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花》令予

6、心悲

　　若父亲还在，应当也是这般神采。封铃轻眨眼睛，侧身让开墓碑正前方。

　　陈为正走到封家父母墓前，将白菊摆放好，静默片刻看向封铃，仔细打量了一番，才伸出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封铃的肩膀，“都过去了。”

　　封铃知道他宽慰的“都过去了”，不是说父母逝世，而是三年前的事，和这三年的事，都过去了。

　　封铃垂下眼眸。

　　待两人又呆立了片刻，清理好封家父母的墓，才一起朝山下走去。

　　天气炎热，阳光刺眼，连风里也带上了许多热气，但一身黑衣的封铃却只是脑门有微微汗意，脸颊被太阳晒得带上了些红晕。

　　陈为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公文纸袋递给封铃，“这是当年替你保管的东西，现在交还给你了。里面还有几件是当年遗留在现场的，算不上什么物证，我就给你拿了回来，现在一并交还给你。”

　　所谓保管的东西，就是一些贵重物品。其实当时封铃深陷绝望，又一心寻死，哪里还会注意什么东西贵不贵重，这些都是陈为正帮着封铃收好的，要不然现在估计她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陈为正也不止是封家父母多年的好友，他也是比封父高一届的学长，目前自己经营着一家律师事务所，封父曾经便是其事务所的律师。封铃倒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最开始时，陈为正有意让封父成为事务所合伙人，只可惜当时封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多年求学家里也过得紧紧巴巴，还欠着外债。再后来又有机会入资，却是在封父刚刚成为合伙人没多久，封父封母便因意外事故，再没能醒过来。

　　封铃看着陈为正手上的文件袋，沉默了半晌才接过，低声道：“谢谢陈叔。”

　　陈为正只是点点头，边顺着余光下石阶，边看向远方言道：“你父亲母亲都是正直善良的人，尤其是你父亲。当年我们一起打拼，便是遇见再多的难处，他都能乐观面对，然后一遍一遍地查资料，跑外勤找证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封铃静默，捏着文件袋的手指渐渐收紧。

　　陈为正看她一眼，接着道：“你最像你父亲。这两年多来你自学法律，之前又耳濡目染，接触不少，以你的能力，明年就可以去参加法考。别忘了，你还是事务所的老板之一，我们都等着你。”

　　陈为正脸上泛起微笑。

　　封铃却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露出手腕，又摸了摸脖颈，“我这样，成为不了像我父亲那样的人。”语气中充满哀伤，还有遗憾。

　　父亲曾希望她能成为一名律师，算是子承父业。偏她选的和母亲一样，学习了室内设计。只可惜，如今她也无法再做一名设计师。

　　“你可以。”陈为正止住脚步看向封铃，语气平缓，言语中却是透出坚定，“你父亲、你母亲相信你可以。我也相信。童夕，也会相信。你应该知道，你的情况不属于故意犯罪，是可以参加资格考试的。至于……”

　　陈为正看了眼封铃脖颈上的图案，“并没有相关规定说不能参加，如果你担心会让客户产生不良印象，你有办法遮挡的，不是吗？”

　　“陈叔，我忘不掉，也没法忘记。”封铃也止住脚步，目光幽深，似在看远方，又似什么都没看，声音有些哽住，“很多次梦里，童……童童，她都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她好痛……”

　　封铃陷在回忆里，面部有些魔怔地扭曲。却也只是一瞬，快到让陈为正没来得及拍醒她，她便清醒过来，眼眶处的湿润，也很快被山风和炙阳抹去。

　　封铃抿紧嘴唇，低头继续下山。

　　看似答非所问，陈为正却明白真正的症结所在，眉间的忧虑一闪而逝，抬脚跟上。

　　待陈为正跟上前去，封铃便道：“陈叔，我明天就走。您不必再为我费心，这些年，谢谢您。”

　　陈为正本想再劝，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当年和封父一起共事时，封父的样子，便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封铃，转言慈祥道：“手机，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别拒绝，算是给你的礼物。要记住，不管在哪儿，我还是你陈叔。”

　　他没问封铃要去哪里，他心里已有答案。

　　封铃接过手机点点头，低声道谢。

　　．

　　“呲——嗒！”

　　两声轻响响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一根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一弹，一个易拉环从食指落到地上，食指指腹的位置隐约还能看见一条血痕。随着那只手拿着易拉罐向上移动，一张精瘦的脸露了出来。

　　是封铃。

　　她直将罐中的啤酒饮下大半才放下手。

　　此时屋内并没有开灯，唯一的光亮是从落地窗外照射进来的，落地窗上的小窗开着，窗帘被风吹得一扬一扬。

　　封铃就蜷腿坐在地上，背靠落地窗边的护栏，左手掌心里还握着什么，不住地用大拇指摩挲着。一双赤脚边上是一个文件袋，正是陈为正说代为保管的那一个。再旁边，便是半打还剩下三罐的听装啤酒，还有两个被捏扁的易拉罐。

　　屋内的景象也大致能看得清，这是一个空旷的客厅，家具上都蒙着布，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可怖。

　　封铃蜷缩的身体被窗外的光照出了一个细长的影子印在地上，只见她又抬起手臂，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啤酒，五指用力，易拉罐被捏扁，然后掉在地上，与地上的空罐碰在一起，发出两声脆响。

　　举起左手，手中的物品显在眼前，是一串风铃手链，这是她送给童夕的。童夕曾说，她的名字特别，以后只要见到风铃就能想起她，也能将风铃时时带在身上，就像她时时陪伴着一样。

　　封铃双掌合拢护住手链，再抵住微低的额头。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她耸动的肩膀，只是还未听见有声音发出就见她猛然抬起头，又拿了一罐啤酒打开后仰头便喝。

　　“噗——咳咳咳——”

　　封铃突然喷出一大口啤酒来，然后便跪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直咳得眼泪花变成眼泪才渐渐止住。大喘几口气，恢复了些气力，才又回到之前的姿势坐好，手里剩下的半罐啤酒无力地掉在地上，罐里的酒液飞溅出来，沾了不少在她脸上。

　　抹掉脸上混合了泪水的酒液，封铃突然笑了起来，有些癫狂，笑得满脸泪水，笑着笑着，却又戛然而止。她扶着护栏晃悠着起身，不知是醉了还是缺氧，她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细看之下，她的脚步有些不稳。她边走着，边脱着上衣，脱下来的衣服被挂在右臂上，然后又脱下一件。走到房间，上身已经没有衣服，她仔细地将衣服叠好，放在床尾凳上，然后开始脱裤子。直到全部脱下，全部叠好，才迈着比刚才更不稳的步子向浴室走去。

　　一直没放下的，是她捏在手里的风铃手链。

　　．

　　“欣姐，你都要把这店转出去了，干嘛还每天进货呀？处理的时候你不是要亏掉很多？”一个女孩边剪着玫瑰花的花刺，边抬头看向工作台边忙碌的女子问道。

　　何欣捋了捋散下来的发丝，觉得刺到脖子痒痒的，就把头发全部解开，又熟练地用一根木钗挽到脑后，继续包装花束，才笑道：“现在进货不是不多了么？都是比较好卖的几种。你倒还给我心疼上了。”

　　“那是，我可给你心疼了，不过未来姐夫那么有钱，又那么爱你，别说就这么几支花了，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朱丽叶那都是不在话下滴——”

　　女孩语气中流露着羡慕，她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样的男人呢？不过看看欣姐的长相和气质，再看看自己，顿时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何欣听她提起未婚夫，脸颊顿时泛起红晕，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门上的铃铛响起，有客人来了。

　　何欣起身迎上去，来客是一对夫妻，也是这家店的熟客了。

　　“廖先生、廖太太下午好。”

　　何欣口中的廖先生先是客气地含笑点头，再打量了一下今天店中的花，才看着地上还在处理的玫瑰花问道：“这是今天刚剪下来的吗？”

　　正处理玫瑰花的女孩静静也起身问好。

　　“是的。”何欣没多做介绍，只抽了两张彩纸准备着。

　　这对夫妻是常客，已经不需要她专门介绍或者推荐了。每隔几天，这位廖先生就来买一次花，有时候是自己来，有时候是带着妻子一起来，每次买的花都是玫瑰，红玫瑰。

　　“照旧，今天就十一支吧。”

　　那位廖先生如是说，然后从钱包取出钱递给她。

　　何欣先找了钱，才接过静静在廖先生目光下，精心挑选好的十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又添了几枝点缀用的情人草，熟练地用彩纸开始包裹。

　　“廖先生，您和您太太的感情真叫人羡慕……”何欣边包花，边带着些艳羡地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