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都》高梨

51、末日之七（一）

　　黎秋去免州的那天，缙云晰起了个大早，因为要去军队的缘由，便只能早上送行。他同他说，会在缙云府门口点上灯，若是他回来了，就熄了那灯笼，好叫他知道。

　　黎秋连连答应，才走。

　　缙云晰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突觉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他心生不安，立刻关上府门，喊道：“李川，李川。”

　　李川听闻呼喊，立即从院门口跑了出来，看见缙云晰面无人色的倒在门口，惊喊道：“怎么了，少爷。快来人那。”

　　府内步伐惊乱，门外渐落小雨。

　　黎秋似有心慌的转头回望了一眼，却见门已关闭，停了一霎，还是没有改变远离的方向。

　　不过方走十几步。

　　一群丫鬟小厮忙成一团乱，赶忙将他抬回了屋子。李川立即请了大夫来，又叫人通知了族长。
　　族长闻言，立即回了缙云府。大夫已到了，这大夫是缙云家专门的大夫，有纹力，通纹识。他对缙云晰做了番医治后，示意族长退了所有人，只留了他三人在屋。

　　“如何？他这是得了什么病？”族长急忙问道。

　　大夫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悲痛，他难言道：“族长大人，少爷寿限将至，怕活不了多久了。”

　　族长登时大惊失色，眼神涣散，匪夷所思的道：“怎么可能，他不过才二十啊。”

　　大夫脸色难看，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是少爷的五脏六腑的确已经老化。而且依刚才所治来看，之前有被医治的迹象，想来不是第一次发病。”

　　族长身子摇晃，扶额头疼不止，跌坐在位，嘴里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夫立即扶住他，安慰道：“族长大人定要保重身体，现在外面战乱不断，处州还需您主持大局。”

　　“有方法救他吗？”族长抓着他的手臂，力道很重，表示他此时心切。

　　大夫垂首摇头。“若是能找到那位曾经给少爷医治过的人，兴许能救。”

　　“找不到的。”缙云晰开口道。

　　“晰儿，你醒了。”族长惊喜道。

　　缙云晰点了点头，指着那位大夫道：“你先出去。”

　　大夫扶手作揖，退出房门。

　　族长将缙云晰扶起，靠在床背上。“晰儿，你这病是怎么回事。”

　　缙云晰气息奄奄，虚弱着苍白的嘴唇，他慢慢说道：“我玄黄凤的命纹之中有治愈之力，能医垂死之人，使其起死回生。但父亲可知，天地命由，循环平衡之理。一条生命想要延续，则需要同等的性命去交换。我曾救过一垂死之人，所以我便替她背上了早亡的厄运。”

　　族长闻见此言，惊诧万分，只是惊讶也不过一时，很快他就又面若死灰，黯然神伤起来。他结结巴巴的连话都说不清楚：“那你，你救了谁。”

　　缙云晰并未回答，顾左右而言他：“五年前，我去尸山寻历，那时第一次发病，黎秋费尽心思找人救我。那人古怪，告诉我这话之后，就没了踪影。我自知寿命不长，却未想到竟会如此短暂。”

　　族长也是一样，听着自己玩世不恭的儿子说着将死之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涌上心头，忍不住老泪纵横。

　　“族长大人，族堂有事需要您去处理。”李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族长擦了擦眼泪，重重的握了握缙云晰的手，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站着族堂的干事，见到族长出来，立刻迎了上来，边走边急道：“族长大人，不好了。翟制族和高胥族打到处州边界了。不知是谁告知了翟制族长，说缙云有只玄黄凤，威力巨大。翟制垂涎，说是明日就要进来处州，与您商谈。”

　　“什么！怎会这样。”族长加快步伐回了族堂。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

　　高胥族本是翟制族的附属族，因受不了翟制族暴虐残酷的领导，联合了其余六个同样被翟制族打压的族众，起义反抗，三年前，便在东北征兵二十万。周围族群见高胥族羽翼渐丰，也纷纷加入。

　　另一边的翟制族仗着实力，财力都强他高胥一筹，信心十足。趋于他的淫威之下，剩下的部族也只得加入他。

　　这样一来，唯独中立的缙云，未选择参加任何一方。翟制族与高胥族的战役打到处州边界，也是翟制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迫使缙云加入他族。

　　若是缙云加入，那么这一仗很快便会以翟制族之胜利而告终。令人意外惊喜的是，这缙云竟藏了只凤凰，简直就是为翟制族胜利而标榜的宣言。这样一来，翟制是非得到这凤凰不可了。

　　果然，翌日，翟制族首领便辉煌进城了。轿辇五座，八人大抬，带了十几车的牛羊皮草，粮食谷物，一路从边界抬进城中。

　　示好之意，昭然若揭。

　　族长站在城门处恭迎翟制大驾。翟制首领却未下车与之相见，任由轿辇将其抬至族堂之下，才甩袖下轿。

　　这位翟制族长，年逾四十，黝黑肥胖，长相丑陋，一双倒三角眼，见其狡猾阴险。身穿一身皮草，脚踩一双皮革靴，腰间夹着一对弯刀，显他翟制蛮横粗鄙的风土人情。

　　族长恭敬问安：“恭迎翟制族长大驾。”

　　翟制族长甩袖背手，瞧不上他那副小家子气的做派。他推门而入，朝主位上一坐，留了族长一人，赶了其他人出去。

　　他端起手边茶杯，扔了杯盖，直接仰头猛灌，漱了漱口，将难以下咽的茶叶啐吐在地上。他陡然哼笑起：“哼哈哈哈哈哈。”手指着缙云族长，开门见山的直道：“你也知道，高胥跟我翟制打仗，完全就是以卵击石，这种找死行为，我想缙云应该不会效仿吧。”

　　缙云族长回道：“身为缙云族长，自然以族人的性命为重。”

　　翟制族长满意笑道：“我这听说你家有只凤凰，不仅人长得英俊潇洒，这本事也是极强。不知我这粗人是否有幸一见啊。”

　　缙云族长不卑不亢：“能得翟制族长赏识，是他的福分。只是我这儿子，骄横怪戾，又身染恶疾，实在不宜见人。”

　　翟制族长笑容骤失，将手边茶杯，挥了下去，登时，碎瓷一地。

　　“缙云，你真当我是来跟你打商量的。我告诉你，这凤凰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给你七天时间考虑，要是七天之后，你不将那凤凰送到我眼前。我就先灭了你缙云，壮我族士气。”他气势汹汹，面目可憎，手猛拍一记桌面，发出震颤。

　　不过短短五句对话，却决定了缙云的生死存亡。

　　族长长叹一气，不知该作何办法。翟制族实力强盛，但行事暴虐，若是缙云给翟制一族锦上添花，将来翟制坐上人宗之位，那人都定是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要是拒绝翟制族，便是意欲要帮助高胥，可是高胥势力与翟制相差了太多，且他本就自身难保，很难会在此刻出手相救。且万一被翟制知晓，缙云与高胥私自见面，缙云必灭无疑。

　　“那就只能将缙云晰交出去了。”缙云时声音传来，他进门向族长作揖：“叔父好。”

　　“缙云时，你怎么会在这儿。”族长问道。

　　缙云时俯身弯腰回道：“父亲说想念叔父，便叫我带了消息来给您。他说，多谢叔父对他多年照顾，遂吩咐了我，结交了翟制族，为您分忧解难。”

　　族长拍案而起，惊道：“是你将凤凰一事告知了翟制族？”

　　缙云时气定神闲的回道：“是。”

　　族长气急，怒道：“你可知你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你将整个缙云的生死抛之脑后。”

　　缙云时收下笑容，回道：“叔父，您继承了缙云家优秀的天赋，成为缙云的族长。身处高位，受人爱戴。而我父亲，与您同为兄弟，却只能被赶到处州边界的荒野，被人轻视嘲鄙。他抛下了自尊来求您，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谋条出路。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会被人蔑视，会被自己兄长的儿子欺辱。恁说我将整个缙云的生死抛之脑后，您不也是对于我父亲受到的不公待遇置之不理吗。”

　　族长闻言，沉下怒气，无话可说。缙云以强者为尊的理念与思想根深蒂固，即使是他自己的兄弟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他身为族长，在位二十多年，毫无建树，什么都没能改变。他也曾答应黎容，会改变缙云与黎氏僵化的关系，他没做到。自己的兄弟因受不得流言的侵蚀，也不得不躲进乡壤，连他托付给自己的侄儿，也没能照顾周到。

　　“所以，你这是报复？”他回问。

　　“叔父，我一开始就说了，我这可是为您分忧解难，您做不得选择，我就帮您做了。这可是帮助，谈何报复啊。且今日翟制族长前来，这么大的排场。想必高胥定有所耳闻，即使您想寻求帮助，高胥也会怀疑您是否是翟制派来的卧底。所以除了将缙云晰交出去，没有别的办法能保住整个缙云。在这大是大非面前，相信如此大义灭亲的族长大人，定不会徇私。”缙云时明明说着这样的冷言冷语，表情却并非那么深恶痛绝。

　　族长愁容满面，束手无策。

　　外头下起了细雨，处州的冬天甚少下雨，缙云晰拖着虚弱的身子起床，推门出去，冰雨吹来，寒凉彻骨。他紧了紧外衣，往府门走去。半道遇上李川，李川见他冒着风雨出门，赶忙迎了上来扶住了他，他心疼道：“少爷，这么冷的天，您生着病，出来干什么。”说着就要将他送回去。

　　缙云晰抓着他的手，不肯不回去，嘴里念念叨叨：“李川你来的正好，你把那灯笼拿出来。我答应了秋儿，要点着灯，等他回来。”

　　李川急忙点头：“老奴去点就成，您回去吧。”

　　缙云晰摇颤着头，颤抖着苍白的双唇回道：“不行，我自己来。不知道还能为他点上几次灯了。”他弃了他的搀扶，径身往前走去。

　　李川听他这话，不知怎的眼泪就淌了下来，他立马跟上，陪着去了门口，帮着他将那两盏灯笼挂在了门口。

　　“李川，从前你点这灯是什么心情。”缙云晰望着那两盏灯笼，若有所思的问道。

　　“老奴点灯时，期盼着少爷寻历顺利，能早日平安归来。而少爷也每次都是早早的就回来了。”李川回道。

　　“那就是灵验的了。那我希望我的秋儿能长命百岁，平安无虞。”他朝着那两只灯笼，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

　　“少爷，回去吧，外头太冷了。”李川忍着眼泪，说道。

　　缙云晰点了点头，被李川搀扶着进了大门。风雨逐渐大了起来，可任凭风雨飘摇，灯火不减半分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