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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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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美的青空
文/梦人
1、
雯心愤愤地摸黑拐过月明街的街角,还未认清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就被一条胳膊夹住了脖子,并一个劲儿地往后拖去。她本能地蹬开四肢来挣扎,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对方细条、尖锐的骨头硌得她难受。
“干什么!?你是谁!?”
前面一队干警奔涌而至,有炮的拔炮,无炮的举棍,都稳稳地扎了个马,齐刷刷地指着雯心——身后的人。借着路灯,穿过雾气,雯心将干警逐个看过去,个个铁青着脸,狰狞着五官,有人吼道:“你被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投降吧!”
这时雯心才发现,刀尖正抵住她的喉咙,瞬间浑身一直,喉咙堵了。
“好歹应该劝说别伤害人质吧。”雯心在心里骂道。怎么会摊上这种倒霉事,她晦气极了,早知道就别跟父母闹,还闹个摔门而出,临走前妈妈还骂道:你丫滚啊,小心被人捅死。
这下应验了。
“有本事开枪啊!”身后穷途末路的匪徒哑着嗓子回敬,震耳欲聋,听着却像个未成年。
“当啷”一声,子弹擦过两人身边的灯柱,飞往了不知何处。雯心感觉到身后的人跟自己一同抖了起来。
“我操你妈!”匪徒骂了一句,将雯心勒得更紧了,不断地往后拖着。他们后退着,干警就无情地一步步逼近。
“老兄,刀子没眼,你小心点儿啊。”雯心哭丧着说。
“子弹更没眼,他们瞄准我,百分百打中你,你还是担心那帮傻逼吧。”对方耻笑道。
话音刚落,又一发子弹落在旁边的垃圾桶。
匪徒怒了,一把扯过雯心的手没命地跑起来,身后的人也跟着没命地穷追着,子弹在动荡中胡乱飞着,雯心吓得腿都软了,跑得比匪徒还起劲。这沉睡的商店街,帷布疲惫地垂着,卷闸门、玻璃门、木门,像深夜的眼一样,紧闭着,聚会的猫被惊散,四处奔逃。两个少年手拖着手,拐弯抹角地逃跑着,年轻让他们越跑越开怀,跑得忘形。
他们很快甩掉干警,躲藏在拐角处大口喘气。不知从何处透出微弱的光,让雯心看清了匪徒的脸,她觉得他是个奇怪的混血少年,汗流过他翘翘的睫毛,翘翘的鼻子和翘翘的下巴。她以为他会嘉奖说“你还挺配合”,结果他根本不正眼看人。
“你犯的什么事?他们居然要用子弹射你。”雯心问。
对方不答,欲转身离去。
“喂!你要逃去哪里?”雯心叫住他。
“不关你事。”
“他们会逮到你的。”雯心诅咒道。
他扭头,恶狠狠瞪着她,紧闭的双唇仿佛要咬碎她。
“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雯心会这么说,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你去不去?”
一无所有的16岁,比任何年岁都胆大妄为。
2、
森村是菩提市最角落的一条隐蔽小村落,它曾经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外号——麻风村。出入这里的除了麻风病人,还有艾滋病、肺结核各种传染病,或者神经病,无可救药惨遭放弃的人们被隔离到这里,惺惺相惜,相依为命。
当然那是旧中国的面貌了。随着医学和意识形态的进步,麻风病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现在生活在森村的人,恐怕比菩提市里头的那帮亚健康要强壮,然而,“有毒”的形象终归不能被历史抹去,对于森村人们依然是谈虎色变。
得益于“有毒”的形象和地处偏僻,森村成为了天然隐居地。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名人来这里隐居,不然它就出名了,那就轮不到匪徒来这里避风头了。
雯心的奶奶是森村村民,已经三十年了。由于害过麻风病,脸上的疤有点吓人,眼睛也瞎了。她性格跟外貌一样,都不太和蔼。但雯心并不讨厌她,大概觉得自己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地位其实跟老奶奶差不多。
她没有资本去讨厌奶奶。
把匪徒领入光线昏暗的屋内,奶奶竖起耳朵问,有客人?
“是的,我朋友。”雯心心虚地握着奶奶的手,“唔……叫……”她冲匪徒做出夸张的口型:“名字,名字。”
“海德。”对方做口型回答。
“他,他叫海德,是我,嗯,初中的朋友。”
“海德?外国人的名字吗?”
“哦,额,嗯,他爸爸是英国人,他全名叫‘海德·帕克’。”雯心胡乱扯了个HYDE PARK。
匪徒“海德”一脸晕死的表情。
“奶奶。”雯心变得温婉起来,坐在奶奶的膝边撒起娇来,“我想休学一个学期。”
“怎么?你又跟同学相处不好?不是才升高中吗?又被你搞砸了。”
“什么被我搞砸了,为什么每次都只能是被我搞砸呢?是我被搞砸了好吧?”雯心没好气地站起来,一把将窗帘拉开,虽然老旧,但一切显得安室利处,尚且明快。“我想你给我爸妈打个电话,然后我和我朋友在这里住到下学期开学。”
“他也不去上学?”奶奶皱起眉头,合不上的肉色眼球让人发慌。
海德仇视着她。
“他……他把同学给揍惨了,不太好再去上学,等下学期,他去新学校。”
“我不留他。”奶奶斩钉截铁。
“奶奶,他爸爸妈妈回英国去了,要到年后才能回来,他没人管了。”雯心想不到之前撒的慌这么好用。
“小雯,别再糊弄你奶奶了。他很邪气,会把咱们害死的。”奶奶说完,起身走入了内屋。雯心目送她蹒跚的背影,默默地嘟嚷了句,迷信。“你要吃些什么吗?肯定饿坏了吧?”她去厨房搜索起食物来。
蹲下来打开冰箱门,寒气逼人,雯心望着并不丰富的食物发呆。她这才真正想起刚刚在菩提市的一幕幕,简直是枪林弹雨,硝烟四起。奶奶不骗人,那确实是死亡率很高的事件。
她越想越后怕,从桌子后面偷瞄匪徒海德。
少年把肩上的包卸了下来,坐在桌边低头玩弄着夹克衫的链头,鸡窝头似乎平顺了点,乖乖地垂了下来,牛仔裤紧紧地勒着他瘦条条的腿,双脚不安分地点着地面。
窗外阳光洒落,门外曲径通幽,远处青山绿水,显得无害而灿烂。
3、
森村好多年不来外人了。
说来了外人,是很多天之后才发现的。海德基本上只喜欢窝在阁楼睡觉,而雯心则去森村学校找小晴玩。留在森村上学的孩子并不多,有些是因为父母没出息,有些是因为自己没出息,或者身体有毛病。森村的高中生一共只有七个,基本都是歪瓜裂枣,但青春无敌,都有自己的风格。
小晴其实没啥毛病,就是穷。她和雯心很交心,雯心想让她见见海德。因此来森村的第四天,她就上去阁楼敲海德的门。海德在森村活得像个神仙,奶奶拒绝接待他,因此不煮他的饭,也不准他吃。他有时会消失掉,估计是坐一天两趟的公交车去邻近的镇游逛。
“我进来了哦。”雯心咿呀推开门,被脚边铺开的金灿灿银灿灿惊呆了。被啃食得斑驳不堪的地板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条条黄金链子、铂金链子,一只只足金手镯,一粒粒钻石吊坠、耳环,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光芒的尽头,海德从床边垂下一条胳膊,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
雯心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拎起一条金链子摩挲起来,她从没戴过这玩意儿,只知道它很金贵。现在它们散落满地,纤柔若缕,如梦如幻。她知道了海德是个劫匪,海德形单只影,只有一把小刀,就抢了金铺。
“你怎么做到的?你的同伙呢?”
“说不定我是个天才。”海德哀愁地说,“可是,你能找到人买它们吗?”
“怎么可能。”雯心将钻石吊坠高高举起,坠子一摇一摇,一闪一闪,“现在的人买东西都要□□的,甚至□□比这个东西更值钱。”
海德难过地伸出一条胳膊将地上的赃物拨乱,金银珠宝在他眼中都变成了钞票,钞票固然诱人,但一点不美。不及海德眼睛的千分之一美,雯心看得有些迷乱了起来。她将珠宝胡乱收到一边,说,我带你到处转转吧,介绍个朋友给你。
“是那个叫邓俊明的傻大个吗?我见过他了,他带我去了爱国镇,还请我喝了奶啤,还以为很新潮。”海德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村里的人都这么傻吗?歪着个脸还到处傻乐。”
隔了一阵,海德绝望地说:“警察很快就要找到我了。”
“为什么?”
“我把爱国镇的人揍了,他们说要报警。”
“你干嘛揍人?”
“他们取笑邓俊明是歪脸。你说我是不是白痴啊?邓俊明确实是个歪脸啊。”海德把脸埋起来,“大概是因为我喝了他的奶啤,吃人的嘴短。”
雯心噗嗤笑了,她还是头一回对海德笑。她总是绷着脸,说丑话,海德还以为她是个面瘫。不是面瘫,怎么肯到森村来。现在他在被子后面偷偷看她,看到她少年老成的眼,因为逆光而毛茸茸的脸,笑起来下巴是尖的,穿着背心露出美丽的双肩。他在想她是什么来头,就像她在想他什么来头一样。
“我要介绍的人叫许晴,她没毛病,就是家里穷叮当,这不是她的错。她很漂亮,你会喜欢她的。”
“呵呵。”海德冷笑起来,“我不喜欢女的。”
4、
海德也许真的不喜欢女的,他并不看小晴一眼,也不跟她打招呼。当然,他也不正眼看雯心。他们在许晴家的牛棚下乘凉,喝汽水。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舌干口燥,小晴在雯心耳边说,海德长得真好看,他是纯正中国人么?
“他爸是英国佬。”雯心继续自编自导,说多了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
海德狠狠白她一眼,却又不解释。
等到许晴妈妈带了她弟弟去串门,他们三人才躲到屋子里去。许晴的房间很小,她的床单被罩桌布全是雯心给的。但是起码有电脑,还拉了网线,他们坐在床上,看一部嬉皮风西片,雯心很喜欢。拆了薯片来吃,雯心边看片,边劝着许晴也跟着休学。
“我爸妈答应帮我休学,还打了些钱给我。我们可以拿这些钱来玩。”
“有多少钱?”
雯心竖起两个手指头。
“两千?”小晴捂住了嘴巴。
海德发出了轻笑声。
雯心斜眼看他,暗示他的金银变不了钞票,他没资格拽。她这么一瞪,海德又哀伤起来,在她们看片的时候闷闷地睡着了。最后雯心没有说服小晴休学,她不能休学,休了要耽误她毕业,也就会耽误她去工作,那就耽误了她全家。雯心很伤感,想着这几个月都要和海德过了,但她甚至不知道海德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难道他只想将他的金银变成钞票吗?他要这么多钞票是想干嘛呢?
后来她的坏心情被海德的睡颜一扫二光了,小晴凑过去看他,仿佛要闻闻他香不香,不,看上去她是想亲他一口。森村里没有个像样的男孩,虽然海德很矮,但不妨碍小晴情窦初开。小晴不是很相信海德有个英国老爸,如果有,他怎么可能回到森村来,就算是菩提市,也不是个好地方。
“英国佬也有穷光蛋,他爸在英国是个流浪汉。有一日突发奇想偷渡来了中国,取了个中国媳妇,就不用再流浪了。但正常中国人的生活不如英国流浪汉的,于是他又回去英国流浪了。”她俩胡编乱造了一出,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
不过眼下,雯心却和海德过起了流浪汉的生活。不用上学让她闲得发慌,而奶奶对海德的态度依然很反常,他们不能常常待在家里。隔天,他们就去邻镇看看金银的行情,看能不能出手一些。黑市消息都很灵通,他们都知道这批货的来头,有渠道又胆大的会买走一些,但通常都只会几万几万地拿。
有人警告海德别把货铺得太散,这样留下线索太多了,很容易被逮住,还会连累买主。渐渐地,内行的都知道这批货散卖,都不肯冒险买了,他们在营业额达到25万时彻底卡了壳。
还剩下半袋的金银,最重要的,是才过了一个月时光。
海德说,卖得这么近当然是很危险的,他得去远方散货,他要走了。
雯心眼圈一红,说你不带这样,我为你休了学,你却要远走高飞。海德弯下腰凑近看这个晒黑了的少女,湿润的头发粘在她的脖子上,他觉得那条脖子空荡了点,便掏出一条铂金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要这个,我要它来干什么呢?”雯心将它摘下来,塞回到他手里。
他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把脚伸进小溪里。翠绿的后山映到水里,秋蝉无力的叫嚷灌入耳内。“我也上过学,我知道上学的都不轻易休学的,你怎么说休学就休学了呢?”
“我有点格格不入。”
“这很碍事吗?”
“我不甘心。”雯心埋下头,“我不想跟她们混在一起,但是我这样,将来是适应不到社会的,我爸爸是这样说的。我也适应不到家庭,他们只爱我弟弟。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怎样,我应该要怎样。”
“我觉得这样闲着挺好的,实在太闲,我就去爱国镇打工。”雯心笑笑,“想想看,所有人都被关在教室里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闲逛。现在也是,我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跟你聊天。这不是很棒吗?”
海德也笑,耸耸肩。
“你要这么多钱是要干嘛呢?”雯心终于忍不住问。
“我以后都要自己一个人生活的,这是我的退休金。”海德双手撑着身体,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炫目。他的睫毛像那飞鸟的翅膀,双唇似云朵的吻。“我可能18岁就要退休了。”
雯心笑得更响了,“你18岁要退休,然后呢?环游世界么?”
“也不错啊!”海德忽地把脸扭回来,喜出望外,敢情他之前从来没想到过,“一百万是够不够呢?”
“但这并不是你的钱。”雯心严肃起来,“你为什么一定得这样呢?”
海德的脸迅速由晴转阴,密实的乌云是漆黑的、静止的,风从他脸上划过,他的黯然却密不透风。他哀思如潮,万念俱灰,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雯心从未见过一个人会有这种表情,就算愁肠百结如她自己,也难以相提并论。
“我杀了人。”海德说。
空气凝住了,她和海德惘然地注视着彼此,年轻的心智无法消化“杀人”这两个字,而且是“了”,是不可逆转。但她并没有咧开嘴一巴掌打在海德身上说,别开玩笑嘛。她知道他没有。
她陪他一起绝望,一起凝望潺潺流水。秋蝉在山谷里叫得彷徨,她瞥见一个影子,投在了鹅蛋石上,猛地抬头,是神色惊慌的许晴。
“你放学了?”她劈头盖脸地瞪着眼睛,但语气尽量平静。
她可不想跟许晴一起讨论海德杀人的事。
“嗯。”她明显听到了,不再挑海德身边的位置坐下,而是坐在了雯心旁边,紧紧抱着书包,低头不语,也不看人。她也并不想讨论这件事。
她不希望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三个人煞有介事地呆坐着,直到太阳下山,各自告别,都没有再开启任何话题。这是日月同辉的时刻,雯心和海德走在幽幽的小路上,经过某家小狗身边,海德过去给它狠狠一脚。
小狗哀鸣一声,自认倒霉地跑开了。海德待在原地,为自己天生的粗暴感到无能为力。雯心包容地拍拍他,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他已经拿刀尖抵过她的喉咙了,还会有什么比这更糟?
5、
那天之后,他们的游荡再也没有小晴的身影。
村里有了不好的谣言,因为那只被海德踢了一脚的叫做旺财的小狗,死了。他们说是海德毒死它的,因为他很残暴地踢过它。谁见过海德踢旺财呢?也许是许晴,也许,海德压根不止踢过这么一次。总之,全村的人都认为,村里住了个暴徒。
这个暴徒约莫17岁,不务正业,虽然长了一张好脸皮,但眼睛里有鬼。说是这个暴徒为邓俊明揍过人,但邓俊明冲他翻白眼时,他操了砖头过去拍对方的脑袋。至于为什么邓俊明会冲他翻白眼,因为旺财是他家的狗。
总之,一切乱套了。
和森村的相处越来越难了,雯心置了两台自行车,每天和海德骑着离开森村,去探险。他们有时会发现新景色,例如延绵不断的乡间公路,一望无际的农田让人心旷神怡;例如残破不堪的废墟,阳光下扬起的尘土散落在破碎的水泥和旧物上;例如往西骑行20公里,就会有一个名叫“水寨”的巨大水库。“水寨”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坐在水坝上,可以打发一个下午的时间。
“水寨”上海阔天空,海德躺在水坝上,默默地注视着青空。雯心也跟着看,但看不出像那样的安详、宁静、洗练。她只知道天清气朗,碧空如洗。有一次海德脱了上衣,说要下去水库游泳,已经是秋天了,水库的温度已经降到了正常水平之下。雯心急忙拉住他,说她不习水性,一旦海德抽筋了,百分百会淹死。
“没事啊,如果我死了,钱和金都归你了。”海德的死说得轻描淡写,死了还有遗产留下,他很得意。
“我要钱来干嘛呢!你要是死了我就把钱都烧了!”雯心大吼。
海德一震,无力地蹲下来,脸向着地面良久。他的手还被雯心拉着,这手沉重、失神,但雯心不想放开。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深懂了海德的无依无靠,他钱那么多,却没有手机,也没有提起过一个熟人,更不说撞见了。海德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湿着,他说,我也不需要钱。
“但是,为什么?”他抛出了个没头没尾的问号,但雯心是不发问的。她蹲下来,跟海德一起平静下来。她什么都不在意,只想跟海德在一起。她从来没觉得这么自在过,有种生出了翅膀的错觉,模糊了“格格不入”的概念,越过了“应该不应该”的界限。
似乎真正地与世界融为了一体。
“海德,你不要这样。”她柔情地说,“就算是我,也有想做的事。你也一定会找到的,要向前看。”
海德瞪着他那双由漆黑变得空白的眼,疏离的眼。他暂时听取了雯心的话,像只小兽般被暂时抚平了毛糙,一声不吭。回想起来,他一次也没有喊过雯心的名字,他从不呼唤她,也不呼唤任何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从任何人手上得救,只好看着自己渐渐下沉。
尽管若即若离,结伴游荡却还在继续着。那之后他们开始融入“社会”,涉足了网吧、酒吧、游戏厅、舞厅各种不良娱乐场所,见识了小混混、□□女、毒贩各样奇葩人物,有时发生争执,还会装腔作势。雯心在混乱中瞎嚷嚷,说啥都不用负责任似的,喊得很舒爽。但他们从不与这些人结交,海德冷淡的性格反而使他定力十足,他总是嘲笑那些自甘堕落的人,简直是五十步笑百步。
不,应该是百步笑五十步。
深秋时分,雯心接了一通电话,妈妈问起她摔门而出的那个早上,是怎么跑到奶奶家去的,途中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看来,经过三个月的排查,警察还是查到了她的身上,还惊动了她的父母。
“那天我被劫持了。”她坦然说,听见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愧疚,“但是匪徒脱离了追捕后,立马就放了我,我很害怕,就跑到奶奶家避难去了。”
“为什么你那天没有跟我说呢?”不见多时,妈妈的语气是软的。
“因为我怕你们担心。”
“唉。”妈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母女的沟通,总是比想象中难。从妈妈的话,雯心得知警察会擅自过来找她录口供。“妈妈也不希望他们来打扰你,被人看到警察来找你,你多麻烦啊。但你不在妈妈身边,妈妈也好难保护你。”
雯心挂了电话,转脸就撞见奶奶阴着脸。
“奶奶!”奶奶显然已经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求你别说出去!”
“没门。”奶奶一扭脸,走入了里屋,恶狠狠的声音飘出来:“除非我死了!”
雯心想骂一句“去你这老不死的”,除了这句,她还有很多骂话在心里默默地过了一遍。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因为海德并不值得她这么做。
只是,她还是把家里的电话线给剪了。当然这是无济于事的,就算她把总闸的线剪了,让全村的人都不能打固话,但世界上还有手机这东西。
离别这一课,终归要上的。
6、
当天,雯心去爱国镇买了一麻袋的烟花,把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晚上她把海德叫到天台上,一支接一支默默地燃起来。森村的星空是灿若银河的,夏天有萤火虫,田间可以照田鸡,秋天可以放孔明灯,可以堆起火烤红薯或鸡。
玫瑰色的月光在树林里流淌,村头那汪清洌洌的水将月光使劲往怀里揽,秋虫在低唱着曲子,瘦狗也凑着热闹,而吃饱的鸡已经打盹了。乡村的秋夜如此厚实,在呓语中等待黎明,如同等来四季一样坦然。海德抱着膝盖,眯着眼睛品着静谧。穿过他动荡的童年,漂泊的少年,他终于享了这三个月的宁静。虽然他从没向雯心表达过心中的欢喜,但他的醉心骗不了自己。
他不喜欢骗自己,就像自己是个人渣,他就老实地活出个人渣样,而从不妄想能做个君子。他也不骗自己说他不在乎雯心,当然他并不是特别能懂“在乎”是怎样的,他只是应允她的存在,存在了就好了。
现在她存在在他忧郁的视线内,苦闷地撩动着跳跃的烟火,她身穿棉质柔柔的服装,披一头中长发,依然是那骨感的双肩。她不像洋娃娃,不跟他似的立体,但那双眼眸子里藏着幽谷。他不禁想起曾经的那个女孩,那个远没有发育得这么完全,懵懵懂懂的女孩儿,那个原本该用大好时光来慢慢发育的女孩儿。想到这些,他恶心地低下头,陷入了惯有的自我惩罚中,听见雯心微弱地说,你不叫海德·帕克,你叫林海德。
他猛地抬头,碰见她深远的眼,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没有个英国老爸。”雯心擅自替他感到失落。
“是的,我只有个中国老爸,还是个疯子。”他终于还是想起了他的父亲,再次跌入了万丈深渊中去,“不,他只是病了。病魔上了他的身,让他变成了魔鬼。”
雯心定定看住他,等他往下说。他却捂住了脸,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这大概是一场噩梦吧。
他从来不说这事,怕说了,就不再是噩梦了,而是真的。
雯心站起来,紧紧地挨着他坐下,大腿摩挲着大腿,把酥酥麻麻的温暖传送给他。但她不说话,只是夹着双手专心看着他。于是他鼓起了勇气,跟她双视着排排坐,他那又旧又大的夹克衫从肩上滑下来,瘦骨嶙峋的肩头被月光刮得薄薄的,他说,他父亲是个出租车司机,在可怜的三线城市里,老婆很早就跑了。他从小就没有正常的饭餐吃,父亲为了多赚些钱,常常跑深夜,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守在又脏又破的贫民窟里。
“后来他得了肝癌,他知道自己死定了。”海德说得弓起了身子,说得变成了个八十岁的老头,“他不想就这么死掉,他得给我留些钱,所以把出入夜总会的老板抢了,顺便将他们砸死,扔到枯井里去。”
“但他抢得太少了,他杀一个人,才抢得几百一千。他恨透了这个让他从头到尾都走霉运的世界,他的恨化成杀戮,已经停不下来了。”海德开始木讷起来,“可是,井里的尸体被我们发现了,偏偏是我们,是我们,上天一定很恨我,才安排了这一出。我们几个都被吓傻了,躲回自己家里不肯出来了。小凡……小凡她陪着我,在我家。”
“那天,我去买个快餐,回来看见……看见小凡已经……已经四分五裂,她的脑袋被放在砧板上,锅里哗啦哗啦地翻滚着,翻滚着肠子……”他说不下去,跑到墙根兀自呕吐起来。
可怜的少年,他把碎尸和肢解说成是“四分五裂”,他想把杀戮说得童话一点,将残酷变得温柔一点。他已经无力告诉雯心,父亲肢解了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只是因为她勾搭别的男孩子。父亲说,唯有背叛不可原谅。因为父亲就是被母亲背叛了,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儿子也遭罪,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的宝贝儿子。
父亲一下子老得满头白发,他才39岁。他让儿子揣着那沾满鲜血的六万八千三十二,指指停在月桂树下的他谋生和作案的工具——油漆成银蓝色的一汽大众,说,你拿了钱就没命地逃吧,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父亲说得眼泪婆娑,警笛声灌入耳内,他把儿子狠狠地推开,却忘记了15岁的宝贝儿子根本不晓得驾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无师自通地启动着那台怪物从院子里飞出去的,临走之前他听见了枪声,不知道谁把谁就地正法了,或者是不是那颗子弹正追着自己。他把自己惊恐万分的心脏咬烂在嘴巴里,腥烈得呛出了眼泪,油门踩尽,直至踩到鬼门关。
他就这样流离失所,钱他不能花,要花了这钱,等于要花父亲的生命,钱少一点,父亲就离死亡近一点。钱还在,他觉得父亲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活着。他染上了恶习,偷蒙拐骗,走到哪里,哪里就骂声一片,警察穷追不舍。
或许他应该被警察逮住,然后被扭送去见他父亲,他觉得他和父亲,一定会去同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重新受苦受难,轮回六道,永不超生。
雯心坐在原地,看着海德把自己吐空,像一滩污秽物一样滑落在墙边。苍白的月光下,海德叙述的罪蒙了一层诡异,雯心不知道,海德说的是不是某部恐怖片,而海德是从这部恐怖片走出来的,或许是人,或许是鬼。
就算他是鬼,这三个月来,他们却实实在在地活在了青空之下,在灿烂千阳之下。他们青春无敌,不谙世事,海德干的坏事,充其量就是踢了旺财几脚,对着王家的老翁竖了几回中指,因为王爷爷在骂他时总是吐痰。雯心想起了海德面对那些金银时那视之粪土又卑躬屈膝的表情,她想起他抱起小猫时那软糯得像个小父亲的脸,想起了他在水坝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想起他在k房似懂非懂地学着唱那句“I always see you in my dream”时的笑。
他笑起来很纯粹,他笑起来像个天使。
雯心起身缓缓走到海德身边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海德抬起头来,扬着那张被泪水洗得通透的脸,雯心向他伸出手来,晒黑的手臂好像深夜里长出的树丫,他抓住了那树丫,坚强地站了起来。要拥抱就要站起来拥抱,牵着的手潮湿了。
他俩抱住了彼此,用初长成的双臂,将彼此的瘦揽了入怀。都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不偏不倚地拥抱,对方的腰,对方的背,对方的发,都被实实在在地摸索在手掌里。把身体都交给这个薄薄的女孩儿,虽然不够有力,却很安稳。海德枕着女孩儿的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森村,月牙挂在天边,起伏的山,摇曳的树,汪汪的水,寂寞的灯,一如那些罪孽的夜晚,流浪的夜晚,他从那里来,也会回到那里去。
他不怕回到那里去,他再也不怕了。
因为他记住了自己是青空下的爬山虎,或者是某种无名的藤蔓,他会伸长手臂,探出头颅,快乐自由地盘成一片片。
然后,他会回到这里来。
7、
天蒙亮,雯心把海德送去火车站。菩提市的公安系统还不够发达,不能在买票的时候就识破林海德这个劫犯。为了能结伴到月台上,他们人手一张票,涌入熙熙攘攘的乘客大军里,就算有一两个警察在巡查,也无法准确将他们定位。
相遇和离别,都密集得让人回不过神。他们没有行李,海德还是背着那半袋金银,一兜现金塞得鼓囊囊的。班车到达的信号一发出,人们便快步奔上跑下,各行其道,他俩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总是难以并肩同行,又羞于牵手,相互张望确认,才好不容易来到了乘车口上。
海德的头发像野草一般,站台有风,冰冰的,将他额发拨开。他一只脚已经上了车,又扭头将雯心多看了两眼,目光由懵懵的,变得清醒,就像这滴了露散了雾的清晨一般。雯心点点头,已经接受了他的远走高飞。
“我要回家了。”她说,“然后回到学校里去。”
“嗯。”海德温顺地应答,始终将一条腿跨出车外,乘务员催他,车快开了。他杵在那里,半天憋不出离别语。生离死别他很晓得,然而像这么温婉,冷静,有希望的离别,他还是第一次面对。他执拗地把脚横出车外,来对抗涌上心头的伤感。
“你不要被逮住啊。”还是雯心在说话。
他不被逮住能做什么呢?他连身份证都没有,起码被逮住之后,能把他掰回正轨,给他个身份,不要做游离人。但他还是会死命逃,就像当初答应父亲的一样。他的心脏开始砰砰跳,被接下来的游离人生激荡得不知所措。他要帮雯心持续这种生活,等他们再相遇的时候,还能一起去浪迹。
“我……我就要18岁了。”他说,“我要退休了,啊不,应该是毕业吧?之后,我想工作。”
雯心觉得新奇地眨眨眼:“工作?什么工作?”
这时,楼梯出开始冒出个男人的脑袋,他身穿制服,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名年轻的男子,表情同样机警。海德终于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往车厢里头缩。两名男子向雯心跑来,车门正好唰地关上了。
“你还没答我,是什么工作?”雯心跟着车跑起来。
海德趴在车门上,寻找一丝缝隙,试图把自己的声音往外塞:“我不知道!可能是做吃的吧。”他竭力回忆起雯心做饭的样子,尽管味道勉强,“我想我可以做点吃的。”
雯心刹停在两名警察跟前,眺望火车远去的方向。她见过很多照片,以为站台应该绿树成荫,青空白云下,红皮火车蜿蜒远去的轨迹清晰可见。然而,真正的站台只是钢筋水泥,除了站台两边互相对望,就是附近的楼房。没有一棵草,更别说粗生的扶桑花。天空被高大的天棚挡住,火车消失而去的那头,没有一点美感。
孤独的海德就这样被带走了,她闭上眼睛,帮海德看到一些美景。她看到火车驶出菩提市,跋山,涉水,海德趴在窗边看到飞驰而过的村庄和农田,高耸的山下一汪天池,绿幽幽的冒着仙气,身边的人都骚动起来,有人来到海德身边跟他一起张望,人们把他挤得紧,他像个孩子般,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海德!”雯心后知后觉地喊起来,“再见啦!”
姑娘清脆响亮的声音翻山越岭,送少年一路奔走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