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物附赠穿越大礼包》刘零露

30、隐太子

　　55个字。

　　一丁小心揭开半干的宣纸，皱眉读着铭文：“大唐故息隐王墓志……王讳建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薨於京师，粤以贞观二年岁次戊子正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於雍州长安县之高阳原。”

　　“背面呢？有纹饰吗？”一丁问道。

　　“没有，只有铭文。”严老师接过宣纸，眼睛贴近纸面逐字观察。

　　一丁用沾湿的抹布轻轻擦拭墓碑表面。这是一块极小的碑，各个方面来看都不符礼制。它边长52厘米，高只有10.5厘米，一般的石板都比这块碑体面些。

　　他拿走抹布，在水龙头下冲洗，一边洗一边陷入沉思：“没有生平，没有评价。看不出皇帝对李建成有什么态度……”这样简短无感情的一句铭文，根本算不上墓志铭。一丁在心中默默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就像新闻联播中的一条快讯：“原亲王李建成，于武德九年四月六日，在首都死亡。”

　　“人的态度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故意不说什么。”严老师打开电脑敲打着什么，“你还洗呢，洗得手脱皮了。”

　　一丁忙旋上水龙头，他拧干抹布，甩甩手道：“但至少可以确定，李建成最后的谥号是‘隐’。”

　　“隐拂不成曰隐。算是平谥了。”严老师的光标划过屏幕上的《谥法》。

　　一丁蹲下身，看看碑面，又拿回拓纸来回观察。隐王吗……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隐”字上。他向后退了退，歪着头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墓碑。“隐”字方正遒劲，显然出自老手之雕琢。他的头探得更低，两手撑地，几乎趴在地板上，目光与碑面平行。

　　“改过。”他突然开口。

　　“哪个？”

　　一丁跳起，揉揉酸胀的大腿把拓片放到两人眼下：“严老师，你看这个“隐”字，是不是显得更浅一些。”

　　严老师沉吟片刻：“确实，只浅了一点点，但依然能看出不同。拓印字浅，说明……”

　　“没错，就说明“隐”字是修改过的。”一丁点头道，“原本是什么字……《唐会要》有一段记载。记得……”

　　严姐拿出放大镜：“你先查，我来看修改痕迹。”

　　一丁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他曾摘录过相关记载：“……先是“戾”，被唐太宗拒绝。之后又说是……”

　　“不像戾字，从修改痕迹看来，原先是个上下结构的字。戾是半包围结构，我没有发现左半部分有一撇的痕迹。”

　　“那么“灵”字呢？之后又有人提议……”

　　“灵？繁体写法是上雨，中三口，下巫……中间部分最好改，关键是下面的巫有一个横……”严老师从口袋里掏出照相机，围着石碑连续按下快门。

　　“你说的“灵”，是最有可能的。”严老师扶着身边的工作台缓缓站起来，“这个隐的心字底，折勾略不自然，可能就是为了覆盖“灵”字末笔横……”

　　“灵吗……”一丁大脑飞转，这可不算好谥号，语气仅仅比戾缓和一点。不勤成名曰灵，死见鬼能曰灵……这差不多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严老师非常满意地合上盖子：“很大的发现。虽然铭文内容没什么意思，但是谥号的修改是个大事，足够写出不错的论文。一丁，你运气真好。”

　　一丁摸摸涨红的耳朵，不好意思直视老师：“还有郑太子妃的墓志，我们继续吧。”

　　郑妃墓志铭相比之下正常太多。生平事迹以及评价赞美，一样不少。

　　“一丁你看，”梁姐指着几个字，“这里写：‘隐太子长男……’。这说明郑妃去世时，李建成的谥号隐已成定论。”

　　“还说明一件事，背后是很微妙的情感变化，”一丁沉吟道，“李建成的墓志铭上只字未提太子，只写隐王，显然有避讳。郑妃铭上写的则是隐太子。”

　　他的老师心领神会：“可不可以理解为，随着时间推移，皇帝越来越宽容？”

　　一丁轻轻点头，用手试了试碑上宣纸的手感。贞观一朝对待李建成的态度变化，也许不仅是越来越宽容……指尖下的宣纸已经变得柔韧，一丁拿出蘸墨的拓子，轻轻在碑上扑打……“而泰终则否，福极生灾，祸构春闱，刑申秋宪……”一个个小楷浮现纸上。拍照记录完毕后，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

　　严老师收好两块墓碑，在水池边洗手。一丁存好照片记录：“我回去打一份电子版的。明天下午再见，严老师。”

　　“下班之后等着我们，我老公说请你去吃饭。”严老师把一丁送到楼梯口。

　　“不用麻烦……”

　　“就在京兆饭庄。你别推辞，好几个月没见了。”严姐转身回房，关上大门，不给一丁半点客气的机会。

　　一丁对着书画室的大门点了点头，两年前他第一次来京兆，也是去的那家饭庄。

　　他飞快下楼，轻声走进瓷器修复工作室。已经是午饭的时间，大多人都走了。他正好偷得片刻安静，打开电脑，对着拓片照片打起字来。他的手指飞舞，键盘声也越来越大。“上元三年正月卅日寝疾，薨于长乐门内，春秋七十八……”郑妃在这样的条件下，仍然平安长寿，着实不易。

　　“罗同学……”

　　这是在叫自己吗？一丁用余光瞥向身边左右，根本没人影，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他低头继续打字，眼看郑妃墓志铭只剩最后两行。

　　“罗一丁同学！”

　　一丁转身，终于看到张燕燕在自己身后。他忙把电脑屏幕按下去。

　　“你别急……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张燕燕闭上眼睛摇头，“我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李建成墓志铭。”

　　“看到了，还做了拓片。”

　　张燕燕开心地睁大双眼，上身前倾，手里还在轻轻鼓掌：“那太好了？请问，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一丁不想打击她，但是他又不得不遗憾地摇头：“还是不太方便，周五汇报之前，出于学术保密，还不能把铭文拓片给你看。”

　　“真的不行吗？”张燕燕眼神颤抖。

　　“再等几天吧。你很着急吗？”

　　张燕燕歪着头，一根手指缠着自己的头发：“……也不是很着急。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这样就不用你直接把研究内容透露给我。”她怕一丁误会，又连忙补充道，“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只是想问问，李建成墓志铭上，有没有记载他的家庭，比如说他有几个子女，他的女儿们如何……”

　　“没有。”一丁摇头。

　　张燕燕微蹙眉头，声音中流露点滴不悦：“那有没有记载李建成生前所作所为和他的品行……”

　　“这个也没有。”一丁的头都快摇晕了，确实没有记载啊。

　　“哎，好吧。我很不值得信任吗……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就等到周五好了。你下午要在工作室修复？你的任务是什么，可以透露一下吗？”

　　一丁想到自己被分配的奇形怪状的盖子，又想到这个女孩的作品已经被收到标本室，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咳一声：“没什么可说的普通东西……”

　　张燕燕垂着头，头发晃来晃去，她无力道：“好吧，不打扰大人您工作了，我走了。”

　　“下午加油啊。”张燕燕已经走出玻璃门，一丁才后知后觉地祝她顺利。她为什么看着那么不开心呢？自己很凶吗？他翻开电脑屏幕，待机状态的黑屏映出他懵懂茫然的脸，也不怎么凶啊。

　　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盒，手指搭在盒盖上，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猛地翻开只盖。惨不忍睹的白瓷盖子轻轻晃动，他有点纠结地抓了抓头发，二次修复是一般修复的工作量两倍都多。他拿起尺子测量数据，摸到凹凸不平的石膏时，他又开始羡慕张燕燕。自己手中的歪瓜裂枣，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给她看……

　　等等。他放下尺子，突然领悟了什么。该不会是张燕燕误会了，以为自己小气傲慢，一点都不给她透露消息吧……皇天后土，他不能回答她关于李建成墓志铭的问题，是因为铭上真的没有记载……他没有给她看自己的修复任务，是因为他不好意思……

　　一丁放下尺子，两只手不安地拧在一起。这也太尴尬了吧……他的耳尖又开始发烫，两腿发麻，坐立不得。上班第一天就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是不是应该找人解释一下？他缓缓抬头，潜望镜一样窥探四周，人都走光了，只剩自己一个人，连找个一起吃饭的伙伴都没有。他只好一个人走向食堂，在饭菜窗口点了几样剩菜。刷卡时机器滴滴作响，原来是他忘了激活饭卡。他跑到办卡的地方，正好赶上人家中午下班。

　　“小伙子真可怜。”最后还是食堂阿姨可怜他，送了他一个凉掉的馒头夹腐乳。一丁啃着皮革般坚韧的凉馒头，听着窗外尖叫的北风。暖气虚弱，窗户漏风，他感觉很冷。

　　回到工位，他重振精神，继续测量数据。直径12.3厘米，胎厚0.8毫米，釉色光润，制作算是精致。内部还沾着一些未洗净的黑色杂质。碍事的失败残余没有除干净，他连最基本的病害图都画不了。他敬爱李老师，但是面对这样无法称道的修复案例，他实在不能忍着抱怨。

　　“这什么玩意……”他咬牙切齿地用小刀挫去石膏。

　　石膏和胶水还没除干净，快要到了下班的时间。一丁身边动静渐响，其他修复师们看着表，数着秒，度分钟如年。白瓷盖上还剩最后一点顽固的石膏，一丁决心要在今天清除这个顽固分子。

　　“我回来了！我的腰好累……”清亮的声音闯进工作室，是张燕燕。

　　她首先看到一丁手中的盖子，惊奇道：“这个白瓷！是……”她的声音突然降低，她捂着嘴，踮着脚尖走回自己的工位，一副恐惊天上人的谨慎模样。

　　“张同学？你认得这个吗？”一丁主动问道。

　　张燕燕吃惊地定住步子，以左脚为轴，缓缓转过身：“你是……在叫我吗？”

　　“对，你帮我看看好吗？。我的任务是二次修复，想请教你的想法。”

　　张燕燕踱着小步逐渐靠近：“直径多少，你测量了吗？你觉得这是什么物件……”

　　“直径12.3厘米，胎厚0.8毫米。我目前猜测是唐初白瓷。像是一个盖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盖子……”

　　张燕燕走到一丁身边，她异常专注地俯下身，发梢掠过一丁的手背。一丁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你的想法呢……”

　　她满脸惊喜，捂住嘴低呼一声：“天啊……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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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一般墓志铭的用词非常讲究 对仗很棒 还有超高级的用典，背墓志铭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