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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琐窗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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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家祠堂的后院里,喜庆庆地开着三两簇苔花。正值隆冬刚过,数九未出,家里的主子们不喜出屋,按说这京城外头的祠堂也就应少了些人烟。但富家是何许人家?京城里大大有名的大家主!城中水木清华的青家、第一大户的贝家,还有与贝家对角相望的任家,同归一宗,那就是富家!
所以这富家的祠堂上空,冬日里也袅袅地升腾着股股热闹闹的人气!
“苔大小姐怎的还不回来?”蹲在灶前吹火的忠伯从秸秆子旁抽出口气来,怨道。说是回府一趟,可进城足有三刻了,再怎么磨蹭也该回来了。
忠伯正自埋怨,就听院子里有人不大不小打了个喷嚏。
“忠伯——?”
“哎——”忠伯匆忙忙站起身,边应边掀帘,“老家伙我可什么都没说,大小姐您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呦!”老爷子一愣,就见那大小姐湿漉漉的还扛着一个人。
“这是怎么话说的?”老爷子一皱眉,上前把人从小姐身上接过来。
“打桥上路过顺手捞的。”小姐答得轻松,一不小心又是一个喷嚏。
“先进屋暖暖身子。”老爷子张罗着,在前打了门帘迎小姐进去。那肩膀上的人没处放,老爷子在屋子里巴巴地扫了一圈,但那屋里摆设着实简单,就两把椅子还有一把是坏的,另外一把被小姐坐着,总不能把好容易见到一口热茶的小姐赶起来移驾到别处去啊,况且这屋里还就真没了别处。老爷子扛着人巴巴地看着小姐,小姐湿塌塌的头发披散在湿塌塌的衣服上,还是气定神闲地喝下半盏茶,然后悠悠地开口:“就扔我床上吧,反正被褥也要拿回府换新的。”
老爷子“哎”一声放下人,又去旁屋里收拾床铺——总不能让一个外人在小姐床上睡一宿。那小姐睡哪?
小姐睡哪?
嘿!
床上那人才不管这许多!
待老爷子一出去,她便一骨碌爬起来,两腿一盘,抱被一坐,俨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压根儿哪都不准备动的模样。
“不装死了?”这边喝茶的人沉得住气。被那一揪上岸就如扎了刺的睡美人一般三叫不吭声的主儿压在肩上少说也有半刻,还弄得大冬天里一身透心凉的黄汤,苔大小姐面不改色的耐力算得上是全京城都少有——要不怎会明明是富家正宗的大小姐却还被旁亲下人们欺负到祠堂里来了?
“不装死了。这里床好被好,干嘛还要在你背上装死。”那边严阵以待的模样说话也见得严谨,“就你那小身骨,膀子力气是有,却没什么肉,硌得我肋骨疼!”抱着被子念念,竟转脸换作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苔大小姐一向大人有大量,她摆摆手,“喝热茶?”
“嗯嗯嗯!”床上的立马点头,“我要窖里存鲜的铁观音,十年的壶泡,一尖多过两叶的我不要!”
苔大小姐温顺一笑,起身去翻柜子里的茶叶。她翻茶叶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温顺的笑的,翻着翻着,就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你逃家出来的?”
“是啊。”床上笑得乖巧,“何以见得?”
“我猜你是林家的姐姐。”
林家也是京城里的大户,祖上命好,生得一副好皮囊,之后便隔三差五地出一个贵妃皇后,家里富贵权势,倒也算是吃女人饭的极致。
这位林家的姐姐自也是一副众生相,只不过众生都倒了,就留她一个盘腿坐在床上傻乎乎地笑。
“小妹名苔,敢问林姐姐名甚?”苔大小姐取了茶叶重泡,洗茶的水倒在地上热腾腾地翻起一股子尘来。
“小字琐寒,单名一个璇字。”
“原来是逃婚出来的。”苔大小姐眉眼弯弯。
林家琐寒和富氏本宗的青家有姻,这是两家人早就定下的事情。小辈开春大婚,这当口跑出来,不是逃婚是什么?
“可逃婚就逃吧,你寻死干嘛?”苔大小姐递给林琐寒一杯沁着香气的热茶,径自在床边坐下,一脸疑惑。
“谁说我寻死了?”林大小姐比苔大小姐更加不解。
“那你跳河作甚?别告诉我你与那些个王侯公子们一样,都好那个劳什子冬泳。”
“我好它干嘛?爹一向教导我们做女子要规矩,虽然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勾搭王公子弟的,那也不能要那些没脸没皮的喜好!我从小随师父读书,纪昀的四库全书贵妃姑姑送我们一人一份,随身都带着几本呢!”说着,就去摸书。
摸了一摸,“书呢?”
“怕是和你一起掉了冰窟窿。”苔大小姐依旧一副好脾气的笑。她一向笑得和善,现在看来也没有半分揶揄气。
“那你怎么不把书一并捞回来?!”林大小姐却是急了。
毕竟是书香门第,书丢了比命丢了都值钱。当然更比面子值钱。
“我把你捞回来已是不易。”苔大小姐端的好家教。她浅呷一口茶,脸上气色不变,“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林姐姐既然有心入那江湖一耍,自然也就知道江湖、不是那么好闯的,干什么都要付出点代价。姐姐既然在这墙外的‘江湖’上破了个窟窿,就自当有出血一补的觉悟。今日姐姐运气好,没用自己把那窟窿堵上,扔点书在里面,就权当破财免灾了。”
一番话说得如同江湖中的老油头,从未入过江湖的林琐寒听得是又惊又喜。
“妹妹你混过江湖?”
“大概吧。”
“那你带我一起混,如何?”
“不好。”
“为何?”
“你走了,我哥哥怎么办?”
“你哥哥是谁?”
“你要嫁的青家少爷。”
林琐寒闻言一阵沉默。半晌,她忽地抬头。
“你叫青苔?”两眼带着自诩和期待的闪亮目光。
“啊?”
饶是苔大小姐再有深沉也忍不住想要说她两句。
“青苔”?
真是!
我怎么不是“蒜苗”呢?
还好吃呢!炒蛋炒肉都好,不是比炒出来软塌塌的青苔更美味可口!
但好脾气就是好脾气。苔大小姐樱唇一挑,拜一福礼,“我叫贝筱苔。”
青家和贝家的正宗都是独子,故同为富宗的两家小辈都将对方当自家兄妹对待。既然林琐寒是要嫁到青家当媳妇的,那于情于理,苔大小姐都该称对方句“姐姐”。
可老天对待人大体上算是公平的。既然把你生得胭脂红玉的又在富贵人家,就定然会在某一方面平衡一下。要不然,先人也不会发出“王侯粪土”的感慨——既然你生得王侯,自然要长得很粪土!反正粪土也能取美妻,正所谓鲜花插牛粪,自要有些渊源。
但是这小姐长得丑,算是大孽一件。于是老天没捡那挨骂的挑,人家挑了项很隐晦的缺陷——缺心眼!
其实打一见面,苔大小姐就发现了这项缺憾。
无奈她林家太会伪装,直到青家少爷定下这门亲事——当然,长辈定的亲,小辈不一定就见过面——他也没发现自己未来的娘子心智只有五岁。
五岁?没错!
五岁还是多说着呢!
要不到初春的二月廿九,她长不长得到五岁还另说呢!
要说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二月廿九,那可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日子。要说那时,正是春节刚过,河水未开,柳芽未抽,爽落落的一个大晴天!可随着林氏夫人一阵疼痛欲绝的胎动,那天就宛如林夫人的脸一般抽搐在一起,乌云密布,风如刀绞。不一时,雨水就似额角的汗滴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房檐屋顶,竟个个是指头大的冰雹!之后,漫天飞雪就飘起来了。
那雪那叫一个大。大得把关紧的窗户的都吹洞开了。
床边的人也顾不得管,直待苦命难产的林氏夫人把他们昨日盼、今日盼的大小姐还算完整的生出来了,夫人打着哆嗦没顾得抱孩子看上一眼,只喃喃道:“锁窗,寒……”就昏死过去。
待一觉醒来,林小姐就有了个文邹邹雅致致的名字——琐寒。
且不说那日如何大雪纷飞,飞来一个林小姐。这边的苔大小姐对于自己未来嫂子的缺根弦已是颇有腹诽。
她若只是缺根弦大大咧咧也还好办,带出江湖去也可算是巾帼豪爽一派,但她胡搅蛮缠就让人吃不消了。
这不,好脾气的苔大小姐因为这床的事已自觉被林琐寒搞的焦头烂额。
“这张床是我的。”苔大小姐好脾气地说了第二十遍。
“是你的,我睡。”
“既然是我的自然是我来睡,怎么能你来睡呢?”面对小孩子,我们自然要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
“那饭馆还是饭馆老板的呢,怎么都是别人在吃?”
苔大小姐不说话,看着她往下说。
“客栈也不是客栈老板在住,是客人住……自家的都是外人用,所以,你的床也不是你来睡,是我这个外人来睡。”
哦,敢情你还知道自己是外人啊。
苔大小姐心里想,嘴上不说。她凑近些笑道:“姐姐你和青家哥哥有婚约,咱们就是一家人——自家人不睡自家床,那么你也就不该睡我的床。再说,姐姐湿漉漉地抱着被褥好久了,再厚的棉花怕也给沓湿了,这么睡会着病的,不如换一张床睡。”
“换张床?也行。”
“嗯。”苔大小姐等着她说条件。
“你现在就带我去闯荡江湖!”
想要逃婚也未免太过张扬了些……
不知为何,一向缺根筋的琐寒小姐在苔大小姐温良恭顺的笑容底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丝不那么和善的笑意。
“墙外那个‘江湖’林姐姐还想去游荡一番?”
富家宗祠的墙外便是那个被林琐寒破了个窟窿的江湖。
相比当年椴公惊天一言“江湖不过洗脚盆”,这样刺骨冰寒却不臭不脏的“江湖”也还是好泡得多的。
“不去!”林琐寒当即斩钉截铁地说,“去了也还在这床上抱着这床被子取暖!”
“为何单恋这张床?”
“此床有汝体香留。”
“噗——”终于,苔大小姐再也保持不住自己良好的身形,纯良内力乍泄迫得一口的好茶散作雾气昭昭飘了满室。
苔大小姐是练过的。否则也不可能自桥上飞身而下,一抓一扛就把林琐寒搬回了家。
“我先出去。”苔大小姐强压住咳。
“不行!”
“我与你暂无话说。”等我想好了说辞再来。
“我不管,反正我不放你走!”
“那你想如何……咳咳咳……”苔大小姐终于绷不住,捧胸大咳。
林琐寒看着她兀自痛苦,悻悻道:“反正你不许走,陪我坐着。”想了一想,“要不你做你的事,我在一旁陪你。”
食色性也。
姐姐啊,我哥哥若在这儿,你说这话兴许还合适。
苔大小姐边咳边撤,瞅准了功夫一步迈出门去,就此房门一关,门外上锁,从里面决计是打不开了。
“就这点道行还想跟我抢床!”收钥匙的时候,苔大小姐隐约听到门里这一句。她莞尔一笑,林大小姐身无分文逃婚数日,风餐露宿,好容易见到一张床,还好赖是张闺床,这种死命不肯撒手的感觉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呢……
苔大小姐眉眼一笑。
家里有好床不去睡,偏偏跑到这儿来找我的晦气,那就休怪我苔大小姐手下无情了!
只见她指作爪状,将那钥匙用力一握——
回头化作盈盈一拜,“小妹见过兄长。”
不知何时,富族宗亲早已站满院落,为首的就是她那要成亲的哥哥。
“嫂子就在屋内。”她上前忽变低声,“说好的,我帮你把她逮住,你把这宗祠的院落辟给我!”
“不过是逮个五岁心智的女子。”
“五岁?现在的娃都是人精!个个比你聪明!你想反悔?”
“不不不……只不过,你要院子干嘛?”自家可是京城第一大户,还要从宗祠里辟院子。
“这你别管。同意不同意?”
“同意。”
“成交。”
数日后,青林两家结亲。人声鼎沸,洞房花烛,好不热闹。
苔大小姐一个人躲在宗祠后的偏房小院里躲清闲。“家里提亲的那么多!我看他们谁赶追到祖宗祠庙里扯风流!”
忽闻院外一阵喧闹,纵身往墙头上一看,苔大小姐不由心凉半截。
只见宗亲哥哥带着新嫂子正自入门,那嫂子东张西望貌似新奇,偶然绝然地就望到了她这一眼。
出去迎吧,苔大小姐心想,都被人看见了又怎好意思不去见见。
可出去算见谁呢?青哥哥刚娶亲没多久,就更见得痴傻了,围着媳妇儿美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还不比自小被自己整得惨。
痴儿啊……
苔大小姐感叹,出门去拉起了嫂子的手。
即是小姑子那便算作半个妹妹,何况这半个妹妹前几日还救过自己的命。于是琐寒姐姐亲热揽过半个妹妹,耳语道:“那个床还是我的——”
骇得苔大小姐倒退着一个踉跄。
新嫂子却是避开去了,拉着相公在祠堂里转悠。“相公啊,你说我们把这改成个古堡好不好?取名清风?又文雅又清爽……”
身后忠伯从柴房里探出脑袋,啐到:“五岁心智?鬼!竟欺负完小姐又拐走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