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新皇尤其重视炼金术等法术的发展,还鼓励兴办法器交易,炼金术士和法师们的地位得到显著提高,都乐得合不拢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瑞雪降祥兆,是丰收的年成。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大战后的余烟难觅踪迹,人们都生活在理想中的乌托邦,富足而快乐。
又一年春,小墓园边的酒肆里迎来了一位常客。
抬手一撩门帘,刚刚站进小酒馆内,这位来客便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只见他眉似墨描,颜似软玉,神清骨俊,白衣翩翩,一提衣摆,抱着一本厚书,端坐在桌边小椅,笑眼盈盈地看向老板娘,柔声道:“麻烦夫人温一壶酒来。”
老板娘见了这位清隽的少爷便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温酒一边悄悄欣赏君子颜如玉,搭讪道:“客官又是要去看望令尊吗?”
少爷轻轻地点了下下巴,朝老板娘温和地笑了笑,随即犹自望向窗外桃杏三两枝。
去年那个凄寒的破晓,他没有用悬浮术,而是从战场一步一步把养父毫无生气的身体抱到了这酒肆。
那一路必定是此生最漫长的距离,他走得好似往生般诚惶诚恐,他走得宛如朝圣般五体投地。清明时节的细雨不住地飘,在他的身遭结成了圈蒙蒙的薄雾。臂弯里的养父,沉甸甸的,是他永远撂不下的分量。
叫了一碗酒,就着冰冷的心碎一齐咽下,少年肝肠寸断,脸颊上的凉又咸又甜,分不清是酒是泪。
还是老板娘好心,掀开门帘出去,帮他把附近义庄的伙计叫来,买了个桃木棺木,打点好后事。
少年不死心,总觉得养父某时某刻仍会笑着坐起来弹他的额头,骂他小屁孩,于是便催掌施了个保全完尸的法术,将养父永远定格在了一副安详的神情里。
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多余。
少年一口饮尽碗中清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簇红晕,从桌边起身,对老板娘一点头:“恩公,告辞了。”
他亲手把天师安葬在一颗古老的桃树下,此刻受了微醺的春风吹拂,星星点点的花瓣打着旋降下人间,一片一片地落在少年的肩头、发梢。
“爸,我来看你了。”
少年一向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波澜了片刻,他倾身向前,也不顾膝下的泥土会沾染白衣,轻轻地搂住玉凉的墓碑,仿佛想将自己手臂的热气度几分给身在冰冷黄泉的人。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臂,直起身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较真。
“我翻看了你的日记,”他说着把手里的厚皮本扬了扬,“你的语言很是隐晦,但我翻看了不少书籍,把事情经过大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您听我说的对不对。”
“十几年前的那场混战中,你自度战胜无望,便只身潜行,接近凶灵,以早有预谋的阵型暂时封住了凶灵的手脚,并且掂量着手中的砝码,威胁他们要和你签下血誓,否则就打散他们好不容易凝聚成型的形态。”
“其实你压根就没有什么砝码,一切仅不过是你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您可真不怕死啊,父亲。”
“可那从淤泥中生出来的凶物果然智商有限,竟然被你的威逼利诱给吓倒,乖乖地住进了你的身体,”少年的眼神忽然变得近乎凶狠,他厉声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凶灵反噬,你就无路可走?大陆上还有那么多法师炼金术士,你视他们的能力为草芥吗?”
“父亲大人,您真喜欢逞英雄,最终还逞得如此蹩脚。”
“后来你察觉到事况不受控制,挑灯苦读最为古老黑暗的禁书,最终找到了暂时封印起灵魂中凶灵的办法。父亲啊,你可知道,急病乱投医,你下的那记是毒药,巫毒潜催,最终你亲手将自己埋葬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少年停顿了一会,手轻轻摩挲着破旧的书皮,嘴角不易察觉地挑起一点,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你有一天在日记里说,看到我送给你的石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签下血誓了,能够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你笔锋一转,又大义凛然地扯起了家国大事。”少年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静静树立的墓碑,“我的父,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看错,你就是再儿女情长,也不会英雄气短的。”
“你一直没有承认我是你的儿子,就是因为怕你有一天被反噬,祸害百姓,连坐到我。而你自打签订血契起就开始炼制那一柄桃木剑,决定将它送给我。我拿到那剑以后欢欣鼓舞,却不知道你在里面封了至阳的正咒,就怕自己失去神志误伤了我,万一有个闪失我好一剑结果了你的性命。”
“所以你当初给我这剑,说什么‘斩妖除魔’,其实就是想让我弑父吧?”
“您心肠真狠,比蛇蝎还毒。”
“后来发生的一切……”少年哽了一下,眼神闪烁几番,咬着牙悲哀地笑了,“正巧应了你的预见。料事如神如你,巧算灵机如你——”
“被蒙在鼓里的永远是我。”
桃树方窜出来的新绿被风拉奏似的发出沙沙嗡嗡的低语,仿佛地府深处有什么人发出沉重的叹息。少年叹了口气,跪身在墓前,拜了三拜,转身想要拿过随手摊在墓边的日记。
他忽然愣了。
刮过的春风仿佛纤纤柔夷,翻过陈旧而泛黄的空白书页,停在了终章,那一页的低端用天师瘦劲清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少年身体一抖,俯过身去,仔细辨认那字迹,而后五雷轰顶似的呆住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的飞花渐渐模糊,不一会儿就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只见那一角落着桃花瓣的纸上,不轻不重地立着那些字,却宛如篆刻在厚厚的蒙尘岁月上——
“就算一切归墟,毁于我内心的黑暗——”
“我也依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