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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仲春方过,宫中的桃杏尽皆开了,傍晚时分却又赶上一阵骤雨,吴湘入宫的时候在道旁落了满地,被宫人手中的灯笼一照,似是累叠的啼痕。

      今日引路的太监换了个新的,吴湘瞧着面生,需知皇上身边换人从来都是大事,这会儿宫里却没露半点风声,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吴湘不问,只在心里想着,怕是一会儿多少又会有些难捱。

      临了养心殿,远远的就听人通传,皇上在殿内铺了张纸写字,吴湘见了礼,未得话头,便就先这么跪着了。

      良久,才听皇上落下话来,“吴卿过来看看朕写的如何?”

      吴湘不抬头,只道,“陛下还未免臣的礼。”

      皇上闻言一嘻,抚掌道,“是朕忘了,吴卿起来罢。”

      吴湘这才起了身。

      吴湘年前病过一遭,此时也未得大好,当时皇上走宫中派了太医来问,良药补品也送了好些,当知道他的身子不宜久跪,这会儿不提,想也知道是在拿人撒气,吴湘默默受了,只去看皇上方才写的那副字,最末一句化了前人的《一丛花令》,写着桃杏犹解嫁东风。吴湘不过多看了两眼,便听得皇上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吴卿看的失了神,也不知是为哪个句子,不若朕来猜猜?”

      皇上说着,手臂绕过吴湘的腰,点在最后一句上,人则是咬着吴湘的耳垂,“朕可猜对了?”

      吴湘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缓慢道,“陛下圣明,自是猜对了的,只是臣没想到,陛下也会写这种闺中情调的句子。”

      “闺中情调怎么了,你们不也最爱以夫妻喻君臣么,总不能这词句你吴相写得,朕便写不得了?”

      这话不好答,吴湘也懒得再揣摩朕心,只讷讷的不答话,皇上倒也不嫌没趣,仍拥着他,“你来时当看见外边花都开了,也不知是不是年岁见长,朕今日看花的时候,总想起你还是个侍郎时的样子,清逸俊爽,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

      “陛下这便是说笑了。”

      “怎么是说笑的,吴卿这般人物,放哪里都会出头的。”

      “可陛下认识我,总也得是我升了中丞的时候,”吴湘轻笑着,“我当编修的日子,可曾入过陛下的眼?”

      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僭越,也就是吴相爷身负皇恩圣宠才敢拿出来说,皇上不恼他,却也要借故发泄,当下一把扫落了桌上的物什,欺身压上,吴湘低喘了半声,这才发现屋里侍候的太监早都退了个精光。

      养心殿不成文的铁律,吴相爷在时,众皆退避。

      吴湘是穷苦人家出身,父亲考到老也只是个穷秀才,阳朔三年吴湘举进士,成绩还好得出奇,二甲第三的成绩放他老家那个小渔村里简直是不世出的奇迹,消息传到吴湘老家,直把他爹喜得抖了半天,站都站不起来。

      反倒是吴湘这个高中的没什么太大反应,还忙着跟京中的同年友人纠正自己的口音。

      这一年,吴湘二十二岁,任翰林院编修。

      当朝天子年号阳朔,是先帝独子,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三年前先帝驾崩,匆匆即位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岁,先帝昏愦,朝中又少能人,丞相朱廷独揽大权,上哄朝廷,下欺百姓,是以今圣自登基起便踌躇满志着想要革除弊病清扫朝堂,却不想那朱家把持朝政多年,树大根深,党羽众多,女儿又是当朝太妃,而天子年幼,又无实权,一时之间也是无可奈何。

      坊间流言,朱相势大,更甚皇家。

      吴湘听了,只摇头道,“这便是胡说了。”

      “也算不得胡说吧,朱相确实做的过分了,要是胡世兄也留了京,依他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指不定要怎样呢。”

      说话的是吴湘的同乡好友,姓董,这位董生自幼同吴湘交好,这会儿同朝为官,自然少不得互相提携,闲暇时聊聊官场中事,各抒己见,权当是个消遣。

      “若是胡世兄留京,”吴湘笑道,“怕是这京城也要不平好一阵子了。”

      而依着后来发生的事看,这事情,果然都只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翰林院清闲,吴湘只做份内的抄写工作,他这等芝麻小官不用面圣,待胡御史上书弹劾朱丞相十二大罪的消息传到他处,已经整整耗去了半天。

      董生甫一叩开吴府大门,顾不上说话,先拉着吴湘往内堂走,他这一路当是跑过来的,一头一脸的汗水,吴湘不知发生何事,只得先劝慰他,董生摇着头,也不接他倒的茶,道,“胡世兄今天早晨上了折子弹劾朱相,惹得丞相大怒,有意拿他问罪以儆效尤,这会儿已经关到牢里去了。”

      消息来的太突然,吴湘登时也白了脸,近年来皇上虽然有心压制朱相一脉,但到底也怕狗急跳墙,更何况朱相门人众多,不是一朝一夕就整得垮的,而那朱相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知道自己不讨今上喜欢,面上惯会伏低做小,却也时不时要将獠牙放出来亮上一亮以示威仪。

      “这,胡世兄怎会如此莽撞,他上京才不足一月,怎就引来这般大的祸事。”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地方上弹劾州县掌管,这入了京,自然忍不了有人尸位素餐,只是他这一撞告得未免太狠,’权奸’这个帽子扣上去,朱相可不得跟他着急。”

      此话一出,吴湘了然,眉头都皱到了一块,“这下难了,胡世兄也不是迂腐之人,怎么这回……”

      “他就是太不迂腐了。”

      董生叹惜着,只说接下来还有几个相熟好友要寻,总不能让朱相害了胡生姓名,吴湘送了客,也为这事犯起了愁,朱相多疑,这回胡御史出了事,他既要捏着人的弹章做文章,少不得要兴文字狱来拉人下水,吴湘在屋里又踱了几圈,终于定下心朝门外走去。

      家中的老仆瞧见了,远远的问他,“大人要出门?”

      “嗯,”吴湘整着衣袖道,“去会一会郑行人。”

      却说那郑行人不过是个九品官,中榜的成绩又差,比吴湘这个二甲头几出身的翰林自是天差地别,然而人家的运气却是顶好的,专负责去给皇上当差,而吴湘这会儿去寻他,也不多话,只一个难题抛上去,求着人家带他面圣。

      “这,这不行的吧。”郑行人说不过吴湘,他倒也知道吴湘的来意,但他们二人都是人微言轻的主,便是见到了皇上也没办法——没见皇帝也动不了朱相嘛。

      “我有法子,”吴湘道,“但你得先让我见到陛下。”

      “无事惊扰圣驾,你有什么主意能担这风险。”

      “我说了有,那便是有,郑兄,小弟几时说过没把握的话。”

      “可你这一点儿气也不跟我通的……”郑行人又走了两圈,终于叹了一声,“罢了,你跟我来吧。”

      两人进了宫,郑行人先进去通传,不一会儿有太监出来宣吴湘入内,吴湘悄悄打量了一眼,是贴身侍奉皇上的金安。

      当今天子年少,气势却不小,吴湘一入殿门,便察觉到少年的视线投射而来,锐利如刀,他跪在堂前,头埋得极低,“微臣见过陛下。”

      “你便是吴湘?”皇上瞧着他,慢慢道,“方才郑行人说,你有法子替朕排忧解难。”

      “自然,若是没有这个法子,微臣也不敢叨扰陛下。”

      “那你便说说看,让朕瞧瞧为你牺牲的这点时间是否值得。”

      吴湘低了头,道,“还请陛下恕罪。”

      “何罪?”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免了胡御史的死罪。”

      上面一时没了声,吴湘只听得折子敲在案几上的声音,一下下的,跟催命钟似的响,吴湘不敢抬头,只有将头又低了点。

      好一会儿,皇上撂了折子,冷道,“朕原以为是个有主意的,结果,却又是一个来要朕保别人命的。”

      “臣不敢。”

      “你不敢什么?”皇上冷哼一声,“总不能你同朕提的这个条件,还能别有深意不成。”

      “回陛下,微臣所言,并非条件,而是关钥,自然,臣不敢说全无私心,但是个中深意……”吴湘刻意的顿下一顿,低声道,“陛下贵为天子,有所偏好倚重自然不便明示,可若是教人连个揣摩的机会都没有,那便太容易教人误会了。”

      “……伶牙俐齿。”皇上道,神色却缓和了些,道,“起来,近前罢。”

      “诺。”

      吴湘生在东南,又长了副温雅通秀的模样,好看谈不上,但配上他的性子,总能让人瞧出三分说不明白的熨帖,这会儿皇上召他进了前,自是不想再与他为难,只问道,“倘若就依你的说法,朕对他们表了这个态,此后又当如何?”

      “不如何,”吴湘微笑道,“敲山震虎也得先有山敲,更何况那位是聪明人,陛下若没有一击致命的机会,切不可轻举妄动。”

      “这要你说?”皇上冷笑,“讲来讲去,不还是要朕等那虚无缥缈的机会。”

      “并非虚无缥缈,”吴湘道,从袖中取出胡御史的弹章细细翻开,“这份折子如今百官无一不晓,微臣自也誊抄了一份,陛下请看,”他说着,伸手去指那弹章上的句子,缓缓道“‘尸位素餐’这四个字可没有说错,纸包不住火,只这一点,那位便早晚要出事,如今胡御史受了这牢狱之灾,陛下虽不能让他死,却也免不了要卖那位一个面子,如此,朝堂之中人人自危,心有芥蒂,便更容易生出二心,这世上任何党羽都不会是铁板一块,那位家大业大,靠钱财权势笼络人心,边陲地带管不住不说,也难。”

      “既如此,那朕手边又不缺伶俐人才,又何需用你,那胡御史杀便杀了,只当卖他一个便宜,给文武百官的警钟也更响一点不是。”

      “陛下,”吴湘笑道,“过犹不及。”

      皇上却没再搭理他。

      “皇上大可瞧好,”吴湘将这子重新拢回袖内,笃定道,“有微臣在,必定保证陛下绝不会错失哪怕一个良机。”

      此言一出,左右俱惊,皇上面上无甚喜怒,却盯着吴湘的眉眼仔细看了许久,最后道,“既如此,那胡御史的案子,便先依你的意思办罢。”

      “诺。”

      当夜,原本接收胡御史弹劾朱相一案的官员尽数应召入宫,将近亥时才出来,再然后,便是这案子换了主审官,而原先早被内定了要问成死罪的胡御史,最后却是只草草改判充军了事,朱相势力经此一案被稍有示弱,却不过是些皮肉伤,动不了筋骨,而吴湘这个小小的编修却被人注意到,轮番打压,品阶许久才升了少许,去到国子监当了个中丞。

      朋友里私下小酌,董生替他鸣不平,举着半满的杯子摇头晃脑,说什么依吴湘的才学,合该当个一品大员,吴湘劝他不住,只好陪笑着应,那董生却又拉着他袖子认真道,“当初保胡世兄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我不清楚,可现在你被打压的这样惨……你怎能被打压的这样惨?”

      “董兄,”吴湘摇着头,“你是醉了。”

      “我清醒的很,”那董生拉了脸色,站起身来,舌头却还大着,“你现在是为天子出谋划策冲锋焰阵,他却不这样,由着你这么多年也还只是个中丞,也未眠太让人寒心——”

      “董兄。”吴湘难得严肃一回,面上褪了笑意,瞧着有些微的冷,董生打了个寒颤,一时不再言语,只听得吴湘以他那把温和的嗓音斩钉截铁的道,“你是醉了。”

      送走了董生,里屋里却又旋出一个人来,少年天子眉峰俱冷,只望着那董生的背影,“吴卿可也是觉得朕无情?”

      “怎会,”吴湘笑着替他重新斟酒奉上,“陛下御下有方,是天下的福气。”

      “那你这个被’御’的臣下,就不会心寒?”

      “为国为民,臣怎会不懂陛下的心意,那国子监中丞乃是收门生的地方,更别说陛下现在还想与我吏部侍郎的位子,皇恩浩荡,臣感恩戴德尚且不够,又怎会心寒?”

      “你倒是聪明。”

      皇上接了吴湘奉的酒,端在手上又晃了两圈,才道,“如今朱家已有所收敛,行事更是小心谨慎不复往常,再这样空等下去,只怕等到他朱廷告老还乡,朕还没那个惩治他的机会。”

      “若只是这个,陛下大可不必担心,这机会就要到了,而且,定能斩草除根。”

      “你待如何下手?”

      “借一场天灾,一场人祸。”

      “天灾谓何?人祸谓何?”

      “陛下,臣等筹谋数年,终于在暗处将朱相党羽分而化之,如今只消再等上一两月,自有天灾人祸可借,朱相年纪渐长,多少总要仪仗些耳目,而其中他最看重的自是他的长子朱琰,只是可惜近来相府传出消息,朱相夫人身染时疾,已是病入膏肓,臣听替相府诊治的大夫说,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了。至于天灾……”吴湘掐了话头,嗫喏着不说话,皇上知他脾性,更兼两人相处日久,干脆替他说了,“再过两月,南地少不得要出水患,那江浙一带的总督巡抚早已明里暗里被你分而化之,朱琰按律守孝,朱廷便失了助力,到时候朝野上下一同弹劾起来,朕便可以立时三刻将他撤职查办,教他永世不得翻身——吴湘啊,你这主意,可真是阴损透了。”

      “陛下谬赞。”

      然而皇上只看着他,默了悠悠一笑,“怨不得董卿替你抱不平呢,你这性子不该只折在这样小的官位上,待到此事成了,朕便与你个丞相当当。”

      言罢,皇上一振袖口,自是扬长而去。

      朱廷一朝倒台,朝野震动,他老人家把持朝政大半辈子,如今却在一个小辈手上输的一败涂地,而更让人胆寒的则是那朱廷倒台之后,有见风使舵的忙着上折子表忠心,表示定要严惩朱廷,而次日朝堂上皇上却笑吟吟的教人丢出来一个袋子,一打开,尽是朱家抄出来的往来书信。

      “诸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啊。”

      紧跟着,御座之上的帝王微一偏头,忽得又下了道旨,擢升吴湘为吏部尚书,天子微笑着,只对着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道,“当今世,朕得有吴卿相佐,是天下的福气。”

      而吴湘犹还站在百官之列,闻言一阵,一抬头正对上皇上含笑的眉眼,他长得锐利,纵然笑起来也带着锋芒,然而此时却是温和的,不见往日的威仪。

      吴湘心头一晃,忽得忆起皇上早先与他宫外相见,元夕之夜,天子穿着一身常服,同寻常官宦子弟一般坐在楼阁之上,而自窗沿向外,灯霄月夕,府苑高华,临着巍峨皇宫绿水逶迤朱楼迢递,美不胜收。

      皇上唤他近前,似是感慨一般说道,“这,便是朕的江山。”

      只独他一人的江山。

      春三月,皇上大宴群臣,彼时丞相位空,吴湘又最得圣宠,自然坐在首位,往来的宫女太监一一将瓜果奉上,近处蜂舞蝶绕,好不热闹。

      许是薰风上头,诸人都放松了些,慢慢的便谈起些前朝旧事,吴湘素来谨慎,并不多话,偏生皇上不放过他,不出三刻便将话题由前朝的酷吏贪官绕去他身上,掂着酒杯道,“吴卿以为呢?”

      “臣喝多了,不敢妄议。”

      “怎会是妄议,朕现在的吏部交在吴卿手中,这用人方面的问题问你,不正该是恰如其分吗?”

      “不过陛下抬爱罢了,臣这点微末才学,只晓得百姓何辜,要受此磨难。”

      “那依吴卿所见,酷吏贪官,又是谁之过矣。”

      “自然……是掌权人的,”吴卿垂下眉睫,补充道,“陛下富有四海,是盛世明君,当然不必担心这些问题,只是人心若水,难以固守,只能日夜勤加勉励时时自省,警惕着,莫要一时不察,成了千古的罪人。”

      这话说的毒辣,难免有犯上的嫌疑,一时之间只听得见风戏花丛的余音,那皇上却只是颇为自得的又饮一杯,调笑道,“吴卿仁厚,不如来后宫与朕当个皇后,定也能有个母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便是调笑了。

      吴湘面上松了口气,只道,“只可惜臣是家中独子,并无姊妹,不然定会送入宫中以固圣宠的。”

      “那倒是不必,吴卿若想固宠,把自己送来也便是了,在场都是肱骨之臣,朕焉有不宠之理。”

      皇上说着,又饮一杯,终是将注意力转往他处去了。

      只吴湘在席间坐着,突兀的觉着背上发了一身冷汗,不一时,已经沾透了衣裳。

      是也,吴湘留宿宫中,养心殿一夜灯烛未熄,红蜡如泪,点滴至天明。

      又半月,吴湘拜相。

      朝中事多,又兼繁杂,吴湘又升的太快,在朝根基不稳,一时间全身心都扑在国事上,对其他都冷落了许多,皇上倒是爱重他,天热赏冰,天寒赠炭,岁贡的茶叶瓜果也一并的给他送去,大臣按律守夜轮值,吴湘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这轮值不在班房,却每每被传到养心殿去,也就是今上手腕过人,才没让闲言碎语传出宫去。

      这日吴湘在自己的府邸内批着折子,皇上却突然造访,吴湘被惊了一下,起身的时候撞到桌角,紧跟着就是一声巨响。

      “吴卿还是免礼罢。”皇上被他这举动逗的一笑,信手挥退了随从,走到了吴湘身边,“在看什么?”

      “边关来的折子罢了,最近战事吃紧,陛下可要看看?”吴湘说着,却并未动那折子,皇上低头瞧了他两眼,忽得一笑,“吴卿做事朕自然放心,又何需要看,朕过来,看的自然是你。”

      “陛下这就是在取笑微臣了。”

      “是不是取笑,吴卿难道不是心知肚明,”皇上拿折扇敲了把吴湘的手肘,仍是玩笑般的语气,“这边关的折子都送你这儿了,看来那李总督是真心同吴卿交好,朕都有些吃醋了。”

      “不过都是想着办法为陛下分忧罢了,陛下若是想,臣便是效仿比干剖心,又有何难?”

      皇上眯了眯眼,半刻后却又笑出来,“那商纣是昏君,朕却不是,吴卿这颗七窍玲珑的心脏,还是好好在胸膛里呆着才好……”他说着,抬手捏住吴湘的耳垂,指腹用力,“吴卿说,是也不是?”

      他下了重手,吴湘吃痛,却忍着没出声,只笑道,“皇上说是,那便是了。”

      而说到此处之时,帝王的吻已经落去了他的后颈。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皇帝不比寻常体贴,整个过程都要粗暴许多,吴湘随着他折腾,临到完事已出了满额的汗,此时皇上却又把他翻过来,抚着他的头发,低笑着说道,“吴湘,吴相,恭俭啊,朕到底还是看轻了你。”

      只是那会儿吴湘的神志已不大清楚,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应是没应。

      待吴湘再醒过来,皇上早回宫了,奇的是那李总督的官位却是又进了半阶,京里都说今上是圣明天子,懂得重用忠臣良将,坊间闲言流进相府,吴湘打着谱,显出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初雪的时节边关来了急报,说那蒙族因着今年雪大,冻死了大半牛羊,频频前来边关骚扰,因在李总督手下讨不到好处,转而绕去了河套一带,蒙军彪勇,边关将士虽誓死遇敌,却因为并无准备,死伤惨重,而那蒙军却一路流窜,四处劫掠,兹事体大,天子震怒,当即调兵前往不说,还要点了兵将踏平关外,消息入京之时正是经筵的时候,吴湘同好些重臣尽皆在坐,不消片刻就起了分歧。

      众人争了许久没个结果,反倒把皇上争乏了,挥退众人的时候独留了个吴湘,意思明显的很,吴湘也不争,直接道,“臣反对陛下出兵。”

      “又是劳民伤财这一套?”皇上冷笑道,“他们手伸太长,这都打到朕脸上来了,再不治上一治,真当我朝无能不成?”

      “陛下也知道劳命伤财,更何况此时出兵结果未知,却注定损耗巨大,那蒙军此次劫掠虽狠,究其原因也是天气突然变换,他们既然是求生路,自然会有解决之道,出兵……依臣所见,乃是下下之选。”

      “解决之道,何为解决之道,封贡互市,还是派人和亲,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做出来又有何用,费时费力又讨不着好,还不如打一场来的干脆。”

      “现今国库尚不充盈,讨伐蒙族又非一日之功,陛下若执意出兵,那便是陷万民如水火,陛下如何忍心?!”

      话音刚落,皇上便一把摔了桌子,竹简笔墨飞溅开了,一个瓷摆件还撞到吴湘身上,弹了几下,终于碎了,吴湘不躲,不跪,就那么定定的立着,皇上看了他一会,怒极反笑,指着他道,“吴湘,你好……还有什么话,一道说出来。”

      “陛下真要听,微臣自然会说,可是陛下若不打算听……微臣又说来何用?”

      “你也知道朕不爱听?”

      “陛下,”吴湘叹道,“臣在劝您。”

      “劝朕?”皇上一嬉,“你吴湘当真是在劝朕?朕容你,忍你,让你,一面是念着过往情分与你的治国只能,一面也是你颇懂朕的心思,换了寻常帝王,哪能瞧着一个臣子这般做大,吴湘,莫同朕说你不懂。”

      “陛下……”吴湘心头一颤,一时间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出话,倒是皇上瞧着他笑了,“你说这做君臣的,又有几对能得到善终,你我,怕是也成不了特例了,你且下去吧,边关一事,朕再依你一回,只希望吴卿今后行事再谨慎些,莫叫朕抓到把柄为好。”

      又过了会,他见吴湘仍然不动,便又叹了声,道,“下去吧。”

      只是第二日早朝时分,天子下旨,令大同宣府两处总兵,并镇远将军分率三十万大军北上,誓要踏平漠北,吴湘被这消息骇了一下,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细节,只是皇上并未看他,只是在御座上又补充了半句,“朕与吴相在出兵一事上意见相同,司天监又报说近日星象大好,此次讨贼,应当大获全胜才是。”

      自然,吴湘想着,该得大获全胜才是。

      他从大殿出来,未有宦官来留,心中知道这一仗结束之前自己不会再被召幸,免不得又是一声苦笑。

      这一仗,若是败了,他吴湘尚能借机开脱,至多被皇上迁怒二三,若是胜了,他同皇上之间的关系就再无修补的可能了。

      “罢了,”他忽的叹道,只瞧着京中透蓝的天,道,“这一仗,还是胜了好。”

      为人臣者,为国为民。

      捷报自边关传来,加盖九重印信,酉时三刻送到宫中,一炷香内吴湘便被传唤入宫。

      雪天路滑,吴湘又走的匆忙,一路上只觉得寒风侵骨,养心殿门口候着的太监见了他,面上仍堆着笑,道,“万岁还在批折子,要劳相爷等候了。”

      “无妨,”吴湘笑了笑,往后退下了台阶,一撩衣摆,竟是直接在殿门口跪下了。

      “相爷这是做什么,”看门的太监一惊,要来扶他,被吴湘挥手止了,“公公若是有心,便让我在这里安心跪下去吧。”他说着,又朝着殿内深望了一眼,“就当是赔罪了。”

      吴湘在殿外跪着的消息呈上去,皇上无甚反应,犹自在奏折上勾划批示,金安没听到指示,免不了再多问一句,“皇上?”

      “他喜欢跪,便让他跪着。”,皇上将批完的折子掷开,“朝中都说,吴相最擅揣摩圣心,既然这是他揣摩出来的结果,朕又何必推辞。”

      如是一晚,京中时雪时晴,养心殿内灯火长明,吴湘跪在外头,初时还觉着冷,后来腿脚都麻了,反而也不觉着了。

      皇上批了一宿的折子,一到殿外便瞧见吴湘,自他往后是重重深雪,他跪在那儿,倒好似什么风景名胜。

      吴湘冻得厉害,已经近乎失了知觉,见皇上来了刚要下拜就被扶住,而后更是被皇上搀着,一点一点扶了起来。

      “怨不怨朕?”

      自昨夜吴湘被召入宫中,将近五个时辰,才终于等来一句天音。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吴湘忍着头晕,慢慢道,“臣既有错,自是不怨的。”

      “吴卿能这样想,是社稷之福。”皇上撤了手,又解了自己的大氅替吴湘罩上,“吴卿还是进殿暖暖吧,脸都冻白了。”

      吴湘谢了赏,又目送着皇帝离开,不一时跑回来一个小太监,对他道,“吴相爷,陛下说您既受了寒,今日早朝便免了,还请相爷好好歇息。”

      他应着,人却没动,只瞧着皇上远走的方向,忽而回忆起自己初拜相的时候,朝臣千万,能面圣者不过寥寥,大殿高宏,天子高居宝座之上,他俯身叩拜之后抬首唯能看见十二道旒冕长长垂落,瞧不见一丝半点的神情。

      那大氅他拢了一拢,却仍觉得手寒,末了才觉出一点,是这紫禁城要变天了。

      两人在案上做了一回,犹不尽兴,不一时又折腾到了榻上,吴湘受不住,断断续续的叫出来,皇上打以前就好他这一口,吴湘这会儿做出来,倒也算得上是曲意承欢。

      待得两人都歇下,已经将近丑时了。

      吴湘贴着榻外假寐,同皇上始终隔着四指宽的距离,外边淅淅沥沥似在下雨,浇得人总也睡不着。

      皇上便是在这时候说话的。

      “恭俭啊,你前日折子里说的事,是准备就这样先斩后奏了?”

      吴湘被问的一震,肩头几乎要发起抖来,然而好赖忍住了,万幸皇上也没在意。

      “你手下的人是管你叫什么来着,吴相,哦不,吴相爷,是个好称呼。”

      吴湘听得皇上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知道人应是翻了个身,便等着最后一句宣判落下来,却不想,皇上似是梦呓般轻道,“那么,能混的一日是一日吧,吴相爷。”

      再接着,便是混混沌沌的呼吸声了。

      吴湘仍是侧卧着,听外边风疏雨疾,许久,才低低的,应了一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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