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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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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江州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几乎所有人都想着如何揽尽家当尽快离开这片荒土地,当时年近四十的元苍暮孤身一人拼着半条命硬是从主家里逃了出来,他是习武家人的奴才,这一身功夫好歹还算是能自保的,他多年存下来的那点金银首饰也幸得没被人给发现偷走了去,谁料在出城的那天夜里,几个叫花子竟将因极度饥渴晕倒在桥洞下的他身上唯一一件破布衣衫也给扒了去,而被他藏在裤缝衣袋里最后仅有的一点钱财也被那些人给尽数偷走了,又冷又饿的他自此便半点着落也没了。
次日清醒过来,他心如死灰地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朝城外走去,当时的那座空城宛如一场喧嚣至极的噩梦,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破碎的灵魂勉强支撑着。
后来终于逃到了碧曳林,他俯着身子倚靠溪水喝水的时候,终于还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也就在那时,路过碧曳林年仅十五岁的沐正宇发现了他,命人将他给救了下来。
沐正宇派人将他养在营中直至苏醒过来,那年的沐正宇自立门派不过短短数月,千山阁里得力的人手还远远不够,他见此人生得健壮英气,看起来倒像个武林中人,索性好吃好喝收在了门下。
元苍暮醒后,自是对沐正宇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道日后定当忠心奉主,以命作答。
他在主家习武多年,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束发的小娃娃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自那之后便更是对他唯命是从。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一行人回江南的山野途中,竟路遇土匪惨遭掠夺,幸然元苍暮功夫了得将沐正宇从山贼刀口子下拼力救下,也正是那一次以一敌十的争斗中,他脸上被土匪的长刀划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亦是他现在留在脸上的那道长长疤痕。
“那后来呢?”沈照听得胆战心惊,膝盖发疼。
元伯言至此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勉强继续说了下去。
“自那次我将公子拼力救下,他便对我更加关怀备至,兴许也是看我一大把年纪了,后来回到千山阁没多久,他便将我带回月西楼,很少再参与组织事务。”
“月西楼里的事情自然是安逸舒适许多的,我一边照顾着公子的身体,一边暗地里给公子打听着外面的消息,也是那时我才渐渐知晓,公子患有先天隐疾,那是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有的。”
“你说什么?!”沈照震惊,难怪她在长明寺第一次见到沐哥哥的时候就隐约觉得不对,为何那样谪仙一般的人物竟会看起来如此虚弱,虽然他时刻极力掩藏着自己的不适,可她依旧还是能感觉得到。
“此病乃不治之症,只能长年依靠药物维持生命,公子生来体弱,却要操持上上下下许多事务,我一个不惑之年的糟老头子别的也干不了什么,自然是里里外外都要替他收拾干净了的。”
沈照闻言此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然,竟然认识沐哥哥这么久以来,她竟被他欺瞒得如此辛苦,他本就体弱,竟然还要首当其冲地为她换血?他自己的身子难道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难道他的性命就不要了吗?!
那一瞬间,她只觉心疼得厉害,沈照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全身上下酸疼无力,像个快要跌倒摔成碎片的木偶。
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他微笑的,安慰的,疼惜的,爱怜的,他坚强得好似自己永远也不会受伤似的,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宠爱着自己,把所有最美的最好的都展现给她,而她,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都藏了多少东西。
她从来都不知道。
“元伯,沐哥哥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元伯知道她定然是会问这个问题的,虽然爷一直强调不能告诉她真相,本就打算此去离别再也不会见面,可是……可是事已至此,他再瞒着她,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在冰凉的空气里沉默了多久,元伯终于缓缓开口。
“公子此番……命不久矣。”
沈照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颤,虽然早已有所预料,可是真的从元伯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
“……带我去见他。”事到如今,她便也没有什么好为他做的事,相识一场犹如浮萍聚散,来来去去恍若梦影。
她想再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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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沈姑娘来了。”
江边的风很冷,夏水湾的气候比江南城里寒凉许多,元伯带着沈照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座简陋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四周种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树,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坐在树下翻着手里的书卷,沈照见了他的侧影,眼泪便一下子滚了下来。
哗啦啦地,怎么也控制不住。
想他么?恨他瞒着自己么?
这一刻,她只恨自己蠢,恨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过往与他在一起的一幕幕画面犹如烟花消逝一般迅疾,皆然抵不过现在的每一秒来得珍贵。
只是下一秒,她便不由分说跑了过去,跪在他的跟前扑进他怀里低声呜咽起来,眼泪像一颗颗巨大的珠子狠狠砸在他的衣袂上,让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沐正宇有些措手不及。
“沐哥哥……”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他又真的替她想过吗?
如果他真的关心她,真的还在意她的话,又怎么忍心就这样撇下她一个人不管了呢?
沐正宇被眼前突如其至的人儿紧紧揪住衣袖,原本握在手里的书也滑落在地,站在一侧的元伯赶紧走上前去,略紧张地回道。
“爷……我在街上竟碰巧遇见沈姑娘了……她……她说一定要来见您……”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元伯实在没有把握公子到底会有何反应,亦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不料沐正宇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边伸手轻轻拍着沈照的背状似安慰,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元伯退下。
初秋的风冷得紧,沐正宇将一旁的毛衫给沈照温柔地披在肩上,虽然他心里好奇着照儿如何会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但只是耐着性子温和地问着。
“傻姑娘,我何时骗你了?”
沈照兀自哭了许久,抬眼看着这个好似永远都那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心里的气性竟也一下子尽数散去,没了底气。
沐正宇见她无言,不由笑了,连忙将她扶到身侧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一别数日,仿佛隔了许多年,四目相对,像是跨越千山万水千帆过尽。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沐正宇看着她低声喃喃,这句话他像是在说给自己,的确,自从离开尧水镇的那个夜晚,他以为这一次的分别,注定会是一生一世的。
他下定决心不会再回去,他害怕自己再次见到她,便会忍不住心软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能撑到几时,可若是能够让她以为她的沐哥哥依旧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温暖的角落里,让她以为他一直都在,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呢?
他不想让她难过。
“沐哥哥……”沈照的眼睛通红,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也知道沐哥哥苦心积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即便是再任性,也不愿意这样辜负他的心意。
她把自己如何从顾家离开的消息都尽数告诉了他,如今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了亲人,就连她一直深爱一直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她也就此狠心遗忘,发誓从此以后再也没了牵连纠缠,她只是心里觉得苦,觉得痛,能够让她如此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将心里的一切诉说出来的人,便只剩下他了。
“所以……你这次离开,竟是打算去英国找你的弟弟么?”沐正宇咬着牙,没能将那残忍的“尸骸”二字说出口,他如何不知当时照儿的弟弟死在一辆因爆炸惨遭撞毁的火车上,可是这件事已过去许久,她便只是为了能寻得弟弟的尸骨,想要将他带回身边么?
沈照沉默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沐哥哥,你知道的,我从小与养父和弟弟相依为命,他们早就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爹爹因病去得早,临走前便只留了一封书信给我,虽然他总说着让我不要操心弟弟的事,可是我早已在爹爹墓前许下诺言,以后我就是成成唯一的亲姐姐,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丢下他不管的。”
“都怪我,是我没能照顾好他,害得他年纪轻轻就……这一切终究还是我的错,要是当初我让他好好留在我的身边,我依然像从前那样渡船做工好好照顾着他的学习,后来的这一切,兴许就都不会发生了……”
沐正宇见她说着说着又觉心酸,于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揽进怀里,心事在这一刻尽数汹涌。
有的时候他也曾想,若是当初他执意将她留下,他拼尽全力地对她好,是不是后面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呢?
是不是那样,她就会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而不会受如今这么多苦难折磨了呢?
是不是呢?
可惜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他无论有多努力,若是重来一次,他依旧宁愿让她幸福。
他有多爱她,这一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