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镜花水月 ...
-
东出五山,日落忘川。
但你可知,这远过天界所占三岛十洲之地的仙山外海,也不过是昔年妖族辖地耳耳罢了。
*
天界,栖梧宫。
旭凤终于醒了,捂着头闷哼出声。不仅头疼,浑身都疼。比当时晋神位时受的荒火天雷之刑还要让人难受。
头疼欲裂神思恍惚,旭凤勉力调息,嘴里道:“夜神如何?”
飞絮忙把药端了过来,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子殿下您终于醒了!您在四重天昏迷后,是武极仙君将您送回来的,您已经昏迷整整七日了。药仙说您伤了元气,醒了之后先马上喝了这碗药。”
旭凤接过药碗,唇刚触及温热的碗沿,顿了顿,复而抬头。一双潋滟凤目此刻却眸光沉沉。
“没听到本殿方才所问?”
了听与飞絮对视一眼,了听上前战战兢兢回道:“殿下,小仙也是听说……听闻那日夜神殿下自您昏迷后便转醒了。然后与雷由少神闯出了天兵的包围,如今……不知所踪。”
“陛下大怒,已下令,削除夜神神籍,令天兵搜拿——生死不论。”
手心一抖,几缕褐色的药汁洒在了雪白的寝衣上,吓得两个小仙侍差点跪下。
谁知就那么片刻失态,旭凤周身仙气已然缓和。
他微微侧着头,听着窗外些许动静。额前一缕发丝落在鬓角,遮掩住了眸低的思绪。
“传燎原君来见我。”
飞絮躬身,声音颤抖:“燎原君被陛下召去,还未归来。”
旭凤听完,很是平静,只是将手中的药碗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搁,便打发他二人出去了。
了听瞧着分毫未动的褐色药汁,面色唰的惨白,飞絮当即将他拉了出去。
寝宫之外,风静云收。
金甲银枪,三百名天帝亲兵悬胆提心,将栖梧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如今大殿在逃,太子被禁。仙界众仙何敢溜门蹿巷,喝酒逗乐?门户紧闭之时,无数目光都盯在了栖梧宫处。
原本天帝是要将旭凤太子之位一并废除的,谁知旭凤是飞着出去,躺着回来的。到底是爱子,心已软了几分。再加上这七日旭凤昏迷之时多少老仙小仙跪在九霄云殿之外哭天嚎地求他收回成命,是以天帝这才退了半步。
润玉早已对他心怀怨恨,定然不能留的。
但只要旭凤再不插手润玉之事,他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天族太子,他的好儿子。
飞絮端上的那碗药汁中,加了足足份量的沉梦草。若有碍兄弟之名,旭凤大可装作不觉一口喝下,醒来时自然大局已定。
此乃一名父亲对儿子的宽容。
而殿外的三百名亲卫,不是为了真的要拦住旭凤。
而是天帝对太子最后的警告。
仙界无数目光皆聚于栖梧宫中,或心急气躁,或冷眼凝视。
半日后,晚霞漫天之时。
一只巨大的凤凰冲天而起,金翅蔽日,羽翼华美,额翎溯金。长长的尾翼流光迤逦,展翅高飞之时,简直令仙目眩神迷。
炽烈的火风扫过栖梧宫外的金兵守卫,凤声长鸣,于天宫之上盘旋三圈,终于转身化为一道火红的流光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众仙:……
紫微宫中天帝雷霆震怒,天色骤变。
而月下仙人却坐在姻缘殿中望着漫天晚霞中那远去的火红仙光垂泪无言。
半晌,随手拿着红线抹眼泪,一边抹还一边噫吁长叹。
“这太子之位就这样飞走了……玉娃啊玉娃,你可不要负了凤娃啊……”
一旁正理着红线的小童探了探头,只见满地红线之中,几本保存尚新的凡人话本隐约露出几个潇洒风流的字迹。
‘霸道太子爱上我’、‘大将军和他的小军师’
小童:……
我还是个宝宝,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
仙界天翻地覆,雷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在那些模糊的日子里,从妖族禁地刚被放出来的九幽,如寒冰覆眼,原本只想用无尽的鲜血去洗刷那些在妖潮之乱中被设计冤死的妖族。
直到他看见了润玉。
或者说是,被润玉炼化的天一寒水,里面包裹着灭灵之水。
润玉是被选中的人,亦是妖族等待已久的生机。
那一瞬间,犹如冰冷的皑皑雪原中,终于绽放出一朵花来。
此后的三千年,润玉为了看住九幽,防止他再造杀孽。带他走遍了三岛十洲,访尽了仙山魔渊。二人曾坐看界域潮起潮落,也曾夜下和月赏庭花。
再后来,润玉以身殉道,没有打开妖族禁地,却打开了他的生路。
仙魔皆以为九幽界乃是如仙界魔界一般的域界,却不知真正的妖族禁地早已被当年的东皇太一早已收入河图洛书之中,实乃虚实相生,界中之界。
润玉凭着九幽冰炎中的灭灵之水和生息之火,在虚无混沌之地中直指河图洛书,最终撕开了一道口子。
亦是揭开了最后一层面纱。
原来此番世界的一切,都不过是河图洛书据实演化而来的。
河图洛书乃先天至宝,又是东皇太一的伴生法器。东皇太一魂灭之时更是将一半的神魂与修为祭于河图洛书,因而河图洛书早已开启灵智。
当年阵前灭灵之水远遁而去,生息之火被凤凰一族给降服,河图洛书当机立断,让东皇钟砸开了一道界域缝隙藏了起来。
此后万年旁观仙魔运势,自行推衍,终于算得灭灵之水将会被龙族取得。由此,灭灵之水与生息之火都将现世。
二者相融之时,便是妖族禁地解封之日。
龙凤大劫乃是妖族第一次大劫,如今的龙凤二族却不过是被点化了妖骨的微末旁支罢了。
如今由龙凤而起,又由龙凤而结,是当如此。
算准此事后,河图洛书悄悄分出半身附在仙界的天机轮盘之中。仙族规矩繁多,仙胎一落,是要被天机轮盘所记录在册的。且晋升上仙之前,定要过天机轮盘历劫而来。
于是河图洛书便生了个心眼,只要有龙族历劫,它便悄悄取其一滴心头精血,运于河图洛书之中,专门辟出一小块地方,化出现世之境。
精血化人,镜外如何,镜里如何,一切与现世无二,唯时间流速何止快出千万。
镜中已经发生的一切,十有八九便是境外还未发生的未来。
它虽生了灵智,却终究涉世不深,只得以此等笨办法去探天机,测来日,只求看那精血所属的龙族是否乃灭灵之水命定之人。
结果都不是。
若不是,精血留着也无用了。龙族历劫归来之时,那滴精血自然又落入己身,神不知鬼不觉。
如此万万年,看了太多善恶是非,结果皆不是那人。它已看出,龙族仙运将灭,而妖族亦是生机将绝,河图洛书愈发萎靡。
结果,他终于等来了润玉。
九幽是妖族出来的,自然知晓此番世界的秘密,且不受镜中世界天地法则的束缚。是以他在此番世界之中所经之地,人魔二族死伤不知几何。
他知晓自己仍在镜中,于是杀魔杀人断生路,灭亡途。经他之手死去的生灵,上一刻还亲密的搂在一起,下一刻就将死去之人忘得干干净净。
只要他想,就能凭空将任何生灵的存在尽数抹杀掉,从未存在,无人记起。
润玉身怀灭灵之水,亲眼见到这一切。
那一晚,魔界禺疆宫内半数魔侍已然消失不见,却无人知觉。旭凤与锦觅在寝宫内逗着刚出生的三儿,殿内九十九盏飞羽铜灯将阴冷驱散,窗台摆着一盆小小的白色昙花映着血月颤然轻舞。
殿外,九幽已然起了杀心。
润玉身为天帝,时光历尽,风雨如此,自觉早已心如止水。可在那一刻,他却是止不住的惶恐。
他拦在了前面,冷声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杀光六界吗?”
九幽的目光终于专注的落在了润玉的身上。
白金色的交领长袍,在血色的月光下犹如缠上了一层缠绵的绯色。
肤如冷玉,眉目如雪,就连乌黑的眼眸都透着一股锋锐的冷意。
偏生气息却是暖的,犹如山中之玉、雨后青竹……雪巅悬崖的一株梅花。
九幽周身的煞气渐渐消退,银色的瞳仁闪着粼粼微芒。
于是微微低下头,凑近了,自觉要放低一点语气,却因为久不开口,嗓音生涩而沙哑。
“你……看着我,我就、少杀一点。”
少杀一点?
润玉气的深吸了一口气,闭目许久,才道。
“可以。”
“不过,你若要动手,不如让我来。”
至少,那些死去的生灵,还有转世轮回。
“好。”
一语既出,润玉终于松了一口气。见九幽却往禺疆宫方向踏出一步,生怕其反悔,要伤了旭凤锦觅性命,于是当即拉住了九幽的手腕。
“你想反悔?”
润玉的语气着实算不上好,但是九幽却只低头看着自己被润玉拉住的手腕。
他被困了太久,睁眼起就是漫天满地的冰冷和雪白。
可现在,手腕处那一小块地方却是暖的。
暖的,真好。
于是他舍不得这终于获得的些许温度,反过来拽着润玉的手。走到了旭凤锦觅寝殿的窗台边。
九幽伸手,这次确是将月下美人连根带土拽了出来。他一见此花,便觉得很适合面前之人,他应该会喜欢,至于花盆……哦,九幽大爷并不想要他们的花盆。
“这个花、给你。”
润玉:……
锦觅前段时间迷上了在魔界种些花花草草,这月下美人昙的种子还是他送的。听闻就连旭凤都废了无数心思,结果就活了两株。一株被送回天界,换回了栖梧宫中的那株凤凰树。
一株就在这。
结果还被这人给拔了,又送给自己?
润玉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了。
润玉将此花化作一朵幽白的昙花玉佩,原本想收入须弥中,心中却摸不准此人此举究竟是何心思,于是沉默片刻后便挂于腰间。
离去之前,润玉望着窗内旭凤锦觅一家三口温馨而幸福,神色清冷而落寞。
而九幽的手腕仍被拽住,他的眉眼依旧是冷漠寒凉的,唯有唇边似是划出一抹生涩而微小的弧度。
*
此后三千年,天帝失踪,天界无人坐镇。
一切如河图洛书所希望的那样,生息之火已然被炼化,如今灭灵之水亦是现世,只要二者相合,便可重新归于妖族禁地阵眼之中,妖族生机有望。
而另一头,润玉终于得知仙魔妖三族始末,得知妖潮之乱的由来。于是甘愿以身殉道,以一己之力,炼尽世间极火极冰,以解妖族之禁。
九幽却不同意。
生息之火早已被炼化于红莲业火之中,如今世世代代,红莲业火已经成为凤凰一族的伴生之火,因此旭凤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润玉只要将灭灵之水从天一寒水中分离出来,再交由旭凤从凡水开始炼化融合,当是容易得多。
润玉却道:“容易的多……容易的多是胜算几成?”
九幽道:“三成。”
润玉摇了摇头。
此时正在省经阁内,他有心立樘樾为太子,樘樾却懒散着性子,学一阵就犯困,此刻正趴在他的书案上,以书覆面,睡得甚是香甜。润玉瞧着,神情无奈。
“既是三成,还是我来吧。”
九幽冷声道:“若是你,一成胜算也无。”
润玉闻言挑了挑眉,随即叹息道。
“旭凤既有三成,我竟一成也无……到底是不如他。”
九幽急了,这六界之中,也只有润玉才能得他说如此长的一段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炼化天一寒水不到两万年,且炼化过程甚急,伤了元气。虽然水火相生亦相克,但终究火炼水要容易一些,所以旭凤比你胜算要高。”
润玉:“可即便如此,也不过三成。”
九幽气急:“那也比你的半成要强!”
润玉从善如流。
“既如此,我先炼,他后炼,胜算总归多几分。”
九幽与河图洛书皆是一愣。
他们都没想过还有此等方法,河图洛书当即推衍出来。
果真胜算大增!
河图洛书如果能化形,简直就要兴奋的手舞足蹈。连连传声给九幽,还现学现卖,照搬了老胡的那一套:“仙界歹竹片片,终于出了一根好笋,不容易呀不容易呀!”
河图洛书开心极了,九幽却不开心了。
他明知道这只是镜像之地,即便润玉死去也不是真的死去,但他还是忍不住。
他不能让润玉死在他的面前。
于是他道。
“既然是极冰极火,水火相容,还需要一样祭品,能纳水容火。”
润玉一愣,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何物?”
九幽神色幽深,面容冷漠,似是万物皆不放在眼中,可唯余银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面前之人。
“魔宫里的那个女人,或者是她的三个孩子。”
润玉听完,手中玉简坠地。
“不可能……你从未提过此事!”
“是真的。”
这句不是九幽说的,润玉面色一变,豁然转过头去。
他竟然犯了如此大的错误,忘记了樘樾还在此处。
樘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看着润玉,唇角依旧带着如叮咚流水般令人清爽甘甜的笑容,眸中却满是认真。
“大伯,此事是真的,九幽没有骗你。”
润玉神色震惊。
“你……怎知此事?”
樘樾笑嘻嘻道:“谁让我有无垢心,通灵窍,天根骨呢?况且,在玄灵斗姆元君身边修行了两万年,多多少少也知晓一些秘事啊。”
樘樾年级虽小,却从不妄言,不说谎。
润玉宠着他,是将他当小辈看,却从不小看他。
生死之劫,炼狱之熬尚且不能让其掀掀眼皮,如今却是脸色煞白,九幽只觉得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啃食自己一般,于是冷声道:
“既然如此,你还执意要出这个头吗?”
良久,润玉才抬起头来,轻轻一笑。
唯熠熠黑眸中如烛火燃尽。
“既然如此,我便当仁不让了。”
……
虚无混沌之地中,润玉身死殉道,河图洛书终于从界外缝隙中重归六界。
润玉最后一口气息湮灭之际,灭灵之水终于从虚到实,出世入世。
原本润玉一死,推衍彻底结束,幻境再无意义。
结果河图洛书却忍不住等了片刻。
看九幽屠尽人魔二族,看众仙惶惶思过忏悔,看旭凤失魂落魄,生息之火自焚于世。
——镜中推衍结束。
混沌虚无之地中,东皇钟现,河图洛书缓缓展开。
妖族禁地由虚入实,六界之中,虞渊之下,死地扭转,生机得现。
九幽由虚入实,最终转生为护佑妖族禁地的诛仙剑与养魂木,也就是清远上神与木灵神君早夭的长子——雷由。
润玉犹如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怀九幽冰炎,负妖族之运。
而旭凤,不是忘却了一切。
而是从未经历过这一切。
*
远处,凤凰如火,固执的寻着那道气息。
他飞过仙界的高山与海,穿过花界的四季平原。终于在魔界的黄昏中,于众魔诧异与胆寒的目光下,跃落虞渊。
而虞渊之下,小小的洞穴依旧阴凉潮湿,石壁上的小小烛灯燃着一点点微弱的火苗,幽幽晃晃,好像下一刻就会熄灭。但它却燃烧了千年万年,周围黑漆漆的石壁犹如被打磨极好的玉石,滑不溜手。
原本是四面八方,无处可逃的一处牢笼,如今东南角下却不知为何开了一处裂缝。
雷由侧耳听了听,有点惊讶,随即又撇了撇嘴。
“这都能追来……胆子倒是大。”
而一旁的玄衣仙人,七日七夜,他终于理清这一切。
好一场镜花水月。
时光再是漫长,那般锥心刺骨的结局,配上如此荒诞而可笑的算计,终究是让所有的挣扎都成了一场笑话。
润玉睁开眼,眸中再不复往日那般清澈纯然。
刚回转此世时,是风起云涌、骇浪滔天。
此时此刻,却是沧桑如海,残阳如血。
一切的一切,终究归于平静。
润玉站起身来,手轻轻一挥。
白衣如旧,弯唇,笑意却怎么也化不出来了。
只得垂了长睫,轻轻一句:“我累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