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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悼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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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你第一次见她是在一座庙里,你已不记得那是哪里,只记得在长长的旅途颠簸后年幼的你已经非常难受,但还是勉强着去跟随大人们的脚步。可惜人太多,你终于还是和他们分散了。
为了避开人潮,你躲进了一条较为僻静的过道里,那里放了禁止通行的牌子,但你想,那里应该有人守着,说不定可以问问路,便悄悄推了门。
殿中无人,摆设虽然都陈旧了,但都很干净,一尊石像立在殿中,眉目慈柔,笑容温雅,却隐隐与你见过的佛道的神佛都不同。
是她的缘故吗?你只觉殿中没有暑气逼人,反而十分清凉。你学着大人的模样合十下拜,却听得门口有谁忍俊不禁——
“小施主,心意到了便好。”
你回头,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尼姑,沉稳持重,已没有了方才笑语中的活泼,但看着仍是极可亲的人。
聊了几句后,你知道了她是寺中住持,她知道了你是与大人失散,便带你去门口等家人前来。
“住持,那位菩萨是谁呀?”走到门口时,你最后回头看了石像一眼。
“不是菩萨,是文德皇后。”
“我听外祖讲过!她贤良淑德,恪守宫规,是一个好皇后和好妻子。”
“施主差矣,她只是她自己。人们对她的评价,只是人们希望她是的样子而已。”
是吗?从来没人向你讲过这些。再回头时,窗棂间若隐若现的眉眼也多了几分神秘与怅叹。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冬—————
因为她,你逐渐喜欢上了历史,你想在书海中追寻她的遗迹。她就像光一样,让你知道了原来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但是家人们给你的选择与此完全不同,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钱。可这并非必要,他们已经足够富有,足够支持每个人的爱好,甚至你再如何努力,能为他们挣的与其相比也不过九牛一毛。
你不愿,但他们不曾教过你如何辩驳,于是你看遍能找到的的所有,却发现人人都在称颂那所谓的伟大——身为女性,应当顺服,身为女儿,应当孝顺长辈……而她则是这一切的典范。
你只找到一条可以解释他们的想法: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钱,就想要更多钱。
是这样吗?那自己……呢,自己的心呢?
你很迷惘,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想追求自己的梦想,但身边的人都说这是错的,是不理智的,你想求助于书籍,求助于你心中的神——她,可书籍告诉你,你必须放弃,你要顺服,像她一样;你问她,可她只是千年后人们臆想出来的一尊雕像,就那样默默地立在时光里,不说话。
没有人支持,这其中的天堑靠你一人完全无法弥补,你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部分,想着,左右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便去罢。你想,你是自私的,学不会舍弃一切的奉献,若是因为追寻她的足迹而选择历史,那万一讨厌了她呢?
你马上得到了答案:你不要。
你选择了最远的城市,就像在牢笼中破开一条缝隙,你渴望外面的空气,你想知道,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同时你也选择了长辈寄予厚望的专业,走着他们安排的道路,除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其他都有涉猎。你原以为这已是全部,但回家时,你再次茫然了。
曾经喜爱的一切都不见了,你被自愿舍弃的爱好,成就了他人得以借由爱好去生活。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指摘,他们总说,这样对身体不好,那样对身体不好,你只能如何如何;见人要笑,他人给你的东西只能喜欢,不要有情绪……所有一切,都要重新按他们的模子浇铸。不知道是见过自由的你已经无法再回到牢笼中,还是他们又缩小了囚牢,你已无法忍受。
你想问,能不能把我当作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一个会听话的工具。但你转而明了,一个赚钱的工具,可不是要按标准好好维护,增长使用年限吗?
在他们说着“这样会死得早”的时候,你心中早有答案——“求之不得”。
家这种东西,走得久了,就不是家了。
但是你还有她,对,还有她。
再次离开时,你开始准备逃离。很快你就发现,只要定时给钱,他们并不会再管什么。而相亲联姻什么的,想办法是可以推掉的。
没了桎梏,你就可以尽情追求你所爱的一切,其实也只有她而已,现在,她就是你和世界的牵系。
—————秋—————
你第一次发现,做自己喜欢的事是如此开心。
你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从书册到实地,每找到一点不同都视若珍宝。渐渐地,你开始描绘出她的全貌,比如她并非纯然至善——她曾设计连诛奸恶,也曾统管战事,她所说所行皆有目的,只看结果,其中真心如何,便一笑掩之……
但在男性谱写的史书之下,她和所有姑娘们一样,同样是运筹帷幄征战疆场,她们的光芒也都被打上了他人的标签。
你去了她的陵墓,和同事们一起做文物保护。但是到了该你休息的,你却并没有歇下,你最爱坐在荒野上,静静想着:当年她是否会倚在回廊上看着亘古不变的明月?从年少,一直到睡在陵寝之中,那轮明月又是否会多眷顾她一些呢?还是她自己就是光明本身?
若是你在她身边,会不会尽量护着她的每一次任性,她又会不会向你倾吐她心中的秘密:她倾尽一生守护的是什么?她期待的未来是什么?她喜欢的是谁?她博爱天下,那天下中,是否有你这样的人……当然你心中清楚,你永远得不到答案。
有时你会想,你是否也和从前那些人一样,也只是再把自己心中的形象强加给她,你是否……只是在寻求一个符合心理预期的形象?你不知道。
过了很久,你并没有厌倦,你开始看清,她的历史不仅是一个人的生平,而是一个朝代的数百年光阴。看来要花更多功夫了,你笑到,心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待你研究有所大成时,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你的老师已经故去,你也收了一个上进的小丫头作为学生。
一日你兴起出游,沿着山道漫无目的地行去,却无意寻到了幼时与她初遇的寺庙,曾经香火鼎盛的地方早已败落,寺中的小尼姑不多,打扫不完地上厚厚的落叶,便只清扫了正殿附近的几个院子。
你循着记忆走上那条回廊,却意外见到了住持,又或者说,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她确实也老了,眉眼间愈发温和慈柔,像佛,也更像殿中那尊无言的石像。
聊了几句后,你才知道,那尊她的雕像正是百年前依照住持先人所刻,如今像住持,也并不奇怪。
不由自主地,你向她倾吐了很多,她同你一道坐在菱花窗下,但只静静听着,偶尔笑着和上几句,这情景,你都不太分得清是不是梦。直到阳光从树上投下的斑驳直接覆上地上堆积的枯叶,像暖色的霞影纱一样为它们盖上纶组,她才温声道:“施主,该回去了。”
你恍然,有些羞赧地道了别,又在她送你至门口时不停致歉。毕竟老人家已是古稀之年,怎么好累她一直陪你坐着。
下山约有数千级石阶,蜿蜒曲折,好似一条绵延的线。你几次回头,石级尽处皆是住持合十垂首,衣袂飞扬。直到她与山寺隐没在漫山枯叶之中,你才回首前行。
—————春—————
秋去春来,你的研究终于完成,你出了一本极厚的著作,细细讲述了她的生平,让时光中的遗憾空白一一完好。或许是再没什么牵挂,你大病一场,清减了许多。眼看转好,你便回了家,不在医院停留。
你马上就要死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回到家,你认真地收好自己这些年研究的心血,并嘱咐自己的学生三日后来取。收东西时,你几次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你从未觉得死亡如此温柔——你将和她去往同一个地方,即使她早就不在那里。
你总是要追寻她的脚步的,不是吗?
风吹过,梨花纷扬,从你忘记关的窗口飞进来,落了满屋。
你看着这些年植了满院的梨树,不由笑得开怀。
她最爱梨树,但宫中规制如此,不宜植梨,她便改说自己最爱桃花,君王甚悦,于皇后寿诞值了满宫桃花,又与她共和《桃夭》之曲,皇后巧思,摘下桃花制得桃羹数盏,又将制法散于民间,惠及百姓,一时传为美谈。
或许是你的私心吧,你未在书中挑明,这是只属于你的,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秘密,至少在你生前,她这点私心只属于你。但你已在书中埋下线索,那个小姑娘这么聪明,以后研究自己的考据时,一定能发现真相。
想起曾经的家人,你心中一片平静。虽不知“我生你不用过问你的意见,你死不问我不听我的就是愧对家人忘恩负义”这一观点是怎么来的,但生已不由人,死万不可如此了。
你把他们抚养你的费用一一清算写入遗嘱,又附上一笔可观的精神损失费,权当为自己买个死亡的机会。你一贯懦弱麻木,这大概是你唯一一次勇敢,可以完全不顾他人的看法,当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时间也到了,该走啦……你披了件与她少时同规制的斗篷,走到矮塌边歇下。
饮下死亡的甘美时,一个身着玄色深衣的人影影绰绰地从零落如雨的梨花中走出,长袍将你轻柔地裹住,你的眼前逐渐陷入黑暗——
“……是你吗?”
黑甜的寂静中,没人听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