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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声鼎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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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檬看着前面两个女生围在洗手池前,讨论着她们手里两支口红的颜色。
左边的女孩嬉笑着给自己涂上了口红,她把头发扎成了丸子,额前留了碎碎的空气刘海,发色像染过又褪掉的粽黄,上衣宽大又略带透明,下身是紧紧的小脚裤。想必若不是学校禁止穿不过膝盖的下装,这条紧身裤就会变成甚至不及上衣长的热裤了吧。
夏檬悄悄在另一个洗手池洗完了手,刻意避开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回到教室,抬头看一眼时钟,还有四分钟上课。
这时后桌的两个女生也回到座位上了,她们同样刚上完厕所。
“又是三班那两个女的,在厕所里化妆呢。”
“我听说昨天还有人看到她们在洗手台上摆了一排口红,说哪个好看呢。”
“全校就她们化妆上课……”
“我看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夏檬甩甩头,从课桌肚里抽出了练习册,轻轻翻开。
放学时间一到,夏檬没有磨蹭,因为今天晚上要去喝喜酒,母亲特意嘱咐她早点出校门,她会叫父亲早早等候在那里。
她果然一眼就看到挤在校门口的父亲。她急急忙忙跑过去。
喜酒是再普通不过的喜酒。一桌上围坐的都是互相认识的亲戚。当然,夏檬并不认识他们。
母亲和爷爷与亲戚们谈笑风生,父亲安静地吃些小菜,夏檬安静地夹着鱼肉。
亲戚看见了夏檬这样的小孩子——还在上学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小孩子。于是亲戚说:“檬檬也这么大了,有空骑车来咱们家玩儿啊。”
夏檬把笑容调动出来,张开了嘴,正要回应。但是母亲比她更快。
母亲说:“诶,她又不会骑车!”
“骑车还不会呢?”
“不会!她胆子小得和老鼠一样,从小到大都不敢骑。”
“哈哈,骑车很简单的,勇敢点学一下啊!”
“唉,她学都不敢学。”母亲大声说,“看看她这样子,话也不敢说两句,哪来骑车的胆子?”
夏檬的脸僵了一下,她赶紧低头看着白瓷碗里的白白的鱼肉,一根刺扎在鱼肉里,不是很显眼。
她恍惚记得小学的时候家里有一辆自行车。她打定主意要学的那一阵子,天天跑下四楼在空地学骑车,她害怕摔破膝盖,就总是没有放开了去骑,于是学得很慢,但最后也算会骑了,只是没有上过马路。后来自行车让母亲骑去了。再后来自行车坏了,就扔了。
夏檬晃晃头,把鱼肉吃了。亲戚们早已换到别的话题,嘴上说着的是另一个小孩子。
吃过饭就要回家。父亲载着母亲,夏檬被迫乘爷爷的车。
爷爷的车挺晃荡,夏檬跟着车子晃。
爷爷看看夏檬一声不吭的样子,叹气道:“你呀,太内向了。话也不会说,每次都这样!”
夏檬张张嘴,有话到了她喉咙口。但她想起了什么,又闭上嘴了。
“你这样将来可没法混社会!”爷爷皱着眉,喃喃道,“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看看大叔公家的女儿,多会说话啊。人家还是大学生,在学校也活跃积极。”
“哦对了,人家以前初中还当过班长呢。”
夏檬深吸一口气,没有吭声。她想说的不是“大人们”想听的,那她就没有必要说,因为“说了不想听的”等于“不会说话”。她转头看着夜晚的街道。很远处是寺庙的高塔,点了一些灯。
第二天夏檬到了学校,上午第三节课过后文娱委员传来消息,下周六是属于他们高三的成人礼。
女生们一下子炸开了锅,男生们也欢呼着叫好。
夏檬从练习本中抬起头,看着同班同学们热闹地讨论着,竟然也有点开心和期待。
成人礼……
文娱委员说,规定穿深色的正式装,女生可以穿裙子和小皮鞋,男生穿深色西服。
于是女生们更加沸腾了。
夏檬弯了弯嘴角。可是她不能穿裙子。于是她又突然平静下来了。她想低头看看自己,入眼的却又是练习本。她突然什么都不去想了。
中午夏檬去食堂吃饭,照例在门口和文科班朋友碰头,然后一起走进食堂。
朋友显然也得知了成人礼的消息,兴高采烈地和夏檬说着上一届的学姐穿了什么。
夏檬也笑呵呵地和朋友打趣。她可从不是不会交流不会说话的人。
朋友看着夏檬,忽然问:“诶夏檬,你穿裙子吗?”
“我?不可能的啦。”夏檬尴尬地笑笑。
“哈哈哈,”朋友也笑了,“我想也是,我就从来没见过你穿裙子!你要是穿了裙子,我要把老同学都叫来看看,哈哈!”
夏檬努力维持着笑容,心想怎么转移话题。
“可惜学校不让带手机,不然我还要拍下来,发到小学初中同学群里,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大班长居然也穿裙子了!哈哈哈!”
夏檬睁大着眼睛继续笑。
晚上回到家里,夏檬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客厅正和母亲聊得欢快的小姑婆。
夏檬换了鞋子和小姑婆礼貌地问好打招呼,歉意地说明还有许多作业要写,说了两句话后,就背着书包回房间去了。
她倚着门板,听到母亲对小姑婆说:“姨娘,真不好意思,这孩子就是内向。”
小姑婆笑呵呵地说没有关系。
夏檬放下书包,坐在书桌前看她的台灯。看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写作业。
这个周日,夏檬又被叫着去吃丧饭。爷爷带她去的。
他们到场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了,大多数是老人。场地一角摆着看上去像棺材的一口大木箱,周围坐了一圈白衣服白头巾的人,其中几个正咿咿呀呀地哭,用方言反复喊着几句哭丧专用的假话。
棺材边还有几个拿乐器的人,现在正不在吹奏,他们聚在一起聊着事情,说得天花乱坠。
爷爷带着夏檬坐在一处,很快这桌又坐下了几个老头,爷爷和他们聊天吹牛,人人脸上带着说不清的快乐。而哭丧的人依然在哭,只是换了一批人哭,之前一批的已经去一旁说笑了。
老头中的几个说着说着便点了烟,一边抽一边继续说。场地四面都开了窗户,但风只从一面吹,把香烟的烟从老头们嘴边吹到夏檬面前。
夏檬忍不住咳了几声,但老头们的笑声轻易地掩盖住她。
半小时过后,客人来齐,菜也上来了。丧饭和喜酒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丧饭有歌曲伴奏,无论曲子是不是丧曲,在客人们热闹欢活的声音中,也变得十分喜庆了。
哭丧的人仍然在哭。或许那口棺材也确实不是棺材。
夏檬始终没有说话,大人们的话她都听得懂,甚至他们话语中的错误她都知道如何纠正。
但是她无话可说。
人只信人相信的东西,尤其是拥有拙见的人。
爷爷又在说她不说话了。
夏檬不放在心上。以前自己不通事,用反驳告诉大人她不是这样的,后来她发现他们其实都知道,只是故意说错,并且引以为傲。
孩子从来都是长辈用以吹嘘的物品,但近年来风气略有改变,当人们以自谦为道,吹嘘孩子的方式便是贬低孩子。
好在夏檬习以为常。
习惯真是一件好事。
这个时候的夏檬仅仅在思考,如果以后自己死去了,葬礼会不会也是这样?
充满欢笑的与哭嚎……是很可怕。
她希望自己能在捐献了器官后被火化,有一个不一定是亲人的好心人帮她把她的骨灰撒进流经故乡的那一段长江。
终于吃完饭,她又坐在爷爷的车里看街道。但今晚的这条路看不见那座塔,只有几盏照明的路灯。
回到家里洗漱完,夏檬坐在床沿。明天又是要去学校的周一。
夏檬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打开电脑。
其实她想做的事还有很多……
夏檬坐在电脑前,点开社交软件,确认了一下是隐身状态,才登录上去。
一上线小图标便跳跃了起来,是一个陌生而老土的头像。
夏檬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它。
没有备注名,但对方万年不变的昵称还是令夏檬想起来,这是自己曾经的爸爸。
他仅仅发了一条消息。
“生日快乐,夏檬。”
夏檬想了想,回复了一句“谢谢”,然后关闭对话窗口,在好友列表里寻找一番,终于发现了旧爸爸的账号,删除了好友。
一个人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
夏檬悄悄地上了会儿网,便关掉了电脑,上床盖好被子。
“晚安。”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夏檬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世界又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她站在城市边缘的悬崖上,被人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