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之龙凤呈祥》命弦

64、仙躯魔魂

　　翼渺州。

　　鸟族楼宇皆立于悬崖峭壁之上，荼姚在位之时，虽明里暗里都在为鸟族打点地盘，排除异己，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足的。何如现在这般，金碧辉煌，珠光耀眼。地面由星辰砂铺就，珠帘由曦石点缀，奢靡之态更甚天宫。

　　润玉进入内殿，恰见锦烛摇曳，薄纱低垂。穗禾就懒懒倚靠在贵妃榻上，身材曼妙，神态慵懒。雀灵低眉顺眼，跪侍摇扇。

　　“当初在四重天，我破你封印，诱你入魔，你醒后都不曾踏入鸟族半步。如今不过是死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你就如此迫不及待来找麻烦了吗？”

　　润玉定定的看着穗禾。

　　原本他是极恨她的，若非是她通风报信，母亲不会早早亡故；荼姚亦不会明里暗里数次对他下手。

　　只是河图洛书之中，她与九幽出了妖族禁地后，舍了孔雀之身，只化身为一只小小的云雀，潜入魔族，日日夜夜停在禺疆殿的那颗凤凰树上，看着月升月落，看着花开不败。

　　润玉原本不放心，九幽却第一次阻了他。

　　“她已舍了七情六欲，再无爱恨，只剩下这点执念了。”

　　执念。

　　执念生爱，执念生恨。

　　穗禾的爱恨，皆伤人。

　　穗禾从榻间探起身来，锦织缓缓滑落，露出轻薄的中衣和白腻的肌肤。

　　“怎么不说话？”

　　润玉缓缓道：“我只是在想，河图洛书中再见天日时的懵懂纯然不谙世事，与如今的美人面蛇蝎心，究竟哪个是你？”

　　穗禾的目光落在那润玉手中那粒已然破裂灰暗，却在九幽冰炎的催动下重新散发出融融焰光的火灵珠，轻轻将散落的发丝整理好，笑容温柔。

　　“自然两个都是我，不过这重要吗？你会放过我吗？你早就想要我死，对不对？”

　　润玉不再多言，最后看了穗禾一眼，指间的的火灵珠已然破空而出。

　　果然，没有击中穗禾。

　　穗禾神情可惜，幽幽叹道：“早不醒，晚不醒，一醒便坏我好事。”

　　而从隔间阴影中走出来的一人，黑衣黑发，浓眉俊眼，他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挠了挠头，最后目光停在润玉身上，眼中一亮，立马奔了过来就要来个拥抱。

　　“阿玉，那个臭鸟把你藏在哪去了，我怎么到处没找着你！”

　　润玉伸手将雷由隔开，神色丝毫不见惊讶，只目光落在雷由指间的火灵珠上。

　　“理由。”

　　雷由就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叹气。

　　“穗禾不能死。”

　　随即指间火灵珠随意挥出，一旁角落中的雀灵被击中，身体瞬间灼烧成灰，最后化为一缕黑色的浓雾，袅袅融入穗禾的体内。

　　穗禾瞬间直起身子，死死盯着雷由，眸中黑雾翻滚。

　　最终只是冷笑一声。

　　“你倒是好心。”

　　雷由亦是回头，没好气道。

　　“不动她，动你？”

　　穗禾一愣，眯了眯眼，眸中黑雾渐渐消散，像是被捋顺毛的鸟，冷哼一声安静了下来。

　　就这么一动一静指间，润玉从穗禾的身上感受到了……极深的，连他都为之心惊的气息。

　　润玉眸光一闪，心存试探。

　　眨眼之间腾身上前，手中冰刃已然割破了穗禾的颈项。

　　鲜血直流，穗禾被压在榻上丝毫不惧，反倒是翩然一笑，握住润玉的手将脖颈往冰刃处狠狠一送。

　　冰刃卡在骨缝之处，穗禾的半个头都快割掉了。阴森的雾气从伤口处喷薄而出猛地袭向润玉。

　　润玉被狠狠逼退，灵台紫府二处魔气上涌，心下一片凉意。幻境万千，噬魂夺魄，只觉短短瞬间便从爱恨嗔痴贪怨离中走了一遭，体内原本已经平息的魔气瞬间翻滚起来。

　　穗禾就这样顶着半掉不掉的脑袋，半身白裙半身红，血淋淋的走到润玉跟前，蹲下身，似嘲非嘲。

　　“想要杀我，求之不得。只是希望下次，你的剑可以准一点。”

　　她拉着润玉的手，在自己的眉心处点了一点。

　　“记住这个位置，刺这里，我才会死。”

　　雷由挡在润玉身前，将穗禾一把拉了起来，一脸嫌弃。

　　“够了，还不把脑袋掰回来，这样丑死了。”

　　大抵只要是女子，都见不得别人诋毁自己的容貌。

　　穗禾瞪着雷由，满脸怒容，冷冷刺道。

　　“哼，看来你好心提醒，别人未必领情呐。”

　　脖颈处的断口最终还是在黑雾缭绕中生骨愈肌，痊愈恢复。

　　只是那模样，实在是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雷由不禁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顺带挡了挡润玉的视线。

　　润玉将喉间的血腥味狠狠压下，再度看向穗禾的眸光中已然有忌惮之色。

　　“这是魔气，穗禾你竟堕了魔道。”

　　天宫禁制重重，对魔气最为敏感。以他方才片刻观之，如此深沉的魔气，只怕是当年成为魔尊的旭凤亦是有所不及。

　　如何能瞒天过海这么久，竟无人发现。

　　穗禾坐在状镜前低低一笑。

　　“这里可抬举我了，我可不是堕入魔道。”

　　雷由的目光落在穗禾身上，眸光莫名，面上笑容缓缓隐去。

　　“河图洛书之中，穗禾死后，魂魄堕入虞渊，受万魔啃食，唯执念不散。后误入妖族禁地。”

　　“你死之后，我助她，以神仙之魄，受其怨气，炼化万魔。”

　　“穗禾她，的确不算是堕入魔道……因为她已然练就仙躯魔魂。润玉，你若是杀了她，没了这肉身束缚，她便会成为这六界之中的唯一一位真魔。”

　　真魔，非是魔族所比。无爱无恨，无感无念。所经之处，吞善驱恶，乱心乱性，生机尽绝。

　　其威，堪比上古神魔。

　　方才不过是零星四溢的一点魔气，以润玉如今的心性，亦是差点着了道。

　　若是穗禾化为真魔之身……

　　润玉忍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有片刻眩晕。

　　原来如此。

　　异星临世，祸乱六界。

　　当日在四重天，太上老君窥得那魔物正在作乱，指的并非是润玉，而是穗禾。

　　不对。

　　润玉忽道：“河图洛书之中，除开你我，众人皆为虚幻。此间之事亦是不记前尘，为何穗禾独独例外。”

　　雷由眸中神色莫名，正欲开口，穗禾却狠狠打断了他。

　　方才还面不改色的眉眼，如今却满是深沉的戾气，一挥袖，掌风便扫了过来。

　　“我鸟族王宫岂是容你二人闲聊之地，还不给我滚出去！”

　　……

　　润玉、雷由二人，放在六界，任谁都不敢小觑。可如今也不过是对视一眼，便默默听话的离开了。

　　直到离得老远，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山之上。

　　雷由方一落下地，便嗷嗷的叫着，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只小兔子便往地上一扔。

　　“你个死兔子，我好心好意带你出来游山玩水，你居然还敢咬我！”

　　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兔子前肢伏地，对着他龇牙咧嘴。

　　雷由抬脚欲踹，兔子扭头就跑，呲溜呲溜顺着润玉的衣摆爬到了他的身上。

　　润玉：“……”

　　认命的将这只很是自来熟的兔子抱在怀里，撸了撸毛。

　　兔子温顺的眯起眼睛，小鼻尖嗅嗅，随即张嘴一口咬在润玉的手腕上。

　　润玉：“……”

　　润玉眉宇轻轻一皱，随即便眼带诧异。

　　方才穗禾袭来的魔气倒是被吸走了。

　　雷由躺在地上，抬眼看着趁机占便宜的兔子，冷哼了一声。

　　“穗禾的魔气炼化于河图洛书之中，所以这只死兔子才能把那些‘魔气’给吃了。如果是现世的可不行。比如你体内因为天魔大战染上的魔气，它可拿这些没辙。”

　　被戳中了短处，兔子很不开心，它扭过头，将刚刚从润玉体内吸出来的魔气吐向了雷由。

　　雷由：“咳咳咳咳……”

　　虽然因为来历问题，这些魔气影响不到他，但总归还是会不好受就对了。

　　兔子龇牙咧嘴，笑的一脸凶相。

　　雷由暴躁了，跳起来，扬言要把这只死兔子扔下山崖让它自生自灭去。

　　润玉毫不留情得拍开了雷由的爪子。

　　“你方才说它是将那些魔气给‘吃了’……它的元神是什么？”

　　润玉可不会傻到认为这真的是一只兔子。

　　啊？

　　兔子一僵，被润玉搂着，要多乖觉有多乖觉。

　　雷由笑的不怀好意，捻着根枯草去挠小兔子的鼻尖。

　　“啊，像这种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想吃的贪吃鬼，也就是那只小饕餮吧。”

　　润玉的手一僵。

　　兔子四肢遂死死扒在润玉的手臂上，耳朵伏着，血红的眼睛乖乖的看着他。它生怕润玉将它给扔了，鼻尖抽动抽动，发出了极为奶萌的一声。

　　“^咩^”

　　润玉：……

　　他以为最多是只小妖罢了。

　　雷由疯狂大笑。

　　这大概就是，不会学羊叫的兔子不是一只好饕餮？

　　润玉只觉得现在手上重逾千斤，忍住甩手的冲动，垂着眸，看着小兔子认真而委婉道：“我记得河图洛书之中，我与你……似乎切磋过一二。”

　　小兔子仰着头，黑黑的小鼻尖颤抖着，极为乖巧的又是两声。

　　“^咩咩^”

　　难得看着润玉竟然也有如此一副手脚僵硬不知所措的模样，雷由上前一步，好像道：“它在说，那些都是小事，希望你不要在意，它现在很喜欢你。”

　　兔子：“^咩咩咩^”

　　雷由脸黑了，磨牙道：“……说你比我好多了，会抱着他摸摸它，不会欺负它。”

　　润玉沉默片刻，在小兔子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它的耳朵，忍不住轻声道。

　　“河图洛书里，我与旭凤将它……它为什么还会如此粘我？”

　　“饕餮的元神及其强横，你与旭凤并没有彻底杀死它。”

　　雷由伸手盖住了小兔子的脑袋。

　　润玉这才抬起头。

　　他这才发现，二人原离的很近。

　　雷由语气虽然是淡淡的，但却难得温柔的摸了摸小兔子的额头，看着小兔子从炸毛到逐渐放松。

　　“它从还是幼崽的时候就被困在妖族禁地之中，从不知道外界是何模样。它明明还小，却从出生之时便在开始等死。”

　　“直到你的出现，妖族撑到最后，终于出现一丝生机。你说，它怎么会舍得不喜欢你。”

　　雷由的手移开。

　　润玉发现小兔子的眼睛红红的，眼眶周围已然润湿。小兔子眼睛一直眨也不眨的盯着他，最后将脑袋拱近润玉的怀里。

　　河图洛书中那些凄惨的画面在眼前飞逝，润玉这才明了，为何饕餮将死之时，淡黄的眼珠里从无对死的惧怕，而是淡淡的嘲弄和悲凉。

　　搂着兔子的手逐渐放松下来。

　　漫天星辰下，山顶清风浩浩，雷由懒散的躺在地上。润玉亦是席地而坐，小兔子躺在润玉的衣摆上打着呼噜。

　　润玉闲着也是闲着，寻了些嫰草，在手里编着，做了个窝。

　　“为何你如此护着穗禾？”

　　雷由嘴里叼着根枯草，原本正嫉妒的盯着那卧在润玉腿边小白白的一团。

　　润玉乍一问，雷由嘴里的草掉了出来，半晌才道。

　　“这是我欠她的。”

　　雷由双手枕在脑后，眸色深深，复杂难言。

　　“万万年已过，河图洛书自行封闭推衍全靠当年万妖的精血元魂支撑。可它开启之后，要将你的那滴精血送回现世，又忧你无所倚仗，恐受欺凌。是以将你炼化九幽冰炎的五万载灵力尽数封印在了其中……如此耗损，总需要一些东西弥补。”

　　“就如同锦觅一般……穗禾她是自愿的，那时她已舍了七情六欲，魂魄最是纯净。”

　　润玉手上的动作一顿，喉间竟有些涩涩。

　　“可是锦觅未死。”

　　雷由叹息。

　　“那是因为你愿意替她逆天改命……谁知道你会用那五万载灵力去救她，不然如何一步一步走来如此艰难。”

　　当年，若非润玉横插一手，花神便会早早身陨，锦觅腹死胎中，何有此等安然。

　　“穗禾虽失了魂魄，到底仙寿还在。”

　　当年幻境崩塌，万物尽毁。海水倒灌，天火燎原，犹如末日之劫。

　　穗禾在魔族禺疆殿内做一只小云雀，它看着旭凤与锦觅二人的悲喜爱恨，看了三万多年，清澈的眼中满是淡漠和萧然。

　　直到最后的一刻，她没有再守着旭凤，却出现在了翼渺州。

　　穗禾站在王座之前，望着四散奔逃，哀声阵天的众鸟族。

　　竟然流出了一滴泪。

　　九幽来送她走，她却摇了摇头，对九幽道。

　　“与其浑浑噩噩的活着，不如一死。我的仙寿还在，你拿走，早日转生去寻他吧。”

　　九幽勾了勾唇，却无丝毫笑意。

　　“别傻了，我有我的命，你替不了的。”

　　穗禾却道。

　　“河图洛书已经什么都和我说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虞渊之中，万魔涌动。

　　穗禾锦衣华服，鎏金飞羽，妆容美艳，正如当年天后寿宴之时，一舞惊天的孔雀仙子。

　　可如今，她九死一生从此处爬出来，如今又要再跳回去。

　　九幽拉着她的手腕，沉声道。

　　“你若悔了，还来得及。”

　　穗禾却回头，冲他嫣然一笑。

　　他这才发现，原来在那些误入妖族禁地的日子里，这个疯疯癫癫，爱恨极端的女子，也是生的一张好相貌的。

　　就这一刻，如蝴蝶振翅，翩然落下。

　　耳间香音残旋不去。

　　“我从不后悔，只是有点遗憾……我不会爱人，却也无人爱我。”

　　是以，河图洛书中幻境崩塌。

　　自此，穗禾已死，真魔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