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之谎》雪寅

61、第 61 章

　　十分钟前，伊凡与一帮帝国大人物道别，走到了公务车旁。随行的泰匀恭恭敬敬地为他打开车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泰匀一眼，上车了。

　　车虽然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但泰匀出于普兰克家主随从兼护卫的职责，还是坐在了驾驶座，以防万一，便于驾驶。

　　车上只有伊凡和泰匀两人，伊凡终于得以卸下这摆了一整天的应酬微笑，瘫坐在座位上，将大脑放空。期间，泰匀一直在对着终端，喋喋不休地提醒着伊凡接下来的日程，似乎全然不知主人早已将自己的声音当做了闭目养神时的背景音乐。

　　这样的画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突然，本以为都快睡着了的伊凡睁开眼睛，望着泰匀，声音低沉地问了句：“以前是家主命令优先于我的命令，那现在呢，泰匀，你听令于谁？”

　　泰匀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用那紫级特有的木讷语气回答道：“自然是您，先生。”

　　“呵，是吗？”伊凡笑了一下，“那你到说说看，你到底是谁？”

　　泰匀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伊凡的笑容中带上了利刃，“你根本不是简单的紫级。从老头儿当初将珍换成你开始，我就知道了。你的出厂证明与生.理信息都是伪造的吧？”

　　“我不明白先生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泰匀木木地摇了两下头。

　　“迈龙公司登记在册的仿真人中，根本没有你这种版型。”伊凡盯着他说。

　　“特别定制的仿真人版型信息，并不会公开。”泰匀却说。

　　“当然，”伊凡坐了起来，翘上二郎腿，“老头当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给你挂上了个‘特别定制’的名号。但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双手食指第二指节与掌心，都有着很厚的老茧，这是正常人类常年握枪才会留下的痕迹。培养箱中制造出的仿真人，根本不可能拥有这种岁月累积下的身体磨损。”

　　又说，“而你在上茶和咖啡的时候，每一次都会将茶勺摆在与杯把相同的方向。这是一种类似军队的集体生活环境下，才能造就的‘习惯’。仿真人的人生由芯片编写，并不会拥有名为‘习惯’的这种东西。”

　　泰匀呆呆地盯住了自己的双手。

　　“还有你的用词，有着与老头岁数相同之人才有的年代感。你的站姿，你的表情，无一不透露着你并非简简单单的仿真人的事实。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你研究所，‘假扮’绿级员工的时候，会没有人觉得异常。同样的事，若是让菲蒂去做，绝不可能不被发现。”

　　“……”泰匀的脸上出现了不该出现在仿真人身上的紧张情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伊凡又问，“我知道老头手下有一群安插在各行各业的忠士，你和他们……”

　　突然闯入视线的画面，打断了伊凡的话。

　　这画面是通过手环终端的全息投影播放的三维视频，按理来说在使用者没有操作的情况下，不应该有任何自动播放的视频。显然，这是伊凡的终端被人入侵了的结果。

　　不，不只是伊凡的，还有泰匀，还有……空中城内的绝大多数人。

　　伊凡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路上的行人与车辆，都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显然是被视频吸引去了注意。

　　泰匀也在伊凡的示意下，关闭自动驾驶，将车停到了路边。

　　画面中出现的，是城中城一区中央梯附近的中心广场，距离伊凡所在位置很近。从画面的效果来看，视频像是直播的。

　　数十名穿着各异的男男女女，从各个方向汇集到了中心广场。他们看起来似乎来自不同行业，不同公民等级。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根十毫升的注射器，是那种用来给晕血或怕针的人使用的，只有用力摁下时，针头才会出现，并同时射出内容物的注射器。

　　视频中的他们似乎都在盯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镜头，但根据伊凡的记忆来看，那个地方应该有着一个巨大的电子钟。也就是说，他们都在看时间，在等待着什么。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伊凡拨通了王洛兮的电话，却发现她正在通话中。

　　伊凡一咬牙，联系不到王洛兮，就只好先顾着自己和泰匀了：“车上有防护服吗？穿上。”

　　泰匀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二话不说地照做了。

　　然后，只听终端时钟与视频中的整点报时同时响起，广场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己的大臂举起了注射器。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卫带着机器人与医疗仪，出现在了视频的一角，伊凡从他们臂章认出来，他们来自监察队。

　　监察队员试图制服广场上的人，但他们终归是迟了一步。注射器的针头已经插入静脉，里面的药品已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小窗口出现在了投影的边边角角，窗口里投放出的是无数个位于室内的帝国公民，他们正做着与广场上的人相同的动作。

　　药物注入的那一刹那，伊凡虽然已经穿好了防护服，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视频中的所有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表情变得狰狞。他们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声音发出之前，他们的身体就分崩离析了。

　　广场上的数十人，与视频边角的数百人，在全体人类的共同注视下，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黑色粉末，变成了定义上的……麦考族。

　　“啊！！！！”

　　一声足以划破防护圈的尖叫，就像是给空中城的混乱送上了一发开幕礼炮。紧接着，刚才还因为视频的播放而静止了下来的大街，突然动作了起来，人开始狂奔，车开始超速驾驶。空中城的警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响了，但平日里会与警报同时出现的机械音说明，并未出现。

　　伊凡一见形势不对，立刻吩咐道：“快，回别墅，立刻！”

　　车在伊凡的命令下与泰匀的驾驶下，狂奔了起来。

　　但车并没能行驶多远。因为很快，街上人们就发现，周围的建筑开始争先恐后地关闭大门，放下防护网，将试图避难的他们牢牢地拦在外头。没了室内避难，街上行车内标配的防护服，就成了行人的救命稻草。

　　从一位绿级男性的带头开始，行人不顾交规，冒着被撞飞的危险，用身体阻拦起了行车。空中城的车辆虽然可以手动驾驶，但在感知到有撞击行人或物品的危险时，就会自动切换模式，强制转向或停车。

　　街上的车就这样被一辆辆地拦了下来，行人们冲到车边，从一开始的用手敲击车窗，慢慢地变成了拿起街边能拿的东西砸车。清扫机器人、迷你自动贩卖机、广告牌、垃圾桶中的一切……包括伊凡和泰匀，车内的人，没有一个敢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麦考族威胁下的混乱了，而是在生命有着潜在威胁时所出现的，名为“人性”的混乱。

　　行人从攻击车辆，不知为何，逐渐变成了无差别互相攻击。明明互相攻击并得不到什么，明明方才视频播放时，这些人都互相在对方的视线里，他们却宁愿相信身边的是即将变身的麦考族，宁愿让双手沾上血，也不愿思考“合作避难”的可能性。

　　碎裂声、撞击声、咆哮声、哀嚎声充斥着伊凡的双耳。他也慌了，只能蜷缩在这防弹的小车内，祈祷着这一片小小天地能够不被混乱波及。

　　但人类的祈祷，又合适灵验过呢？都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车纵使防弹，也耐不过这反反复复的攻击。终有一刻，车窗，碎了。

　　一个个脸上身上满是伤口的人，一个个名为“人”，行为却酷似“丧尸”的生物，争先恐后地钻入了车内。无数只手爬上了伊凡和泰匀的防护服，开始一点点地将他们身上的东西拆卸下来，试图为自己所用。

　　伊凡挣扎着，却只是得来了当头一记重击。防护服的头盔出现了裂缝。

　　这一声重击似乎触及到了泰匀心中的某些东西，他身为紫级，竟然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主动做出了违法帝国法律的一举。他抽出配枪，对着“无辜”帝国公民的脑壳，扣下了扳机。

　　嗖——

　　压在伊凡身上，举着铁棒的男子，应声倒地，鲜血与脑汁涂满了伊凡的头盔。

　　有了第一枪，就有了后面的好几枪。伊凡就这样在视线被血渍遮挡的情况下，被泰匀带出了车门。泰匀的枪虽然将伊凡从瓮中救了出来，但因为粒子枪并无枪响，所以它并未起到太大震慑作用，反倒是枪下的鲜血四溅，将人们的癫狂又推上了一个新的巅峰。

　　人们冲了上来，开始不要命地攻击二人。

　　泰匀为伊凡挡下了绝大多数的攻击。粒子枪的能量有限，能量耗尽后，他便开始了肉搏。

　　伊凡看见，泰匀身上的防护服，已经破损的破损，被拆走的拆走了。他的额头上有着一道骇人的钝器伤，鲜血顺着额头一直流到了嘴角，使得他的形象显得狞恶极了。

　　伊凡的猜测没有错，从泰匀此时此刻的身手来看，他绝对不是普通的仿真人，而是如王洛兮一般的部队出身。但现在的伊凡并没有空暇思考这个，因为在人群的攻击下，泰匀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伊凡本人并未携带任何武器，他也因并未真正服过兵役的缘故，没有太多格斗技能。他只能靠着乱挥捡来的铁棍协助泰匀，但这协助，却在铁棍被击飞时，被迫彻底停止。

　　铁棍飞出的那一刹那，伊凡看到了一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菜刀，菜刀冲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

　　防护服应该能够挡下菜刀的吧？

　　已经没有任何防御手段的伊凡，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这本就已经不完整了的衣服上。

　　但菜刀却没能刺上来。因为，泰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以背为盾，挡下了这一刀。

　　嗤——

　　“泰匀！！！”

　　泰匀倒在了伊凡的面前。鲜血顺着被拔了刀的口子流出，染红了地砖。

　　“跑，伊凡……”倒地的刹那，他用尽所有力气，说道。

　　伊凡注意到了，他叫的不是“先生”，而是“伊凡”。

　　说完那句话，泰匀似乎就已经意识恍惚了，他张合了好几次嘴，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然后，目光涣散，合上了眼睛。

　　“栩雯，我这算是……赎罪了吗？”伊凡隐约猜出了他最后的话语。

　　“啊啊啊啊啊！！！”伊凡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不顾身前身后前仆后继的乱民，也不顾头盔破碎下随时可能吸入的麦考族颗粒。

　　癫狂的人们剥削起了泰匀身上的物品，伊凡拼命地阻止着，自己也沦为了被殴打被剥削的对象。但他却感觉不到痛了，体感愈发模糊，意识却愈发清明。

　　突然，震耳欲聋警告鸣枪在空中响起。

　　砰！砰！砰！

　　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住手！”

　　“这里是警务部监察队，医疗舱已到位，请所有市民立刻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原地跪下，接受检查与治疗。违抗者将受到麻.醉.枪无差别射击。重复一遍，这里是警务部监察队……”是王洛兮身边那位男性紫级毫无感情的声音。

　　混乱似乎有了片刻的停歇。紧接着，麻醉枪射击声、警笛声、警告声，再次传入伊凡的双耳。伊凡却已经没有力气去听了，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栽倒在地。

　　“伊凡！！！”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王洛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