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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难知如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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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的胃不太好。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老毛病,幼时的经历始终无法让他真正放下心来去信任一个人,医家有云:思伤脾,脾胃相表里,脾伤则胃伤。而他明显是思虑过甚。
此外每天繁重的公文大大压榨了他休息的时间,准备好的膳食放在桌上都放凉了,想起来了才拿着勺子喝上一两口。如此这般他自然是吃的愈发少了,汤汤水水的食物成了他每日膳食的主流。
韩非的胃也不太好。
本就体弱,幼时的痼疾在他身上几乎缠绵了半生之久,最后甚至渗入骨髓,永远无法治愈。而他还从不在乎,饮酒作乐样样不落,更是得了一个“酒公子”的美誉。他的胃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今韩非虽是剑灵之体,但寻常与常人无异,一样得食五谷杂粮。故而每日早朝后,嬴政都会来与韩非一同用膳,喝点煮的软糯的米粥,权做早膳。
“王上?”
“恩?先生何事?”
嬴政放下碗筷,立刻便有侍候在一旁的宦官为他递上手巾供他净手。
韩非无奈的摇头道:“非已经唤了您四声,王上今日是不舒服么?亦或是在想什么事才未曾回应非?”
“无妨,寡人只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
嬴政今日的确是有些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但同时他也骗了韩非,他的左耳一直患有弱听,近几月愈发严重起来,如今左耳更是几近失聪。
时不我待啊。
嬴政总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般想着。虽说看起来他仍旧如同当年一般年富力强,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年近不惑,岁月和繁重的政务让他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无论再深厚的内力、再大的权势都无法阻止他的衰老。
他怕了。
从前他怕的是韩非的死,怕他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嬴政不信来世,只信今生。活的久一点,或许还能见到他。
但如今他怕的是韩非的生。韩非如今的状态大可以称之为永生,但他还能伴他多久?五年?十年?或许……连五年都不到。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公子们难成大器,他的帝国还需要他;他还没有得到他的先生,他不甘心。
于是他加快了寻仙问道的速度,命阴阳家乘着蜃楼出航,为他去遥远的海面上去寻找飘渺不定的仙山。
他不想死。
“先生,寡人还有政务在身,晚上再来。”
“王上还请保重身体。”
“寡人知道了。”
嬴政走后韩非还想再睡,他身子虚,容易困乏,但还没等他进里屋,就听得外面响动,有侍卫奔走于外。
“何事?”
韩非撩了帘子出来,宫里的侍卫们见是他,纷纷放轻了步子,侍卫长过来,恭敬道:“先生,阿房宫进了盗贼,但已经派人捉拿,若惊扰了先生,万勿怪罪。”
“盗贼?”
韩非皱起了眉,这宫里宝物虽多,但防守严密至极,尤其是靠近嬴政寝宫附近,有哪个盗贼不要命了来这里行窃?莫不是六国之人吧。
侍卫长见状,忙道:“的确是盗贼,此人似在寻找一物,并无其他行为。”
“恩,那便去做吧,非不打扰各位了。”
“多谢先生。”
关上门,韩非无奈地叹了声,轻声道:“好了,是红莲么?出来吧。”
“哥哥你怎么知道?”
果不其然,一红衣明艳女子自屋内转出,正是红莲。她于宫外徘徊多日,趁换防之时偷溜进来,但宫里防守严密,她也不知道韩非在哪里,只得四处查看,一时不慎,被侍卫们发现了行踪。
“找一物,这阿房宫内除了非,就没什么新进之物了,若是旧物,这几年来早就找了,何必等到今天。”韩非笑了笑,如同少时那般亲昵的弹了弹妹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乌发道:“此举颇为不智,现如今定然惊动了王上,他也定会想到你们,在他来之前,红莲你还是走吧。子房和卫庄兄也真是的,不拦着你,让你乱跑。”
“他们也想管住本公主?”
红莲扬起了头,那副骄傲的小模样倒是逗的韩非好一阵笑。
“好好好,我的红莲最厉害了。所以,我的亲妹妹啊,现在可以走了么?”
“走?非先生,你要往哪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红莲对嬴政可谓是厌恶至极,哪怕原先流沙与秦帝国短暂合作过也是一样。
于公,嬴政是她的灭国仇人,于私,是他杀了自己的父王,也是兄长死亡的重要原因,而现在他还霸占自己的兄长,想要得到他?
休想!
只要自己在一日,他嬴政就别想这事儿!
“哼,秦王政。怎么,你抢走了我哥哥,还不许我来看看?或者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像对待刺客那般抓起来?”
“红莲!”
韩非罕见的严肃了神色,侧跨一步,用他那并不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妹妹,随后向嬴政拜到:
“王上,教妹不严,乃非之过也,然非望王上万勿盛怒,非日后定会对舍妹严加管教。”
嬴政不语,威严的冕琉挡住了他的目光,连韩非此时都无法揣测出他内心的想法。
他不语,韩非自然也不好多言,红莲虽有心说话,但她还是知晓事理的,撇了撇嘴,同样也安静下来。一时间,大殿竟然只剩下了三道不同的呼吸声,气氛沉闷的令人恐慌。
君心难测。
韩非默默叹了口气,此情此景,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嬴政的确是他期待的君主,天下权利系于己身,如同光芒万丈的太阳,高悬世间,所有的英雄豪杰都在其掌控之下。他的心思如同深渊一般难以揣摩,遇事时交给群臣讨论,而最后拍板的权利又牢牢控制在他的掌中。
这是他曾经教给他的,如今,他学会了,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好。
可如今,这位他梦寐以求的帝王却和他再不可能在同一条道路上了。
“非先生。”良久,嬴政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不如以往那般低沉。
“若寡人不来,或是没有抓到令妹,先生是否就要逃离我秦的国都,去寻那叛逆们的首领了。”
“我………”
“秦王,你假托养病之名将兄长劫持到此地,养病是假,软禁是真,你恨不得让我兄长一辈子只在这秦宫里呆着,如同你收藏六国的美人一样,让兄长成为你独一无二的收藏品。如此这般行径,你还认为是兄长他负了你?”
“你喜爱兄长,但无论公还是私,你可有为他做出半点事情?或者说,毁灭他心爱的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就是你的喜爱?”
“嬴政,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我不是以赤练的名义,更不是以公主的名义,我是以兄长妹妹的名义说的!作为他的家人,我,不,同,意!”
“红莲!”
韩非失态地大吼一声,单薄的身子微微晃动,随即便轻微的咳嗽起来,仍目视红莲,想要制止红莲的言语。但红莲仍旧昂着头,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满是愤怒的神色,一时间竟让嬴政失了神。
嬴政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女子发愣,女子姣好的容颜像一朵盛放的鲜花,配上她明艳的赤色衣衫,更衬得她美艳过人。
她与非先生一点都不像。
嬴政这样想着,眼神不自觉得看向同样站在阶下的韩非。非先生淡雅,其妹美艳;非先生学富五车,虽手无缚鸡之力,然心中韬略可胜百万雄师。其妹根骨尚佳,长于武艺,然冲锋陷阵尚有欠缺;非先生心思淡薄,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世间万物,虽学厚黑之学,然则在纸不在心,每一件事都行的光明磊落。其妹心思狠毒,功利至上,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剧毒,为暗处之人,行诡密之事。
但再是不喜,两人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却又在提醒着嬴政,她是非先生的姊妹,旧韩的遗民。杀了她当然容易,但非先生是一定不会原谅他了。
“寡人从未认为是非先生负了寡人。”就在红莲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任何回答时,嬴政突然开了口。
“是寡人有愧于先生。”
这是嬴政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错误。
韩非有些发愣,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认识的嬴政,从不会认错,哪怕的确是自己错了也不会。
这本就是帝王之道,帝王若承认自己犯错,岂不是告诉臣子,告诉天下人,他不是神,是人,同样会生老病死,同样会犯错的人?
但嬴政却说自己错了。
“你……”
红莲也有些发懵,被嬴政这一记直球打的猝不及防。同样,在她的心中,秦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主儿,更别提认错了,连她的父王,以昏庸无能出名的韩王都是如此。
帝王不可能认错。
“……红莲,下去。”
“可是哥哥……”
“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下去。”
“……好吧。”
红莲皱着眉瞪了眼嬴政,跺了跺脚,登登的踩着她的靴子走了下去。眼下,大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王上……”
“先生……”
不约而同的,两人突然在同一时间开了口,互相对视一眼,为对方的默契微笑起来,无形间化解了一些尴尬的气氛。
“王上您先。”
“先生还是这边坐吧,令妹之言,的确有理,寡人不怪,但寡人想知道的是,先生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寡人命你来此,先生……可否怨过?”
韩非帮助嬴政取下冠冕的手颤了颤,但最终还是取下了那重若千金的冠,将它放在一旁,自己转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嬴政对面。
“有。”
“先生可想离开?”
“想。”
“若是令妹不来,先生是否也会想个法子出去?”
“是。”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句虚言,嬴政虽早有预料会是这样的答案,但还是被韩非气的怒火翻涌。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始皇之威,若是旁人在场,或许早就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口称“不敢”了。
然而韩非仍旧是平日里的那副样子,气定神闲,长发垂地,环佩叮当,脸上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面的不是始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公子王孙,向他请教问题来了。
“韩非!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把朕当做什么!”
嬴政被韩非这态度激的气恼至极,但同时又有些微微的得意:看,这就是朕中意的非先生,不似旁人那般泛善可陈,胆小如鼠,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您是天下人的皇帝,是文物百官的陛下,是非的王上。”
韩非这话让嬴政愣住了,他没想到韩非竟会这样说,怒火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拧着眉,仿佛在求证一般问道:
“先生之言……莫不是在诓骗寡人?”
“非什么时候骗过王上了。”
韩非笑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态度郑重了一些道:
“王上强命人带非来此地,没有怨言是假的。但非已经不气了,王上把公子们交给非,是对非的信任。两位公子,非都很喜欢。然非还是要走的王上这里并不需要非,所以,非该去需要的地方了。”
韩非态度温顺,但嬴政却从中听出了决绝之意。公子如玉,但这玉却不是暖玉,它是冷的,攒在手心里冰凉刺骨,暖好大一会儿才能热一些。
嬴政静静地看着韩非的眼睛,那是他最喜爱的韩非的地方,那双眼睛里似乎承载了无限的情感,但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了,宛若头顶的天空,静静地注视着下方生灵的生灭。
韩非是有情的,但有的是对整个天下,甚至是今后的无数个朝代的情感,他不是韩地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先生对寡人有何评价?”
“帝君。”
韩非回答的毫不犹豫,他垂了眉眼,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起来:“或者说……皇帝,德兼三皇,功高五帝。陛下之霸业,古往今来,唯您一人而已。”
明明是夸赞的话,但嬴政却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先生,你知道寡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陛下想听的非可以说,但王上想听的……恕非不能如愿。”
“……是‘不能’么……”嬴政恼怒的神色收敛,眼睛里露出一丝怅然:“先生果然在怨寡人。”
“非没有。”韩非轻轻摇头,迎着嬴政诧异的目光道:“从前有,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王上要求四海之统一,无论手段,必定是要这样的。没有王上,也可能是其他人,王上来做这些,说实话,非……很高兴。”
“那……”
“只是非虽然明白,但已经无法同少时那般,同王上一道了。且非的学问乃是帝王之学,如今王上已经贵为‘皇帝’,这世上不再需要第二个知晓此学问,这个道理,非还是懂的。”
“……是啊。”良久,嬴政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韩非:“先生你太危险了。”
听闻此言,韩非不以为忤,反而淡淡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里满是醉人的笑意:“若非是非本人,非甚至会建议王上将此人杀了,以绝后患。”
“寡人不会杀先生。”
宛若誓言,嬴政闭上眼,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这次无论先生去哪里,做什么,寡人都不会杀了先生,这是寡人对你的承诺。”
“王上,此乃为君者大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先生会害寡人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韩非歪着头,想了想,给了嬴政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若能死在先生手上,乃寡人之幸也。”嬴政同样没有动怒,“寡人遍寻仙山,问道长生,除了畏惧死亡外,也是为了可以等着先生。如今先生仍在,寡人……不胜欢喜,心愿已了。”
“作为帝王,寡人已经杀了先生一次。但作为嬴政而言,先生,我可否任性一次?”
(第十四章•完)
非非到底是留下还是离开呢?
陛下会放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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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回答一下大家,不会弃坑的,虽然更新慢,但不会弃的~日更?不可能不可能,手里还有好几个酒茨坑,还想写原创……上班奴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