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帝国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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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今日起的极早。
他本就是个自律的人，加上儒家的教导，旁的不说，对自己却是真正做到了“三省吾身”，不光反省自身，还要去回忆父皇的做法，但越是这样，他对自己父皇霸道无匹的作风越是困惑。
他认为早期还未统一之时霸道一些自是无妨，但如今六国已定，他认为需要对六国遗民加以宽抚，需知刚柔并济才是正道，若是一味霸道，只会引起六国遗民的反抗。
他是这般想的，同时也是这般做的。扶苏心里明白，他的父皇厌恶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他的做法无异于虎口拔牙，只会断送他的未来，若非他是长子，他早就被废掉了。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扶苏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
“道理通明，自当直道而行，但为什么……孤会不安呢？非先生，若是你……你会如何教导孤呢……”
扶苏不得不承认，他是极为期待这次见面的。当他的父皇遣人告诉他去非先生寝宫学习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这么多年了，有些问题积压在他的心里已经二十余年了，他去询问儒家和阴阳家的老师，他们都无法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非先生，他会如何回答呢？
上位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公子，辰时已到。”
柔美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了眼门外弓着身的侍女，温和道：“孤知道了，请告诉非先生，孤这就去。”
最后看了眼镜中不甚清晰的影影绰绰的自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镜子一般，模模糊糊的，抿了抿唇，扶苏站了起来，迈步向门外走去。
舜华。
这是韩非目前所在的宫殿的名字。
《诗经·郑风》有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这里是阿房宫，是嬴政收集天下美女的地方，叫这个名字自然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扶苏明白自己父皇的心思。
他爱慕韩非先生，从来都是。
这间宫室自从建成后从未使用过，直到这次才住了人。在建这间宫室的时候，非先生已经死了，父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命人在与自己寝宫最近的地方建了它呢？或许也从未曾奢望过有人住进去吧，毕竟，那个他所爱慕的人已经死了，而这世上，再无如此风华绝代之人了。
朝发暮落，不叹舜华。
幼时的记忆，在扶苏的脑海里已然失落，只余了一些琐碎的片段和只言片语，但这对他而言更加折磨。不似平日严肃的父皇，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他，还有总是倚在榻上对他微笑的非先生。
时过境迁，旧人不再。
扶苏是渴望再看到父皇的笑容的。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子女不想得到父母的承认和赞扬？但自从那日后，他就再没有得到过这些了。
朱红的宫门已遥遥在望，扶苏收拾了一下纷乱的心思，敛了衣衫，垂下眼眸迈步入内拜到：
“扶苏拜见先生。”
“长公子殿下，非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韩非今日气色尚佳，比那日初见时要好许多，并未束发，长长的墨发散在后面，一身玄色的袍子让他穿出了些飘然的味道。见他进来，便从榻上直起身子，微笑着冲他回礼。
“先生日安，十八弟也是。”
异瞳的俊美少年坐在一旁，卷曲的头发不加修饰的落在肩上，更显的可爱俏皮。他勾着唇角冲他招手，眼眸里的阴暗起起伏伏，连带着这打招呼的动作都变得不善起来。胡亥，父皇最小的皇子，他的幼弟。
他也来了。
昨日嬴政留宿韩非的舜华殿，怎么赶也赶不走。事实上自从韩非来了，嬴政要不是在这舜华殿呆着，要不就是回自己的寝宫批改奏折，也不去妃子们那儿，其心思昭然若揭。
起初韩非还是严词拒绝嬴政这样的举动，但一来是根本没什么用，二来也不忍看他一人劳累许久，反正二人不同房也不同床，就由着他去吧。
这样想着，韩非便也默认了，只是习惯性的拒绝一下罢了。
嬴政是一位极为勤政的君王，同时作为他的臣子也不能偷懒，且不说那几十页厚的大秦律，便是说那上朝的时间就足以让古往今来的众多帝王羞愧欲死了。
韩非是个懒散的人，原先为九公子时不受重视，在桑海求学时荀子也不要求他什么，到了现在更是没人来管他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韩非自然是不愿委屈了自己。
未到卯时，天还没亮。韩非在床上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听到外头悉悉索索的响，便知道嬴政已经起了。他总是这时候起。
迷迷糊糊的，韩非感觉到有人进了他的卧房，一双手伸了过来，还带着些清晨的寒意。
“王上，别闹——”
韩非连眼睛都没睁，赶苍蝇般的挥了挥手，带着鼻音的声音没有半分威慑力，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先生，今日之事，可莫要忘了。”
嬴政的声音里透了笑意，手没移开，反而变本加厉的捏了韩非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韩非打了个哆嗦，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半坐起来冲嬴政一礼，敷衍道：
“恩恩，非知道了。”
“真的？”
“王上怎的这般啰嗦，再说下去误了早朝可别怪非不提醒。”
“好，寡人这就走，寡人会安排宫人来照顾先生起居的。”
“…………”
韩非睁着眼瞪着嬴政，半晌赌气地钻进了被子，没吭气，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先生继续休息吧，寡人走了。”
“…………”
果然，在辰时的时候便有宫人在门外候着了，饶是韩非脸皮再厚也禁不住那些人端着铜盆手巾等物躬身等着他，只得无奈地挥手道：
“好了好了，我这就起，你们也起身吧。”
起的早，结果就是哈欠连天。韩非半睁着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水光潋滟，泪光朦胧。又打了个哈欠，韩非倚在榻上，拒绝了宫人要为他束发的提议，一头长发就这样散下来，落了一地，本就白皙的肌肤在玄色衣裳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加上他那没有半分血色的嘴唇，整个人都显得寡淡无比。
“公子，十八殿下到了。”
“胡亥殿下？来的这么早？”
韩非有些诧异，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弯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里亮起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光，仿佛任何事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顿时整个人的气质从慵懒随意变得高深莫测，他坐直了些，颔首道：
“请殿下进来吧。”
“你便是韩非？”
一进门，少年就给了韩非一个下马威，他没有使用敬称，语气也颇为不客气，一双猫似的眼瞳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韩非，不似面见师长，倒是有些类似找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
“是，在下便是。”
韩非没有动怒，但也没有更多在意，只是拱手示意。以胡亥的聪慧自是能看出这一礼不是对他，而是对他皇子的身份而已。
有趣。
这人当真有趣。
胡亥的眼睛里放出了欣喜的光，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有趣的人了。贵为大秦的十八皇子，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子，胡亥向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无论是宫人还是朝臣都对他百依百顺。
他是天之骄子，加之天资聪颖，胡亥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比自己那迂腐的皇长兄差了。倒不是非要那至尊之位，只不过是因为唯有这至尊之位需要他费些心思去抢夺，但如今，他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人。
韩非。
父皇推崇备至的韩子，长兄的启蒙恩师，丞相李斯的师兄，大儒荀子的得意弟子，法家的集大成者。
无数的光环加诸他身，无数的人去学习、瞻仰他。他已然不是常人了，他是圣人，同各家学派的诸子一般的圣人。
然而眼前的人容貌俊美，一双桃花眼微笑间数不尽的风流，而过于苍白的皮肤和瘦弱的体型又让他多了些柔弱的气质。
但无论怎么看，此人都像一个世家公子多过像一位著书立说的圣人。
胡亥没有失望，倒是愈发起了兴致。对，就是这样，这样才好，这样才有让我夺取的乐趣。
“早就听闻韩非先生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愿闻其详。”
“先生的《五蠹》《孤愤》等书，本殿下已经看了，写的是极好的，本以为先生应是一位面色冷厉的中年人，或是一位面相刻薄的人，不想先生竟是如此风流俊俏，令人心折。不愧是父皇和皇长兄看上的人。”
虽是在夸人，但胡亥语气轻浮，全无半分尊重之意，倒像是在调戏他。韩非面色不变，仍然微微笑着，但视线却变得有些飘渺，虽是看向胡亥，但细看又是似乎在看着虚空，叹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又何必在乎呢？人的外貌、气质，说到底只是皮囊的一部分而已，若是死了，便只是一捧黄土，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先生这话，可不像是法家所言，到像是道家了。”
胡亥愣了愣，面色郑重了些。
“殿下这话就错了，法家也好，道家也罢，哪怕是阴阳家小说家，所求之事也无非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而已，即便是道路不同，但终点都是相同的，殊途同归罢了。”
胡亥眨了眨眼睛，从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话初听到有些惊骇，诸子百家，都快打出狗脑子来了，单说道家一家，便有天宗人宗之争，无有不同？若是让旁人听了是要笑掉大牙的。但细细想来，似乎又的确如此，哪怕是小说家，他们的书中也是充满了对天下太平的期许，殊途同归，说的不错。
“若是让旁人听了先生这话，指不定要做出什么呢。”思虑良久，胡亥突然“噗嗤”一笑，一双异瞳闪闪发亮，这下他才显出了少年人应有的天真模样，他看着韩非，缓缓下拜：
“胡亥，拜见先生。”
（第十二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帝国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