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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长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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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大小姐翘脚坐在她专属的雕花玫瑰椅上,面前有栏杆,阻着不留心的客人从二楼坠到一楼。锣鼓点儿已然打过几回,苔大小姐居高临下打量着台旁几位师傅,几杯清茶下肚,师傅们的面色便都如苔大小姐的手指般通红,似也都被热茶暖过。
朱颜没来。
锣鼓点儿起哄似的,一阵急似一阵,被台下的爷们呼喝下去。此时若非朱颜在台后一声吊嗓,怕没有人能压住场。
苔大小姐在楼上细细地瞧,楼下乱成一片,渐渐起了些污言秽语,戏园老板镇之不住,她瞧得兴起,手底下敲出板来,独自个儿咿咿呀呀哼起来。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筷子击在碟碗上,高一声,低两声,“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
“吹一回唱一回。”
曲词被他人截了口去,很是规整地唱完。苔大小姐抬头一笑:“你来了。”
来人带着妆,眉眼如黛,眼角细腻地挑起一笔,将视线延伸出去,停在台下热闹喧嚣上。“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苔大小姐鼻息一喷:“呦,人家偷驴你拔橛儿。”
来人眉头一簇,忍不住回过头来。
苔大小姐歪着头看她:“原来长姑娘也会帮人擦屁股。”想一想觉得不雅,“……帮人善后。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她假模假式宣一声法号,右手持伽,宝相俨然。
“苔,平日里念两首歪诗就罢了,别再糟践佛祖。”长姑娘不忍,悠悠甩她一句。苔大小姐看她离去的背影背脊直直,不急不焦,仿佛哪里都是氍毹,都需不紧不慢地脚跟脚尖走一个场,就不由得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笑起来。
下了楼,入后台,不消片刻出将来,娇小的身形打帘下一晃,行云流水便站在了台中央。只听戏园子的喧杂聒噪里蓦地就冲出一把透亮至极的声音,那声音如扎地三丈生了根的树,一冠枝桠疯了般冲天长,长到人身里心里,上下如虫豸乱窜,说不出的痒,却是想好好伸展开,就着那声音一并飞上云霄。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嘿……”苔大小姐吞下一大口茶,听两句,忍不住又“嘿”了一声。这唱的是哪一出?
然而园子里却是静了,连碰头彩也无。
苔大小姐忽就成了最聒噪的人——这让她很是窝囊,于是只好装作同是被震到一样,瞪大了眼睛听长姑娘唱这本是上不了台面的曲儿。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长姑娘猛一个卧鱼儿,脸埋进水袖中,不变腔不走板,生生将句子里悲戚涂抹在了众人的脸上。她身子微微地抖,和着弦子捻过的颤颤余音,由腰至颈,一寸一寸抬起,抬得如此纠结,连苔大小姐都不觉朝自己腰上捶了两拳——这就叫表现张力——长姑娘就曾是这样一个有张力的名伶。
她现在仍有当年的俊采风流,然而人已不在梨园,今日登台,为的不过是一个朱颜。
“寺外的官兵早已是观众,汹涌的掌声留不住戏子笑容。做一回莺莺做一回张生,涂上胭脂活在戏中”——
朱颜是如此喜爱《西厢》,以致她非要寻一个张生,她弃了胭脂活在梦中——这梦有多久,谁说得清。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长姑娘终于起身,水袖舞得满天。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锣鼓点猛地打起来!台上的婀娜化作一道翻腾地弧,她打起旋子,一个又一个,走旋子、接小翻儿,早该喝出的彩终于冲出爆发!台下轰然的掌声压过弦子和月琴,长姑娘就在一片叫好声中甩开双袖,仿佛红氍毹上的那个戏子永生活在戏中,她活得热烈肆意,此生此世,再不下戏台!
“朱颜嫁人了。”卸了妆,长姑娘坐在苔大小姐对面一手托盏一手篦茶。她盯着茶认真地呷一口,然后一口又一口,秀气而投入地呷完整杯茶。
苔小大姐为她续上杯,顺便“嗯”了一声。
朱颜——是个任谁瞧上一眼都会记得一辈子的女人。然而可萌绿,亦可枯黄。有些人,不唱戏,人生便到了尽头。
红氍毹上歌弦舞袖,精于斯,老于斯,死于斯。长曾以为自己会是这样的人,朱颜亦然。
如今长变了风花雪月,却不知朱颜是否会落得笞杖徒流。
长曾说,江湖秋水重,曾湿赤子襟。
待他日回首,寻一伙相识,都一般相知,彼时,你我一会,吹一回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