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都》高梨

53、末日之七（三）

　　缙云晰虽然五感渐消，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还是留了些意识。他感受到了气氛中的不安定，以及床板传来的震动，他不安起来，双唇抖动着，唤道：“李川，李川。”他发不出声，在外人看来不过只是在动动嘴皮。

　　他匍匐着五指在被铺上蠕动，想去探寻李川的位置。

　　李川一边要挡住众人的攻击，一边又要安抚缙云晰。一心两用之下，还是抵不过人多势众。暴民将李川的保护当成恶意的负隅顽抗。怒气不禁又跳动起来，集结在一起将李川和缙云晰二人攻击的体无完肤。

　　李川还是没能护住缙云晰，他被人们推倒在地，眼睁睁的看着几个暴民将羸弱的缙云晰从床上拖了下来。

　　寒冬腊月里，就是下场雨都要冻上一层冰，缙云晰突然被人从温暖的棉被窝里拉拽了出来，外头汩汩的刺骨寒风从大开的门外吹进，刺进他的皮骨里。饶是屋内大批的人散发出的热气与闷热与之冻风也无法相提并论。

　　他狠狠地打了冷颤，一个喷嚏，打出的不是涕泪，而是鲜血。两道黑红的鼻血齐齐划过人中，喉咙也涌出腥苦，方才吃下的药随着涌动的血液，一起出发，渗出嘴角。眼前的漆黑被鲜红代替，竟然明了些视线，他凑着这些火红的视野，滚动着他浑浊的眼珠，开始观望周围。

　　迷迷糊糊之间，他看见许多的陌生面孔，虽然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可是他们发出的气味却是那么激烈与愤怒。他看见被人堵在角落里的李川，心动起来，移着沉重的双腿，慢慢爬向他，嘴里还念叨着：“李川。”

　　李川看见缙云晰，五窍流血，心疼的要命，口中也是不断回应：“少爷，少爷。”

　　众人见其惨状，也不敢再去动他，大多也有了退却之意。只是那不怀好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抓住他，别让他逃了。只要将他交给翟制，我们就有救了，所以绝对不能放过他。”

　　很快就有人开始附和：“对，我看啊，他肯定是装的。为了逃过翟制的要求，所以才想出这招来欺骗我们。”

　　“说的有理。仔细想想，他可是缙云晰，谁能动得了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自己苟活，不顾我们死活。像他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死不足惜。”

　　“他挑起的事端，却要让我们用命去填，实在卑鄙可耻。竟想用苦肉计来欺骗我们，卑鄙无耻。”

　　“对对对，死不足惜。”众怒就是这么容易被煽动，再加上缙云晰口碑本就不好，遂是煽动都不必，只需说上几句，众人定然理直气壮地同仇敌忾。

　　“反正，翟制只说要凤凰，又没说一定要活得。就算是只死凤凰，翟制也只能收账，怪不得我们不守信用。”直到这最后一句一出，缙云族人们下定了决心，打消了残留的一缕恻隐。

　　缙云晰也还是没有逃过被人拖离的命运，即使他已是日暮西山，命悬一线，那些同族也没有任何想要放过他的怜悯之意。

　　雪白的中衣被血珠染的鲜红，就像雪夜里绽放的红梅，只是红梅散发的是缕缕清香，而他却漫延着死亡的腥气。

　　一道鲜红的手掌印从房内一直画向门外。

　　缙云晰已然处于死亡的边缘，他垂着脑袋，全身嵌着酥骨，瘫软着，被人驾着往外去。

　　李川脱离了人群的困顿，追在后面，又急又吼：“你们放开他。”李川死死抱着缙云晰瘦弱的身子，决不让他们带走他。

　　有人出口威胁：“你再不放手，我们连你一起送去翟制族。”

　　李川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康健，五十高龄，看着不过四十左右。他忠厚老实，伺候了缙云家大半辈子，勤勤恳恳，从不动怒起愤。可今日他是真的怒上极点了。他最心疼缙云晰，一个犹如他孙子一般的存在，如今却被人粗鲁虐待，言语侮辱。他抑制不住愤怒，撸起他的袖子，将他从不显于人前的命纹亮了出来，蓝色的光芒从手腕出发射，纹样虽是普通，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他的力量也足够威慑这些无知的群众。

　　这些民众都是些普通人，做着最低等的工作。没有天赋命纹，没有出头之日，大多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见李川发狠显纹，心有忌惮，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有底气，并没有立即妥协。

　　“快放了少爷。”李川嘶喊着嗓子，老迈的嗓音此时听来却是震慑力十足。

　　架着缙云晰的两个族人互相对视一眼，手上气力渐脱，缙云晰也随之松落下来。

　　“他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怕的。”缙云时拨开人群，转着手腕上的红光，散着浓烈的邪气。

　　“时少爷，您来了就太好了，您快帮帮少爷吧。”李川见到缙云时从拥挤的人流中走出时，好似看见救星一般，他激动的向他求助。

　　他上去搭他的手，却被他无情的推开。

　　“时少爷？”李川诧异的询问。

　　缙云时没有搭理他，而是转身走向一旁的缙云晰。缙云晰此刻就是一根紧绷的弦，只要有人轻轻一拉，就会立即弦崩。

　　缙云时蹲下看着缙云晰憔悴悲惨的模样，忍不住的大笑起来：“缙云晰，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缙云晰迷蒙着双眼，眼前血红一片，两道血痕横亘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已经风干。寒风刮过他耳畔，呼呼作响，叫他听不清声音。

　　缙云时没有看见缙云晰脸上的悔恨与不甘，十分的不悦。“聋了是吧，我帮帮你。”他一个巴掌呼上缙云晰左脸。

　　清脆响亮的一记掌声。

　　“你干什么，缙云时。”李川高声喊道，冲上前去拦他，却又一次被民众拦住。

　　缙云晰触感退化，被打了一巴掌，也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耳朵还真清明了些，能逐渐听见声响。只是他已累到，调动不了心绪了。

　　缙云时见他有些意识，便继续开始他的畅快言论：“缙云晰，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咎由自取。你仗势欺人，作恶多端，这些都是你应有的报应。”

　　“为什么？”缙云晰颤动着嘴唇，发着抖乱的气息，努力不让它们灌进风里。

　　缙云时冷笑一声：“缙云晰，你知道被人轻视嘲讽，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备受轻贱的目光，有多么煎熬吗？自我出生以来，接受的不是美好的期许与祝福，我是听着众人对我父亲，对我一家的嘲鄙长大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父亲对你父亲低声下气，求着他能多多照顾我的样子。明明我父亲才是兄长，依照长幼有序，该是你父亲对我父亲这般尊敬才对！”

　　缙云时越说越气愤，他一把紧攥缙云晰的衣襟，愤恨的怒喊：“凭什么，凭什么，你理所应当的就拥有这么多。而我却只能低贱的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缙云晰皱着眉头，没有一丝力气可以言说，只是眉宇间带着类似愧疚的可怜。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用不着你可怜。我最恨的就是你用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态度对我。”缙云时失了理智，他将所有的恼恨，不甘，以及长年累月的怨气全都强加到缙云晰的身上。

　　缙云晰闭着双目，无力反驳，他使着气说道：“我承认从前那群围在我身边的人，我没有放在眼里，可对你，我是真心的。”

　　缙云时顿了顿，忽然大笑起来，眉目间的阴狠只增不减，他平静着声线，缓缓回忆道：“缙云晰，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那日，我去茶巷为你买糕点的事吗？”

　　缙云晰听他提起此事，心中一惊，他猛地抬起他沉重的首脑，眼前的血红又一次翻涌。

　　缙云时嘲讽道：“你随随便便一句玩笑话，就可以为我带来一场灾祸。我拼命的配合你，恭维你。你知道我要忍着多少厌恶与恶心，才能笑着面对你啊。你却跟我提什么真心？真是可笑。”

　　原先激动不已的暴民们，不解其意的听着缙云时隐藏多年的心迹，无动于衷却也是有耐心，也心有灵犀不发一语。

　　被拦在人后的李川听了他这番言论，不禁为之辩解：“可是，族长的确对你照顾周到，你在缙云府的待遇与少爷也无两样。少爷对你也是真心实意，明明是你自己心理扭曲。将你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全全推在少爷身上，却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缙云时狠毒的眼神一转，杀意从深黑的眼瞳中透了出来。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向李川。众人纷纷为之让道。他阴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弯着可怕的笑容，一拳挥向他的腹部。

　　“你一个老奴才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李川疼的龇牙咧嘴，晃散了满腔的腥甜。“你！待到族长大人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不得民心的族长能有什么作为。无疑，我才是拯救缙云唯一的希望。”他举起双手，骄傲的言说。第一次体会到这万众瞩目的快感，让他很愉悦。

　　“像你这般心胸狭隘之人还想做英雄，痴心妄想。”李川不屑的说道，十足的看不上他。

　　他闻言，脸上笑容褪得极快，他猝不及防的锁住李川的喉咙。“你个老奴才的，轮得到你说话嘛。”

　　李川呼吸骤停，难受的紧，苍黄的面目浮上了憋闷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