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梦》何渺

7、第 7 章

　　“也不能躲一辈子。”陈琪看着筱，语气激动，“要不，我带你先去看看这人间的世界。”
　　筱心情也飞扬起来，拖着陈琪手臂，小鸡啄米般点头。“鲛人婆婆说，人间相爱的男女，都会一起牵着手走在街上。她说，十指连心，一起牵了手，就把对方放在了心上。”
　　陈琪嘴角一弯，扣住了筱的手，“我知道这府里有后门，无人把守。小时候府里没人和我作伴，我经常出去和领街的小孩们打闹。至今还没被发现。”陈琪还有点小得意。
　　他俩牵着手，从后院那个半人高的狗洞里钻出去。
　　陈琪低头，笑着看身旁的筱。“现在都进不去了……”话音未落，却听到街上一阵惊呼。
　　“二少爷？”陈琪皱眉，回头细看，这声音的主人是陈府里负责炊事的婆婆。陈琪并不算熟悉，只是偶尔打过照面。
　　“王婶，你怎么在这儿？”陈琪疑惑，四下一望，才发现陈府周围不断有过路百姓指点张望。王婆的呼声，也牵动了一些百姓驻足观望。
　　“二少爷，您还不知道啊，您的那些事儿，街坊们可都在传……”王婶看有围观者，声音愈大了起来，话里透着一股假惺惺，眼睛还四处瞟。
　　陈琪不明就里，本能感到不舒服，嗅到了一丝危险。他抓着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边。陈琪想开口质询，那王婶却先他一步惊叫出声。
　　“你带着这个女子，莫不就是那鲛人？”王婶的话如惊雷落地，周围的百姓也不再围观，纷纷上前打量，将筱和陈琪逼在角落。许多人眼里闪着贪婪与好奇相织的目光。
　　“那鲛人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可是长着鱼尾巴，这长得可是腿，你可别弄错了。”人群中有人发声。其他人纷纷应声附和，“就是，可别认错了，我家儿子还等她救命呢。”
　　陈琪将筱的手握得劲大，能感受到筱手心里冷汗黏成一片，指尖凉的瘆人。
　　王婶不服，涨红了脸，压着众人的声音，喊道，“这妖怪既然可以迷惑了我们二少爷的心智，又何尝没有妖法隐藏身份！”
　　“把那妖怪交出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现世就没有什么好兆头！”
　　“她还有妖法，这海里的妖怪，就应该烧死在柱子上，挫骨扬灰，然后撒进海里祭神！”
　　人群躁动起来，无风的天气，蝉鸣强聒不舍，人间也像个蒸笼。人们的呼声盖过了蝉鸣，内容也将这燥热的镇子塞进了冰窖。
　　围观的人如城墙，而他们每个人所散发出的恶意，一点一点，原本微弱的恶被人群掩护，在高呼呐喊的助威里不断潜滋暗长，最终凝结成一张网，张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魔。将网里的两人紧紧束缚，不得呼吸，不得挣扎。
　　殊不知自己也深陷网内，为恶魔所支配。
　　陈琪有生之年怕也是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人，脑内一阵阵天旋地转，手脚也有些颤动。
　　而那些话，更让他愤恨。若他有盖世武功，自当带着筱杀出重围，带她踏遍浩渺河山，快意江湖。若他位高权重，自当让世人闭口不言，给她荣华安稳，富足一世。
　　可他手无缚鸡之力，而绝望接踵而至，他手无寸铁，于逆流中蹒跚步行。
　　陈琪一只手还与筱连心，另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陈琪低头看她。
　　筱的一只手都蜷在了一起，握成拳，白嫩的手背上青筋隐隐显出。她面色如纸，红唇一下子失了颜色。明明正午的阳光洒在他们头顶，洒在她眼睛上，她眼里却雾霭沉沉的一片。
　　筱只直勾勾地看着那些人的面庞，思绪僵硬滞涩。而他们的脸支离破碎，只剩下翕动的嘴唇，喋喋不休地开合。
　　“他们说的对，是我连累了你。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妖怪，是累赘。我太自私，又太贪婪，才妄图天长地久。将我交出去吧，祭天地也好，海神也好。你我在一起，本就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的事情，现在梦醒了，也不必再回头。”
　　筱神情安详，无嗔无悲，语气平淡疏离，毫无留恋。既然全世界都在反驳与指责，那有违天道而行的，大概便是自己。
　　恐惧与愤怒有如实质，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他咬着牙，哑着嗓子嘶吼。
　　“为什么不能放她，放我们一条生路！”
　　嗤笑盖过洪荒天地，淹没他的声音，陈琪还想再开腔，后背传来连续的阵痛。
　　“与妖怪同流合污，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放开她，捉她回去给我地下的儿子陪葬，说不定他还能起死回生。”男人赤红着脸，站着人群前头，手里抓着一把石子，向陈琪丢去。
　　陈琪吃痛，闷哼出声，看着筱眼神一下子惊恐起来，那阵涨潮般的恐慌却悄然褪去，带着所有的情绪，沉淀下来一阵平静。
　　筱的眼睛正对着人群，她余光瞟到了什么，被陈琪牵着的手一下子剧烈挣扎起来，另一只手想推开他，绣口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
　　“别害怕，没事……”陈琪半句话卡在喉咙，头上传来微微凉意。
　　有血色平铺在眼前，陈琪意识到发生什么，低叹一声，看着筱，眼神眷恋。
　　“对不起，连带你去看看人间的愿望也没实现。即使众生皆对立，我无悔。”
　　陈琪低笑，言语温柔婉转。身子却一寸一寸透明起来，宛如灵魂融化，最终飘散成一道白光。同时悄然消失的，还有这镇上的万物，连着记忆，堙灭飘散。
　　筱喉咙的音惨然破出，清泪早已挂两行。她面对着的是陈禄，周景和谢柯在水镜上看到的那个陈禄。
　　周景和谢柯趴缄默着看完这一场悲剧，
　　“这梦里您还帮他恢复力双腿，真实的人间里莫不是比这还要惨。”周景看看谢柯，他面上明明毫无波澜，周景却敏锐地察觉变化。他在心里说着，临到牙关换成一句。
　　“大人，这怨魂是要动手了。”周景半天没有得到回应，谢柯只看着暗沉沉地天色，目光没有定点，良久发。
　　“……要做什么？”仿佛在发声，也仿佛在自言自语。
　　“您？”周景愕然，他不是在这时候失忆了吧。
　　谢柯不再发声，向筱走去。周景跟上。筱看见他们走来身子晃了晃，周景以为她要出手，一下子挡在谢柯前面。
　　筱却只是站稳了身子，道，“他死后，我用了全身法术，将那日所有的人屠了干净。自己也力竭而亡。那时我抱着满腔愤恨，恨着一切阻挡过我和他的人。于是我也想取了陈禄的性命。”
　　筱抬起袖子，遮住了眼。“你们不用抓我了。再经历一遍这些，便已慢慢想通。不怪他，也不能怪任何一个人。我只是靠着这些恨来汲取生存的力量。而事到如今，我疲惫不堪，一切该尘埃落定。我只想再见见他，只剩下一腔爱意。”
　　“他能入轮回，你也定能入，下辈子同为人，便能长久厮守。”谢柯盯着筱，突然出声。
　　筱放下袖子，睫上晶莹莹。“谢谢。”筱挂上笑，眼里缀上星辰。
　　她挥手，剩下的最后一重天地也骤然坍塌，自己也消散如烟。周景和谢柯再眨眼，已然回到那个山洞。
　　谢柯一言不发，拂着袖子快步走出青铜门。周景追着他，喋喋不休道，“我看那陈禄如何用得着再报复，失去爱子又散尽家财，怕也活不长……哎，你等等。”
　　谢柯来到冥殿，走到书架旁，翻出一摞书卷，谢柯翻开最上面那本，找到空白的一行。
　　周景还翻来倒去地找笔，谢柯用扇子的边架，沾着墨，写下了筱的名字。又单独将着名字提出来，加上陈琪二字，小心翼翼地贴在扇面上。走出了冥殿。
　　周景说不出话来，气闷地哼了一声。
　　谢柯来到隔壁的一间冥殿，冥殿里五脏六腑齐全，院子里站着一个白色高帽，一派和气的鬼。
　　谢柯冲他点头，“必安兄。”谢必安回应，“无救在里面处理公务。”谢柯道谢，走进殿里。
　　身后的周景道，“必安兄近来可好，公务不忙时常来隔壁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