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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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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西楼上冷风萧瑟,沐正宇长长的衣衫随风翻拂,远处江面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映衬着冬日残败枯萎的花枝,分外凄凉。
这景致当真清爽啊。
“主人,昨夜林府传来消息,林家泽已经因病去世了。”
“干得不错。”沐正宇的声音清远而幽冷,只见他手掌轻握成拳,骨节分明的十指毫无血色。
他终于替父亲报仇了,只是为了这一天,他竟花了整整九年。
实在是太久了。
爹,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鼻间涌起一阵酸涩,沐正宇微微闭眼,试图去感受迎面而来的冷风。
“子越,”沐正宇启唇,“你安排下去,借着此次林家工厂大火之事,撤退三分之一的人手暗中回归千山阁,绝对不能引起外人注意。”
“明白。”子越拱手应道,转眼便没了踪影。
子越离开,很快元伯便上了楼,依旧是他还未禀完,身后那个丫头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曹蓁的脸色很难看。
沐正宇很少见到她这样,一时心下奇怪:“大小姐,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曹蓁撅着嘴不说话,径直走过来身子趴在栏杆上,寒风吹起她的长发,鲜红的衣裳上下飞舞,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扶桑花。
沐正宇不由心底暗笑,便不去管她,准备转身就走。
“哎……”见身边的人作势要走,她一下子慌了起来,急忙拉住沐正宇的衣袖,脸上的神色便愈发委屈。
“我爹说……要给我订一门亲事,对方是城里做瓷器生意的许少爷……”
“这是好事啊,你愁什么?”沐正宇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沐正宇!你到底懂不懂?!”曹蓁见他这般没心没肺气得直跺脚,“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喜欢的人是你!是你!”
“好好好……”沐正宇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被她给震聋了,赶紧缓和了语气端正了态度,“是我,是我。”
曹蓁快被他给气疯了,恨不得变成女英雄穆桂英从这阁楼上一口气跳下去。
终于待她气性消了三分,沐正宇这才敛了神色,一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蓁蓁,沐哥哥给不了你幸福的。”
“为什么?!”曹蓁瞪大双眼,似乎是听了这话颇不服气,用力掰开他的手转身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四下没有屏风遮挡,那些寒冷便一股脑地往她身上蹿,是钻心刺骨的凉。
沐正宇亦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的眉眼安静如水,俊冷的面容仿若盛开在极寒之巅的冰雪,他本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却会为了这个妹妹露出自己温柔亲近的一面。
她本不是他的亲妹妹,可是在他心里,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疼爱的人。
小时候他被曹叔收养,从小不喜言语性情怪异,也总是习惯性地排斥任何人的接近,那时曹叔和周姨几乎都快放弃了他,任由着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只有曹蓁从不介意他无缘无故的坏脾气,非要一次又一次钻进他的房间里,她给他送好吃的,把自己房里各种各样小姑娘的玩意儿带给他玩儿,不顾他的拼死挣扎给他插满头的翡翠钗,嚷嚷着逼他讲水浒传里的武松,哪怕知道自己每次都只会热脸贴冷屁股,可是第二天她依旧会不厌其烦地来找他。
人心终究不是石头,她对他好,他虽然面上不说什么,嘴里也吐不出半个谢字,可是时日久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不再对她冷言冷语相待,连带着她的关系,他对曹叔周姨也慢慢开始恭敬起来。
他们是自己的养父养母,也是他的恩人。
沐正宇久久看着曹蓁,他从来不愿认真面对她对自己的感情,每一次她对他郑重其事地表明心意,他却总是如听着玩笑话般一句带过,不曾认真回复。
他不愿伤害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固执,任性,一往而深。
他该如何呢?
躲避,逃离,装聋作哑?
或许都有吧。
他若是认了真,她该会有多难过,他舍不得她难过。
“蓁蓁,沐哥哥活不长的……”
“胡说!”曹蓁紧紧皱眉,仿佛一个同人置气的孩子,“大夫说过,只要你按时吃药,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沐正宇微微勾唇,心底的苦涩却如湖面的冰雪融化丝丝蔓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那些传进曹蓁耳朵里所谓可以治愈的话,不过是安慰她而已。
可是现在,似乎有必要让她知道真相了。
“蓁蓁,我的病是生来就有的,一夕发作,便会伴我终生,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爹。”
“我不信!”曹蓁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就害怕起来,其实关于沐正宇的病她早就隐约听人说过是不治之症,可是人总是愿意往自己所期盼的方向去想,哪怕是自欺欺人,她也只当做那是别人编造的胡话。
她好害怕,她害怕失去他,她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会抛弃自己一个人离开,她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糟糕。
沐正宇见她不肯相信的样子忍不住柔声笑了起来,不由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我不要!除非是嫁给你,不然我一辈子也不会嫁人的!”
“哪有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的,小心以后变成了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婆婆,那可就真的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喽。”
“你……”曹蓁被他故作可惜的表情忍不住逗乐了,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同他生气呢,索性站起来气呼呼地插起了腰。
“我回去了,再也不理你了!”曹蓁不欲同他玩笑,踢开脚下的凳子也不与他招呼便气呼呼地下了楼。
沐正宇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就有些鼻酸。
蓁蓁,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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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色阴暗无云,沈照不知昏睡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只觉得身上冰冷无力,像方从冰窖中被人打捞上来,阴寒刺骨。
她慢慢睁开双眼,逐渐适应了眼前并不刺眼的光线。
“沈姑娘,你醒了。”床边站着一个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麻花辫,见沈照醒来,她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坐起来。
沈照有些头晕,好不容易安定了神思看着那位小丫鬟:“……我这是在哪里?”
四下窗明几净装饰华美,一看就是个女子闺房。
“沈姑娘,您这是在我家大小姐屋里,那日你受风寒太重,加上身上添了新伤,一时受不住就晕过去了。”
“大小姐……绍微妹妹?”
“是的。您已经昏睡整整三日了,小姐说若是你今天再不醒过来,我就得去城北找江大夫来了。”
沈照心下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竟然已经睡了整整三日,脑海里突然就涌上无数画面,关于那天在正厅里林大夫人对她的指控和谴责,每一个字落在她的心上,都是一个新的伤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乌青,是那日被她扭打时硬生生掐出来的一道道痕迹,像鬼怪龇牙咧嘴的脸,丑陋极了。
浑身酸痛,不知是因为伤口尚未痊愈还是因为睡得太久,她掀开被子便准备起身下床。
“沈姑娘,你伤还没好呢……”那小丫鬟倒是十分尽责,见她作势起身赶紧急声劝道。
“我没事。”沈照哪里再待得下去,她一个受林夫人唾骂鄙夷至极的人,还有什么心思若无其事地躺在绍微房间里继续养伤。
沈照忍着剧痛终于站起身子,透过窗户看见外面一片白雪茫茫。
新年已经过了吗?
出了房间一阵刺骨寒意扑面而来,那小丫鬟给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绒衣在身上,霜雪仿佛一夜落尽,记得那日她来林府的时候地上的雪还没有这么厚,此时穿着绒靴踩在被雪铺成白毯的地面上,竟然能听见滋滋声响仿若重重布棉千丝万缕欲断未断的挣扎。
在小丫鬟的指引下她终于来到了灵堂大门外,哀戚之声从里面不断传来,沈照一下子怔在原地不敢上前,零零碎碎的雪花便连绵不断地落在她的发上,肩上。
灵堂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棺木,她看见所有人都伏跪在棺木两侧低声哭泣着,林绍庭跪在棺木里侧,他身披孝衣,身子微微躬着,脸庞被黑暗笼罩了起来,她看不清楚。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上前一步,展袖,伏膝,下跪。
“咚、咚、咚。”
朝着正中之位,沉重而响亮地磕了三个头。
林老爷,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也不曾有过任何交集,可您是林大哥的父亲。
我也是失了父亲的人,所以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只愿您安安心心地去,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安好顺遂。
许久,沈照终于慢慢抬眼,然后便刚好和林绍庭复杂万千的眸子遇见。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那就这样吧,她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以后山长水远,她会想念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