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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处 ...

  •   风雪渐歇,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小叶紫檀做的簪子只划破了凉安脖颈的肌肤,留下一道不深的红痕。沾了血腥的簪子被冰露毫不犹豫的遗弃在雪地中,直起身,目光悠远,道:“我做事无需旁人多言,再有下次,我会要了你的命。”
      扔下这句话,冰露便回了屋子,或许真的受了凉,缩在袖口中的手麻木又僵硬,连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她要赶紧回到屋内,不能让他人察觉。
      凉安目送她离开,见她进了屋,听见落锁的声音才移开眼,垂眸便见雪地中那枚被主人丢弃的孤零零的簪子,样式平淡无奇,尖端浸了血,在延绵雪地中绽放一朵血花。
      蓦地,凉安有些羡慕这个簪子。
      即使已被决绝的丢弃,至少,曾经属于过它的主人,至少,它的主人曾爱惜过它。
      伸手拾起簪子,凉安轻轻的拂去簪子上的冰凌,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小心翼翼的将其收入衣中,贴身保管。
      再看地上那抹刺眼的红,凉安信手一抓,胡乱地将那团雪吞了下去,四处张望,收了伞,又做了些小小的处理才离开。
      风吹过,雪浪翻滚,那缺处被新雪覆盖,从远望去,一片洁白无瑕,就好像刚刚这里没人来过,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冰露绞尽脑汁,尽其所能的……刁难凉安。
      既然他主动来她面前,说明他伤好的差不多了,不然怎么那么能蹦达呢是吧?那反正日子这么无聊,他送上门,不折腾他折腾谁?
      在药三四人眼中,神医就是一朵奇葩,不好伺候,挑三拣四,心思莫测,当然,这些只针对那位影卫。
      几天前,神医说口渴,点了名的要那个影卫奉茶,人家乖乖的奉了茶,姿态做的比一般侍人都足,他们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茶香,偏偏这位主儿就是不满意。
      以“茶凉了”“太烫了”……“不够浓”“没味道”……等等等等各种由头让那影卫重新奉茶。
      至于那无数杯出了差错的茶,不是强灌那影卫喝了,就是朝他脸上,身上泼去。
      待那影卫终于奉了杯让神医满意的茶时,药三偷偷看了一眼。
      嘶,天可怜见的。
      那影卫跟泡了个“茶水澡”似的,浑身湿漉漉的,当然不可能是真泡了个澡,显而易见是一杯杯泼出来的效果,再看那嘴也有些肿。
      想着那滚烫的茶,药三打个寒颤,估计那舌头都被烫的全是泡了。
      再说某天一早神医一时兴起,扔给那影卫一本书册,令其一天背过,晚上背给她听,错一个字就打一个手板。
      影卫大多是不识字的,凉安识字已是不易,只是显然认字不全。当他向药三请教的时候,药三心里是吃惊的。这年头能让影卫低头的事可不多了,因而药三耐心教他。
      发现神医给他的是《伤寒论》,药三当年用了半年才背下这著作,它总论22篇,记述了397条治法,载方113首,总计5万余字。
      教着教着药三就发现了不寻常之处,神医给的《伤寒论》是本残卷,113首缺了13首,13首听着少,那可是几千字啊,几千板子呢,药三心里为影卫默哀。
      当天晚上凉安背成什么样药三四人不得而知,只道当他们进屋时,那影卫笔直的跪着,双手上举向上摊开,那手已红肿的不成样子,也不知被打了多少手板。
      神医命令药三替她打,药三头皮发麻,又不得不从,当药三问及数量时,却换来神医一声冷笑“你问他啊,记性好着呢。”
      药三硬着头皮看向影卫,影卫冷声报了个数:“四千七百六十五。”
      药三一抖,手中的木板差点吓掉了,神医在旁看着竟不再言语,药三只能照着那红肿的掌心抽去。
      不过百下,那双手便肿的不成形状,饶是影卫手也止不住的轻颤,却愣是一声不吭的忍下来,一副把手抽烂了也无所谓的样子。
      神医也不开口,药三只能继续打,又是五十板子下去,那双手简直惨不忍睹,只听神医轻叹了一声:“都出去吧。”
      药三四人得令生怕神医反悔般的退了出去。
      影卫却没动,神医的声音传来:“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还差四千六百一十五下。”影卫的声音略微沙哑。
      药三四人已走远,声音逐渐消失,再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听着凉安的话,冰露笑了笑:“记得可真清楚。”那话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可怜凉安没听出来,接着道:“属下可自罚。”
      冰露的笑不达眼底,她给他的是残卷,可凉安默背《伤寒论》,竟将残卷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那可是五万字啊。
      它不是诗词歌赋,其中包涵许多晦涩难懂的句子,还有偏僻的字。
      是凉安亲口告诉他不识字,是她亲自教他认得字,她可不记得她教过他这些。
      那作何解释呢?
      他以前就识字却骗了她,那她教他的时候,他心里是不是特别不屑一顾?
      即便他当真是刚识的字,真就是惊天的鬼才只一天就将其背了下来,她也并不开心。
      过不不忘啊,呵,真是好记性,她认识的那个“他”,不也过目不忘吗。
      她倒宁可凉安愚笨些,宁可凉安骗了她,也好过他们如此相像,以至于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你主上可知道你记性如此之好?这好记性当个影卫多屈才啊,你去考功名,说不定能得个状元。”
      “主上不知。”顿了顿:“属下身份低微,当不起您如此夸赞。”
      “……”
      这人难道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么。
      “求您……”
      沙哑的声音响起,许是他嘴中的烫伤未愈,低沉的声线竟染上些许哀求,冰露听的心一动,以为他终于肯服软了。
      “求您,莫将此事告知主上。”
      垂眸打量着凉安,他始终维持着双臂上举摊手的姿势,忽略手上的伤,光这样举着手就够累的了。即使疲惫,即使哀求,他面上依旧无甚表情。
      “你主上是谁啊?”
      “是……青王殿下。”
      冰露微讶,不曾想凉安竟真的回答了她。
      萧玉郎,先帝封号青王。
      先帝膝下有五子三女,五子都已嫁人,三女,一个是当今女帝萧羽歌,一个是宣王萧余清,再有一个就是青王萧玉郎。
      凉安迟来的坦白没有换来冰露的好脸色,这句回答来的太晚,她已被挟制于此几近半月,对于他主上是谁并不关心了。
      就像在你受伤寂寞急需人陪的时候,那人非但没有给你一个倚靠倚靠的臂膀,还令你伤上加伤,你独自一人撑过了那段艰难时光,事后他的道歉关心,显得那么的好笑,即使再真诚的弥补,你也已经不需要了。
      “我道你是多忠诚的狗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啊,几板子下去就都招了,你的主人要是知道他的狗如此不忠,你说还会不会要你啊。”
      闻言,凉安面上霎时间失了血色,身形微晃,嘴唇哆嗦,艰难的说了句“属下不是”就没了话。
      不是什么,冰露不得而知,其实她话一落便后悔了,这话太重,太伤人了,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这么说,奈何覆水难收,世上永远没有后悔药。
      凉安维持着跪姿不再言语。
      莫名的,冰露觉得,那个肩膀并不宽厚却能为她遮挡风雪的身影是那样的无助,好像世界为他分割一角,他独居那里,怎样都走不出来。
      冰露心中的凉安,冷漠又强大。
      他身负不俗内力,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游刃于双王之间,足够高傲,足够冷漠,当然他也有傲的资本。
      只是她忽略了一件事,再强大,他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单体的力量能有多大?
      偌大的王府面前,他显得微不足道。即使再渺小,拼着与整个王府为敌他也想护她周全,却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面对她时不时的责难。
      他不顾一切的向她靠近,却被她一次次推开,不是他说不疼那些伤就真的不会作痛的,心,也会痛的。
      然而凉安的沉默与忍耐,不过换得冰露的变本加厉而已。
      何来怜惜!

      烛光微动,冰露捧着宣纸,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誊抄的《伤寒论》看。
      昨晚她随口一说让凉安抄写,不过是不想看见他,这五万余字,搁现代她用圆珠笔写也得写上半天,更遑论凉安没怎么写过字。
      九朝是没有圆珠笔的,有的只是毛笔,也就是说,凉安用了一天一夜的时光,用毛笔写了五万字。
      还是用那肿得跟猪蹄似的手……
      在柔和烛光的映照下,那一个个横平竖直的字也显得磨平了棱角,瞅着顺眼许多。
      不得不说,凉安长的好看,字却是丑的没眼看。
      脑海中突然想起萧远游对她说的话,她说凉安身材长相属中下乘,想来是不符合九朝的审美的。
      不过字丑倒是情理之中,毕竟他刚学写字不久,就是个小学生……不,幼儿园的水平吧。
      看到其中一句“黄连味苦入心,性凉解热”,手在“凉”字上摩挲,仿佛透过字,看到了人。
      想着他夜半三更挑灯夜读,用那肿胀的手一字一字的写下论著,冰露心中的某根弦被触动,思绪一转,回到了那一夜。
      宁统四年十月二十日——
      天色渐暗,冰露点了蜡烛,烛光点点,一片静谧祥和。
      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冰露又走神了,这九朝好比中国的古代,没有电子产品没有娱乐设备,这里的女子不用懂女红,她又不懂武,每天除了发呆好像没别的可干了。
      待回过神来,宣纸上赫然“安凉”二字。
      冰露眉头蹙起,怎么写了他的名字了。
      门突然被打开,只见凉安捧了热茶进来,顺手关了门,将外面的大风隔绝,行至冰露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茶。
      热茶还冒着热气,显然刚用开水泡好,接过杯子,雾气氤氲,茶香淡雅,隔着蒙蒙雾气看他,刚刚心中升起的不悦陡然消失。
      心情轻快,冰露起了挑逗的心思:“你没在茶里下毒吧?”
      “不敢。”
      冰露笑了笑,吹了吹茶,轻抿了一口,有些烫口,便先放下茶杯,开口让凉安起身。
      经过五天的相处,她得知他名凉安,但没有姓,年龄十六,无所专长。
      至于他的过往,冰露没问。
      她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她自信,可自信的另一面就是自大。
      她认定凉安并非风尘男子,正常男儿被如此不堪的送给她人,那一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然,冰露不是没有怀疑过凉安是他人派来的细作,所以她直截了当的问了。
      “既然你是送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东西了,可收不收你,我还得想一想。我不问你的过往经历,只两个问题,你要诚实的回答:你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么?会害我么?”
      她记得他的回答,不是,不会。
      声音笃定,落地有声。
      于是,凉安就留下了,成了她的贴身侍卫,侍奉她的日常起居。
      凉安起身,他早已换下了初见时的一身红纱,修身的黑色侍卫装将他的人衬得笔直挺拔,配上他永远严肃冷漠的脸,倒真像那么回事。
      凉安的目光低垂,恰巧能看到宣纸上的字,如同心事被看破,冰露心一慌,乱了阵脚。
      “咳,闲来无事,写写你的名字,当练字了。”
      凉安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往宣纸上一瞟,旋即跪了下去,只是这回却是双膝砸了下去:“谢主子赐名。”
      那一眼教冰露无比尴尬,心想原来凉安没注意到她写了什么,她却主动言明,这叫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他不是原本就叫凉安的么?怎么倒成她赐名了?
      九朝的人习惯从左向右书写,与现代写法正好反过来,冰露虽有意学习,但这二字是下意识所为,她写下的是“安凉”无疑,但按九朝习惯从右向左看的话,便是凉安,是以她这样解释,倒不算勉强。
      冰露未开口,凉安主动问道:“属下不识字,敢问主子赐了何名?”
      这回冰露是真的惊了:“你不识字?”
       她尾音上扬,听着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但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看不起凉安。
      凉安垂下手指微不可见的蜷缩了一下,声音依旧清冷:“是。”
      “那你……”
      话未说完,冰露倏地心有所悟。凉安不识字,但应该知道他名字的笔画形状,就像看画一样的记下。
      或许是同音不同字吧,才有次误会,说起来,凉安这个名字,也是她先入为主了。
      因为那人,名叫安凉,那个她爱过却恨着的人。
      “来,我教你认字。”
      冰露拽起凉安,给了他只毛笔,教他握笔姿势,教他凉安二字的读音。
      凉安照着她的字写,模仿了个形出来,却并无神,只三分像。
      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书法一撇一捺抑扬顿挫都有讲究,要持久的练才会有神韵。
      冰露没有半点不耐烦,书法本就是静心以待培养情操。她握着凉安执笔的手,轻声说:“不急,慢慢来,我们从笔画学起。”
      无瑕美景,眼影摇曳。
      和凉安二字相比,这篇《伤寒论》的字降了好几个档次,当然他手伤是真,没时间练字也是真。
      常言道:字如其人。
      凉安的字,平稳,笔直,有力量,写出这样字的人当是稳重坦率之辈,冰露只得无奈叹气,人心叵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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