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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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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顾凌翼的心情始终难以平静,心里的不安也越发强烈,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方才江德口中的那句话,心绪焦灼。
“老爷,老夫人快不行了……”
……
一遍一遍,恍如鬼魅。
踏进老夫人的园子,大厅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丫鬟站在原地俯首待命,顾凌翼径自踏进老夫人的房间,众仆人便纷纷跪地行礼。
“老爷……”榻边的陈大夫一见到他大跨步进了门,赶紧起身行礼,神色惶恐。
顾凌翼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榻边几乎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着不敢相信。
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艰难地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娘。”
榻上的老妇人脸色苍白,原本闭着眼睛的她听见这一声呼唤竟悠悠转醒,她慢慢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试图想坐起身来。
“娘……您慢点。”顾凌翼强忍心下悲痛,赶紧将老夫人搀扶起身坐在床头,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背,顿觉母亲真的老了许多。
其实母亲不过耳顺之年,却已白发婆娑几如桑榆,苍老的皱纹静悄悄地爬上她的眉间唇角,丝毫不曾留情半分。
小时候喂养过他的奶娘曾对他说过,母亲生来体弱,当初生他的时候便差点撒手人寰,虽然那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也为此留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只能长年依靠药物维持,然是药三分毒,她这病骨支离的身子更是经不起如此折腾,一直以来磕磕绊绊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如今却终是不行了。
“凌翼啊……”
“娘,您说……儿子听着。”老夫人方一开口,顾凌翼便立即俯身回应,他强忍住情绪不让自己的眼泪滚落,毕竟是整个族里的一家之主,他到底不能让母亲都这个岁数了还在为他操心。
她若是真的要去,那也是天命难违之事,他还怎么有脸惹母亲再度伤心呢?
老太太勉强坐起了身子,面色却没有将死之人的绝望和痛苦,她看起来格外平静,只是眉眼苍老看得出来很是疲惫,她的指尖轻轻摁住顾凌翼的手腕,嘴唇有些哆嗦。
“娘这一生虽然算不得功德圆满,但也向来尊崇佛祖心怀悲悯,如今娘的时间也不多了,有一些话,为娘想单独与你说说。”
老夫人说得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正在消耗着她的生命,她微微瞌眼,眉目安然。
顾凌翼闻言心下明了,立即转身吩咐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一时间整个内厅便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冷风戚戚,将窗户上的纸糊拍打得呼呼作响,顾凌翼跪在床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生怕稍一松开她就会从眼前消失。
“凌翼啊,为娘知道,你是个好儿子,好父亲,好商人,但是,却唯独算不上是个好丈夫。”
顾凌翼忍不住兀自一惊,他有些不解地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却依旧靠着枕头闭着眸子,神态安详。
“我知道,你兢兢业业四十多年,将整个家族撑下来已是万般不易,为娘对你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做的事情不是太过出格,为娘都是不愿与你为难,给你施加压力的。”
顾凌翼越听冷汗越甚,他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于是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身子忍不住有些颤抖。
老夫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但眼睛依旧浅浅闭着没有看他,顿了顿方才继续开口。
“十多年前的那件事,为娘本就打算深埋心底不再提及,这么多年来,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你近年来又开始不太/安分,在府外闹出人命,虽然你花了重金息事宁人,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但是为娘却心知肚明一清二楚。我是个吃斋念佛之人,本不想趟这些浑水,也不想管这些琐事,可是如今看来,终究不过是你造的孽,为娘先来替你偿罪罢了。”
“凌翼啊,生而为人,要记得务必善良,不要再沾染一手血腥了……”
“……咳咳,这是为娘走之前,对你的最后的一句劝告……若你还是不听,我只能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咳咳……”
老太太说到后面些许着急,一时咳疾发作有些气喘。
“……娘!”顾凌翼见状一阵心慌,赶紧起身给她捶着后背,复又仓惶地端起床案边的水杯递到她的嘴边。
他的心脏跳得剧烈,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老太太说的那些话,还是她现在咳嗽得厉害的原因。
“……娘,”顾凌翼兀自退后几步整个人贴着地板深深伏膝而跪,身子因为一涌而上的惊惧微微发抖,“儿子错了……都是儿子的错……请母亲原谅……今后儿子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他久久俯身不敢抬眼,虽然心下依旧疑虑那些事情母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害怕,像有千万只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似要将他整个人剥皮抽筋,生生喝血吞尽。
屋子里弥漫着浅淡的熏香之气,老太太一辈子持斋把素十分清简,四处装设也格外朴素,在顾凌翼的眼中,她也最喜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园,加上身子骨虚弱,后来便更是日日守在佛堂暮礼晨参,很少过问府中府外之事。
可是母亲今日所言,却无一不是针对他曾经做过的种种丑事,这些事情他原本以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从此销声匿迹,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可是现在看来……竟并非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所以……母亲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又或者说,母亲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他的?!
顾凌翼一时之间惊怒交加,却也只敢将情绪压在心底,他是世人眼中的孝子,尊重礼教爱戴长亲,从未有过丝毫冲撞,事到如今,他亦不敢逾礼。
顾凌翼就这样趴在地上,低着头,可是榻上之人却久久不言,他的膝盖跪得有些发酸,终于忍不住抬眼,心脏便在抬眼的那一瞬间蓦然沉了下去。
老太太双手无力垂下,脸上早已失去了神色。
顾凌翼跪着身子慌乱地扑身上前,眼睛里满是血丝难以置信。
虽然早已料到如此,但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终究还是让人难以承受。
“娘——”声音嘶哑,万分悲痛浸入肺腑,顾凌翼将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老人搂进怀里,死死地抱住。
空气中一时沉闷无比,心口像万箭穿心般刺痛难耐,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下一秒便会因为窒息而难受得死去。
外面的丫鬟婆子听见他的哭喊声纷纷跑了进来,一时间,整个内厅里便水泄不通地围满了许多人,顿时门里门外泣不成声。
“老爷——老爷——”顾凌翼有些颓然地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大夫人若兰已经回来了,她焦急地将他搀扶起身,又命身侧的樱雪赶紧端了椅子过来扶他坐下。
夏若兰看着床榻上已经双目紧闭的老太太,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突然,她方才在林家泽的生辰宴上还正是兴致热闹,转眼却发现老爷不见了,她忙寻了几个自家随从的家丁问了问,好些个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一位唤作长平的家丁说看见了大家丁江德方才急匆匆地跑到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老爷脸色大变,于是慌忙地跟林老爷道了别就随江德走了,夏若兰心下疑惑,但又一想今天是林老爷的喜日子,况且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太好当众道辞,于是也没跟其他人说,就只唤了贴身丫鬟樱雪,两个人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赶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一回来竟然就看到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景象,老爷跪地恸哭,老夫人已然没有了呼吸,她怕老爷跪在地上受了寒,便赶紧将他给搀扶起来坐下。
伤心则已,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夏氏不由掩面,吩咐左右都下去安顿后事,虽然她心下也不好过,但是老爷伤心过度,也只能由她来做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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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曲温软,燕飞山庄后面的云阁水榭里充斥着梨园女妓的袅袅余音,顾以宣拉着林绍庭在长亭内坐了下来,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座长亭靠在假山后面,来往的人不多,温弱的阳光倾泻在亭边的池子里,摇晃着反衬在顾以宣明媚的脸上。
“绍庭,我特意为你学了一支舞,我练了很久,就是为了今天能够亲自跳给你看。”
她的脸微红,配上一身惊艳红裙,果真如血一般醒目。
“晴儿。”她未等林绍庭开口,便将候在外面的丫鬟唤了进来,只见晴儿手里握着一只碧青色的长笛,手势熟稔。
林绍庭坐在石凳上,身姿俊雅修长,他没有说话,或者是不想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面容。
若是她穿上这一身鲜红衣装,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心里兀自一阵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一抹红色云袖飞扬,女子曼妙的身姿随着云笛轻旋,她的朱砂痣被锁骨处的红纱覆盖着若隐若现,像一颗玲珑剔透的血色红豆。
余音绕梁如泣如诉,悠悠长笛清浅交覆,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曲声中融为一体,婀娜多姿美轮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