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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不息
      作者:河关关

      他姓赵。
      他第一次不想活,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那些年有太多人吃不饱,饿死了。他没死,但生时带了一身不合时机的娇贵,肚子没饿成习惯,反而天天疼。
      熟悉的人离开了不少,他日日找吃的都吃不饱,太没意思了,动了一起离开的念头。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实际,照顾他的老人不行了。他想这就是机会了,他哭着喊着要一起去,情真意切。
      那平时对他凶残的老人却感动了,从兜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着的粮食,非要给他,要他好好活着。那是把干硬的草根,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没想明白呢,对方笑着咽气了。
      旁边的人看见了,避开看草根的眼神,劝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能死了,他委屈得大哭起来。一堆人围过来,让他坚强,别难过。人群散开了,那把草根也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他又想,这样总能直接饿死了。
      可终究命不该绝,或许是老人下去后还念着他,拜托阴差留着他。过了那年,日子居然好了,有了粮食,他还娶了媳妇。
      那是个对他好的人,什么都念着他,好的都给他,还给他生了孩子。
      他的命硬,大抵就是从饿那几年开始的。那之后,风云也变幻,岁月也苍老,门前梧桐砍了种,门内戏台轮流坐,腿瘸过,接上了,脸毁过,养好了。他一直活着。

      他第二次不想活,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那一天从医院出来,隔着门,爱人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想了想,憋出了个笑,说,没事。
      爱人却哭得不成样子。
      大儿子见了,在沙发上捧着头好久不动;儿媳想说什么,却忍了下去,回自己屋,把门砰地一声关了;二儿子三儿子打电话来,是大儿子接的,说什么他不清楚。
      他带着爱人回屋。屋内木柜上放了一张照片,是他和爱人好多年前拍的,背景是相馆的通用幕布,蓝天白云草原。
      他突然心生向往,对爱人说,我们去草原吧。
      儿子们意见很大,问他临到这个关头能不能别胡闹。
      什么是胡闹,我不胡闹,哪来你们。这句俏皮话,他学儿媳妇说话一样忍下去了,没说。
      爱人却看出他想法,趁着儿子们不备,两人偷偷溜了。儿子们打电话来,已经追不上了。
      草原可真绿,比照片好看。年轻人骑马玩,他也想骑,爱人有意拦着他,怕给摔了。他却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摔。
      爱人一听就开始哭。
      等好不容易把爱人哄好了不哭了,他还是没能上马。马场管理员拦着他,建议他去坐马车。和一堆同龄人挤在一起,也算乐呵。
      离开草原的那天晚上,他没睡着,爱人也没睡。他们坐在一起,头顶一片星空,脚下一片葱绿,身旁是最爱的人。
      一生足矣。
      他和爱人说,干净来,干净去,不要给别人留负担。
      总不能拉着一堆人一起下地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爱人哭得眼睛红肿,这一生没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啊,你应该明白。
      他是明白,可一条命要带着其他无数人的半生都白活,也太亏了。
      他已经算好了,找个轨道轻轻一跳,结束得很快。他没敢告诉爱人,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儿子打来了电话,电话那边是一片欢喜声,误诊了,他没事,身体康健,没有任何毛病。
      爱人扑过来,笑得像朵花。
      远远的火车过来了,离他十步远。爱人拉着他后退,问他靠这么近做什么,没看到火车进站的提示吗。她说这些的时候漫不经心,她沉浸在误诊的欢喜中,她不知道刚才可能发生什么。
      他却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高兴还是在难过。
      后来欢欢喜喜的儿子,找到了医院,和对方折腾大半个月,更欢喜了。
      他又一次活下来,活下来,是多幸福的事,活下来,却又是多难过的事。他亲眼看着爱人离世,看着周围的人老去。他退休了,无事可做,麻将搓不了,斗地主偶尔还缺人,棋友也越来越少。儿子们没说过要接他过去一起住,他也从没想过,要去找儿子们。
      叶子开始变黄,要入冬了。他发现自己手脚没以前利索了。
      他又一次想到死亡。
      他先告诉了大儿子这个想法。他很冷静,也很认真,说话过程中甚至有控制自己的语速和面部表情,大儿子却不信他,觉得他是因为老伴离世打击过大,这些年一直没缓过来。
      后来几个儿子都跑了回来看他,轮番劝他,逝者已逝。
      他比他们还明白。他们纵然一个个都长大了成熟了,可在他眼里,依旧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自认为比他懂的道理还多。
      儿子们劝不住,换上了村支书,结果这不靠谱的,居然给他牵起了红线。
      他去见过那个老太太,是失了丈夫的,但人家一个人过得也挺好。他也对她没有任何想法。
      村支书琢磨了很久,说,那接着见见其他的?
      他无言以对,把他拉到角落,两个人说了大实话。
      他说,我养了三个儿子,现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也娶了媳妇,有不错的工作,家里小孩虽然不听话,起码是有了,而且不听话也是能教好的。
      村支书连连点头,是是是,您不容易,他们都惦记着你养育恩呢,你得给他们尽孝心的机会。
      他想说的,却还不止这些。
      他家人都很好,活着的很好,死去的也没遗憾;他单位很好,他领着退休金,什么也不做,有新的人替代他,做他的活儿,少他一个不少;他朋友们,要去的都去了,要新认识,却也没心力了;他的邻居、同事,他经常去见的茶馆老板,街头卖猪肉的,街尾收铁具的,他认识的其他人,他们都各自活得很好。
      他们都不需要他。他无所事事,他没多余的价值了。今天日落,明天日出,明天日落,后天日出,他看的都是一样的景儿。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视;再反复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视。他觉得这日子,很没意思。
      村支书明白了!一拍大腿,懂了,孤单,以后和儿子们一起住;无聊,以后让儿子们多给点事做!
      他试图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却也想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便没阻止。村支书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商量了一整下午,第二天,大儿子来告诉他,接他过去,三家轮番住。
      大儿子家的小孙,今年已经十八了,却学姑娘们弄个小辫子。他说过两次,对方不理,儿媳觉得挺好,他也就没兴趣管了。
      他还能折腾,想做个饭,儿媳拦着他,说口味不一样;又准备扫地,家里有机器人。一个小东西,反正比人有用。最后他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提出想去老二家。
      老二家养只狗,孙女住校,儿子儿媳上班,平日里他就和狗玩玩。
      不过这狗需要遛,跑的劲儿又大。他早起准备遛,狗跑太快,差点没扯住就给丢了。二儿子生了大气,不让他遛。
      他把裤腿上刚被狗牵着摔伤的地方遮了遮,没多说话。
      后来他去了老三家。
      老三家的二儿子,懵懂年纪,什么都好奇。他远远逗他,不敢靠太近了。他手脚越发不受控制,怕没个轻重把孩子伤了。后来下楼,去帮忙取快递。快递员在楼下等了很久,日头太重,他姗姗来迟。快递员问他,是不是腿走不动了。
      他发现,确是有点。早年伤过的那条腿,最近确实越发不行了。
      老三家听说了,马上去买了轮椅。
      他很生气,宁可拄拐。儿子们却觉得轮椅更方便,见他走动就把轮椅推来让他试试;他不乐意,但出门的时候儿子们还是会带上轮椅,说防个万一;他想着不浪费心意,试了试,如此几天,终于适应了轮椅,却发现自己彻底站不起来了。
      那天他拿着拐,看了半晌,想找把火点了,却想起这已经是在城里了,没有火堆。这个拐,当烧火棍都不够格。
      他便坐在轮椅上,保洁阿姨扫地,把他一推,清理干净了,又拉回来。
      他依旧看电视剧,睡觉,吃饭,睡觉,看电视,吃饭。
      有天晚上,他梦到了老伴。
      老伴问他,过得好不好。他说不好。老伴让他去陪她。他笑着答应了。
      他和儿子们说,我梦到我老伴了,她让我去陪她,我挺开心的。
      儿子们却不高兴,说他瞎想。他便也收了脸上的笑,悄悄叹了口气。可他还是没忍住,私下又把大儿子找来,说他是真的想离开,想自杀。
      他把自杀这个词说出口,觉得心里头一片敞亮,就是这个意思。
      大儿子蹲下来,和他坐着一样高。儿子把手放在他腿上,摇着头,叹着气,想了半天,说,爸,你这是置我们于何地,让别人都说我们不孝啊!不养你,还逼你去死,爸你能不能别这么做!
      儿子最后哭了。
      他却舒了一口气,好像找到了关键所在。
      那天晚上,他开着灯,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他写的时候,回想起当年草原那个星空,那个星空前所未有的美,可惜现在不能去看了,不过梦里应该还有。他如是想。
      第二天,他把三个儿子找来,把遗书给他们看。
      儿子们看了,却都很沮丧,在沙发上坐成一排,说,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孙子们都给你管教,狗子们都给你遛,活儿都可以给你干,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别再提自杀,他们说。
      他不明白,我遗书写好了,还计算好了要找个公证人,这样没人非议你们,怎么就说到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耐不住老天宠他,最后还是知道了。老三家的二儿子,从门口偷偷摸摸进来,好奇地问他,什么叫耍手段啊。
      他问他从哪儿听来的。
      小孩子脑袋一转,说,老爷子原来也会耍这种手段了,什么意思啊。
      老爷子原来也会耍这种手段了,居然用写遗书拉人公证来威胁我们。
      他笑了笑,摸小孩子的头,说,没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要懂这个意思。
      他让小孩子回屋,转头就和三个儿子在客厅里吵了起来,大儿子家那个梳脏辫的小子,二儿子家的狗,三个儿媳妇,一个不缺。
      他吼着,我活着没有意义,我想死,我没有任何意思,你们怎么不信!
      儿子们拦着他,爸,别胡说了!
      他气得要拿东西砸他们,哆嗦着站起来,手抖了几抖,啥也没干成,人也没重新坐回轮椅上去,整个人直接摔地上了。
      僵硬地躺在地上,他仿佛知道,自己再不动就真的来不及了。他使了劲,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来。隐约是个笑吧。
      儿子们围了上来,叫着打电话,救护车,不会出事吧。
      小孩子在屋内,哇地一声哭出来。
      救护车最后来了,人也去医院走了一遭,但终究还是去了。
      儿子们在他遗体前,哭成一片,儿媳们扯着嗓子,恨不得哭出几十年的委屈。
      老爷子虽然是在城里住了很久,但城里墓地不好买。
      村支书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以前就常念叨,落叶归根,让葬回老家。
      儿子们纷纷说好。
      村支书又和儿子们商量,如今不比当年,现在推行火葬了,虽然在村里还是可以土葬,但是我们多少要支持支持。
      儿子们犹豫了一会,表示当然要支持工作。
      那天他们捧着罐子回去,在老家的院子里,拉开了十桌酒席。一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送行,他们说,老爷子寿终正寝,算是一大喜事。
      喜事,喜事。村支书笑着应和。
      他为人乐于助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善人;他育子有方,三个儿子都有出息;他寿终正寝,是村里少有的长寿。他住的老院子,周围种满了花草,树木也是年少时种下的,那时以为,老来有人乘凉,却不想无人归来。可这些树长得极好,大片银杏梧桐,加上花草。
      应该成为一个景点,应该的。村支书和儿子们商量着,儿子们推却着,村支书坚持着,在院子中间,立下一块功德碑。上面写着,赵家善人,贤明远传,忧心子女,关爱亲邻,育子有方,长寿有德,立碑于此,愿多学习,生生不息。
      那之后,他成了村里一个名人,这里也成了农家乐附带的景点。人们不知道他叫赵什么,只知道这里有个姓赵的人。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让我们回到现在。
      锣鼓震天、热闹非凡的这天,他终于死了。
      他躺在罐子里,罐子埋在地下。
      土是凉的,却带着自由的味道。
      火药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鸡血的味道,食物的味道,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他闻得特别开心。
      他躺着,底下一片平坦。
      他终于明白,死亡这种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须得一个人自己来。
      否则,叫什么自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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