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兰州

3、缠足之时

　　一大块纱布给剪成条儿，在盆里浆过，用棒槌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当院绳子上。

　　裹脚这一天，不知哪来一对红冠子大白公鸡，指头粗的腿给麻经子捆着，歪在地上直扑腾。院子当中，摆了一大堆东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矾罐、糖罐、水壶、棉花、烂布，浆好的裹脚条子卷成卷儿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别着几根做被的大针，针眼穿着的白棉线坠在胸前。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给她脱去鞋袜，把那对大公鸡提过来，把两鸡脖子一并，拿脚踩住，另只脚踩住鸡腿，手抓着鸡胸脯的毛几大把揪净，操起菜刀，噗噗给两只大鸡都开了膛。不等血冒出来，两手各抓她一只脚，塞进鸡肚子里。又热又烫又粘，没死的鸡在脚上乱动，吓得她腿一抽，奶奶疯一样叫：“别动劲！”

　　她从没听过奶奶这种声音，呆了。只见奶奶两手使劲按住她脚，两脚死命踩住鸡。不会儿，奶奶松开劲，把她脚提出来，血糊流拉满是黏糊糊鲜红鸡血。两只大鸡奶奶给扔一边，一只蹬两下腿完了，一只还扑腾。奶奶拉过木盆，把她脚涮净擦干，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要裹了。

　　奶奶抓住她的脚，先右后左，让开大脚趾，拢着余下四个脚趾头，斜向脚掌下边用劲一掰，骨头儿嘎儿一响，惊得她“嗷”一叫，奶奶已抖开裹脚条子，把这四个脚趾头勒住。

　　奶奶手好快。那脚布裹住四趾，一绕脚心，就上脚背，挂往后脚跟，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着返上脚面，借劲往后加劲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脚心下头卷。她只觉这疼那紧这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种滋味抖咂摸过来，干净麻利快，照样缠过两圈。随后将脚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边的大脚趾包严，跟手打前往后一层层，将卷在脚心下的四个脚趾头死死缠紧，好比叫铁箝子死咬着，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动弹不了。

　　她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大黑狗连蹿带跳，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她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小红鞋给她套上。

　　她见自己一双脚，变成这丑八怪，哭得更伤心，却只有抽气吐气，声音早使尽。奶奶叫她起身试试步子，可两脚一沾地皮，疼得一屁股蹲儿坐下起不来。

　　当晚两脚火烧火燎，恳求奶奶松松脚布，奶奶一听脸又板成板儿。夜里受不住时，就拿脚架在窗台上，让夜风吹吹还好。

　　转天脚更疼。但不下地走，脚趾头踩不断，小脚不能成形。奶奶干脆变成城隍庙里的恶鬼，满脸杀气，操起炕扫帚，打她抽她轰她下地，求饶耍赖撒泼，全不顶用。只好赛瘸鸡，在院里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会儿。只觉脚趾头嘎嘎断开，骨头渣子咯吱咯吱来回磨。先是扎心疼，后来不觉疼也不觉是自己的了，可还得走。

　　……夜里，她翻窗逃出来……抱着小脚，使牙斯开裹脚布，打开看，月亮下，样子真吓人。她把脚插在烂泥里不敢再看……

　　……这回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连着小脚趾头的脚巴骨也折下去，四个卷在脚心下边的小趾头更向里压，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罚她，哪知这正是裹脚顶要紧的一节。脚趾头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脚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还不称心，天天拿擀面杖敲，疼得她叫声带着尖，钻墙出去。

　　……奶奶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她垫在脚下边，一走碎碗渣就把脚硌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她也不动劲了。挨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步，总得带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只有肉烂骨损，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换裹脚条子，撕扯一块块带血挂脓的皮肉时，就仰头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摆布……直到脓血消了，结了痂又掉了痂……

　　先把脚布直头按在脚内侧靠里踝骨略前，打脚内直扯大拇趾尖兜住斜过来绕到脚背搂紧，再打脚背外斜着往下绕裹严压向脚心，四个脚趾拉住抻紧再转到脚外边翻上脚背，搭过脚外边挂脚跟前扯勾脚尖回到脚内侧又直扯大拇趾斜绕脚背，下绕四脚趾打脚心脚外边上脚背外挂脚跟勾住脚尖二次回到脚内侧，跟手还是脚内脚尖脚背脚心脚外脚背脚跟脚尖三次回到原处再来。

　　脚布绕来绕去绝不折边，一道道紧紧包着密不透气，使力均匀，没有半点松劲的地方。可缠到第八道，手法忽变，又加进一条宽裹脚条子，这条叫“拦裹布”，用的是“拦脚背法”，专治脚弓不够弯的毛病。

　　脚布上手一勾脚尖，返过足背，竟打外边向下绕，反着拉住脚跟，转上去刚好缠脚巴骨，跟着就打内边绕过脚背，来回几圈，算把裹脚布扣住。跟手转过脚跟上脚脖，把脚背前半截拦上，布松劲地打脚跟后直拉大拇趾头，连着脚巴骨一包上足背，这算拦一扣，再裹再拦，再拦再裹，直到把一卷一丈多的裹脚条子全用完。

　　如生鸡眼，用棉胶圈垫在脚底；如放脚日子过长，脚肉变硬不利复缠，使一种“金莲柔肌散”或“软玉温香粉”；如脚破生疮淤血化脓烂生恶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

　　她便觉脚背发胀，脚心发空，脚跟和脚心好比叫人两手攥着往下使劲掰，就赛脚抽筋一样。看是好看，有模有样，上弓前翘，俏丽俊巴，可穿上板脚用的青布鞋。难受多了，迈步赛踩高跷。

　　强弓起来的脚，沾地就疼，赛要断开，真好比重受当年初裹的罪。她不怕！有罪挨着，疼就强忍，硬裹硬来硬踩硬走，硬拿自己干……只想着有一天，拿出一双盖世绝伦的小脚，把她们全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