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Celestial

1、Chapter 1

　　早晨五点多，天已大亮，。

　　路边开始出现一些卖早点卖小吃的商贩，各路公交车在几乎空旷的马路上将油门踩到能被允许的最大限度，车轱辘扬起一连串的灰尘。

　　前夜通宵疯狂的人渐渐散了，三五成群摇摇晃晃地互相告别；一夜安眠的人在连翻轰炸的闹铃中挣扎着从或旖旎或平淡或恐怖的梦境中爬出来，在已经略有些炎热的空气里揉搓着炸了毛的头发，开始洗漱。

　　整个城市逐渐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用持续过载的CPU催促着脚下的人类不断前进。

　　位于陵城市政府旁的省公安厅却还沉寂在睡眠中，只有四楼的文印室不时传出机器“咔哒咔哒”吐纸的声音。
　　“叮铃铃铃铃......”一楼法医中心突然响起电话铃声，惊醒了昨夜刚加完班正在休息室里小憩的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高鼻梁，薄嘴唇，瘦削又冷冽的面颊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白衬衫松松款款地覆在身上，笔挺的西装裤下一双长腿委屈地蜷缩起来。

　　另一个瘫倒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牛仔外套，细小的水渍顺着微张嘴唇间的缝隙流下，紧阖的桃花眼不时颤动着睫毛。整张脸算不上精致，但一看就让人有一种这是个很阳光很温暖的大男孩的感觉——只是这个男孩一百二十分的不修边幅。仔细观察的话，能看到他的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古人说，泪痣是注定今生多泪,时而是滂沱的泪,时而无意像露珠，哭的是你今世的爱,痛的是你来生的情。

　　坐在老板椅上的男人抬手揉了揉眉心，睁开双眼，纤长睫毛下漆黑的瞳孔里写满了睡眠不足的暴躁。他站起身，扭动几下脖子，舒展了坐到僵硬的手脚，等到电话即将挂断的时候才施施然地清了清喉咙，拿起听筒。

　　“法医中心，我是沈澜泽。”

　　“我是指挥中心，花园路48号发现一具女性尸体，市局请求技术支持，”

　　“有头绪么？”

　　“暂时没有——报告写的很简洁，具体情况需要你们去现场了解。”

　　“我知道了。”沈澜泽皱着眉头挂断电话，回头道：“花园路48号。”

　　“又出事了？最近怎么这么多事？天天加班，我都没时间找女朋友了。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子催得有多紧，单身的忧伤算不算工伤啊？ ”瘫在沙发上的男人伸伸懒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还有，你以后能不能快点接电话？每次都等快挂断了才接，我都觉得指挥中心那边都快把咱们这列入黑名单了——就算他们不烦我也烦，，这电话铃太吵了影响我睡眠质量。”

　　“是不是工伤我说了不算，你要能写申请，我就往上报告，给你审批‘单身抚恤金’。”沈澜泽边收拾勘查箱边说，“至于电话，你要是受不了就自己去接，不接就闭嘴。还有，楚笈先生，老爷子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我怎么知道他天天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楚笈闻言眼前一黑，“沈大冰块，我怎么觉得你的起床气愈发严重了——以前只是脸上表情吓人，现在怎么开始语言攻击了。”

　　“知道你还往枪口上撞。”沈澜泽扣上箱盖，拎起银白色的箱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完全不顾后面的人还没把自己从沙发上拽起来。

　　“喂！你等等我！”楚笈大喊一声，一路小跑追着沈澜泽向大门走去，蓝白相间的刑事现场勘查车已经停在门口，痕迹检验科科长叶言坐在驾驶座上冲两人挑了挑眉。

　　“你怎么这么快？同是加班沦落人？”楚笈顺着加速度直接拉开车门坐进去，伸出手在脑边扇扇，探身试了试空调温度，“这大夏天的，一大早都这么热。”

　　“我可不加班——昨天晚上有点东西没处理完，我本来想今早提前来弄完，结果刚到楼下就接到指挥中心电话，我就直接开车来接你们了。”叶言点火，上档，刑事现场勘查车呼啸着冲出了省厅。

　　案发现场在一座公寓里，周围的住户上至六七十下至二三十，各个年龄段全部包揽，毫无遗漏。

　　老年人无聊，在家中可做的事几乎没有多少，自然愿意下楼和其他大爷大妈们遛狗下棋看热闹。

　　年轻人一腔热血，平时就喜欢打听些猎奇的事情当作上班时闲聊的谈资，正值周六不用上班，大早上听见警笛响个没完，理所应当地迅速跑来围观。

　　于是，当叶言三人到达目的地后，这座看起来可以作为古董的公寓楼已经被无关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到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外围挤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省厅刑侦大队队长顾少天在大门口徘徊。

　　“少天哥！”楚笈以一脸找到组织的表情跑了过去，“现在的人实在是太热情了点，这大热天的兴致还这么高涨。”

　　“挺快的啊。”顾少天抬高警戒线让他们进来，“说实话我来的时候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以前不管是什么案子，从来没看见这么多围观群众。”

　　“确实，这种兴奋劲有点太过了。”沈澜泽蹙了蹙眉。“现在什么情况？”

　　顾少天抬手指指上方，“普通的单身公寓，只有楼梯没有电梯。死者叫王琦，单身，住在四楼401室，在宝隆集团工作，是个小白领。”

　　“这楼梯载体很差，应该提取不到什么有效足迹。”叶言对着地面若有所思，“市里这种老旧的公寓楼很少见了。”

　　“这栋楼估计过几年就要拆了。”顾少天点点头，“报案人叫刘欣阮，是死者的同事，已经带回市局录口供了。”

　　顺着楼梯上到四楼，正对着的是402室，右侧是403室，左侧便是401室。

　　401室进门后面前是个雕花的玻璃墙，墙后隐隐约约能看出客厅的一隅，玄关连着过道一直延伸到最右侧的墙壁，过道右边分布着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左边则是死者的卧室。

　　尸体就倒在卧室的正中央。

　　屋子装修得很温馨并且十分干净，每件物品摆放得近乎符合黄金比例，看得出来主人是个对生活一丝不苟的女孩，即便现在有四五个刑警在屋里不断安放标记，来回走动拍照，整间屋子竟仍显得错落有致。

　　“市局的痕检员初步勘察发现，房门没有撬锁痕迹，凶手可能是光明正大进来的。”顾少天先指了指门口，后又指了指地面，“不过他们说这地面很诡异，让你仔细看看。”

　　叶言比了个OK的手势，让窗边的警察将房间窗帘全部拉上，自己则站在客厅中央打开携带的勘查箱，拿出紫外线灯，朦胧的光线掠过客厅的每一寸地板，“地面十分干净，除了进入现场的警察的鞋套印之外只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顾少天点点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餐厅，阳台，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明显足迹，但灰尘更厚一些。”叶言举着灯在房中转了一圈。“其他地方干净些倒也说得通，可凶手没有涉足过的地方连死者这个住户的足迹都没有，凶手处理得也太全面了吧。”

　　“确实，凶手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但也不排除那些地方是死者自己弄干净的，我感觉这个死者可能有强迫症或者洁癖之类的症状。”顾少天点点头走向卧室，“你们两个怎么样了？”

　　卧室的布置和普通女孩大致相同，梳妆台，衣柜，单人床。尸体卧倒在卧室中间，头冲着床脚冲着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楚笈站在尸体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已经被染红的躯体，“死者身穿职业套裙，衣着略有些凌乱。尸体呈俯卧位，现场大面积血迹，估计超过2000cc，初步判断应该是失血过多导致死亡。血迹没有明显空白区，凶手行凶时应该是在死者背后。”

　　沈澜泽蹲下来轻轻摆弄了几下尸体，“尸体下颌，项，肩，肘出现尸僵，下肢尸僵较弱，角膜干燥清晰，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5-6小时。”他低头看了看表，“也就是夜里12点左右。”他抬起死者的头，在脖颈处仔细摸了摸，“颈部有且只有一道切痕，应该就是致命伤。”他站起来摘掉沾满了血的手套，“市局可以把尸体拉走了，我们准备回去解剖。”

　　话音未落，门口便走进来两个年轻警察。走在前面那个手里拿着又大又黑的裹尸袋，两人合力将尸体原封不动地抬进袋子，扛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

　　楚笈目送着两人离开，回头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问道：“这俩人动作也太熟练了，这得抬过多少尸体才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我知道！”卧室外的叶言听到声音后冲进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听说啊，上个月东区那边垃圾场里出了个巨人观，分局警力不够向市局请求支援，这俩也是点背，抬着个散发着恶臭的尸体从垃圾场最里面一路走出来。据说后来三四天里一吃饭就吐。估计是那次刺激过头了，现在对尸体有抵抗力了吧。”

　　楚笈：“啧，真可怜。”

　　“行了，八卦聊够了就走吧。”沈澜泽拍拍楚笈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

　　“你们先走吧，我再待会儿，卧室还没看过呢。”叶言冲想要叫他一起走的楚笈挥了挥手。刚举起紫外线灯，旁边的顾少天就体贴地一把拉上窗帘，莹白色的地板在紫外线下干净得可怕。

　　“怎么什么都没留下？”叶言挫败地放下手里的大灯，“通常来说，遇到这种反侦查能力极高的凶手，痕检几乎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期待法医那边的线索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顾少天皱了皱眉，“一点都没有？”

　　叶言摇摇头，“能提取到有效生物性检材的可能微乎其微。这确实是很罕见的情况，不过……”

　　“顾队！顾队！有情况！”门口跑进来一个市局刑警打断了叶言的话，“我们刚刚在门口准备撤警戒的时候来了一对老人，自称是死者王琦的父母，和女儿约好了今天来看她。”

　　“跟我说什么？带回市局做笔录啊。”顾少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那刑警急忙摆了摆手，“不是，顾队，老人家……还不知道女儿出了事。”

　　“……那你跟他们说啊。”顾少天拍拍他的肩“委婉点。说完带回市局做笔录。”

　　陵城公安局。

　　陵城作为S省省会，一直是省里的治安先进城市，无论是省厅还是市局，人才设备都十分过硬，尤其是法医学解剖室，装修得可谓是富丽堂皇——白色瓷砖装潢墙面，四周及天花板开着带有铁栏杆的小窗，四角还有全自动换气扇。右侧墙面被一大排装尸体的冰柜取代，正中央是两个解剖台，周围的工具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不锈钢，在无影灯下闪着冷冰冰的光。

　　整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清洗过的展览馆。
　　“这和省厅装修得不相上下啊，要是其他城市也能这么装就好了，咱们以后的出差环境那就将是一个质的飞跃啊！”楚笈站在解剖室门口一脸赞叹。

　　“那估计某些地方就要破产了。”沈澜泽无视楚笈中二的表情，挤开他走进解剖室。“并不是每个城市都像陵城这样既在省厅眼皮子底下，GDP又很高，政府有闲钱去整修这些东西。你总不能在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的情况下还屯那么多资金，给公共部门大修这种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得用上几次的解剖室。”

　　他不紧不慢地把手机关机放在工作台上，洗手，穿防护服，嘴巴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更何况，这种需要层层审批的资金在传下去的时候不知道一级一级能私扣多少，别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只要在年终检查的时候好好修修，混个良好的名头糊弄一下，让上级们知道钱没白花就够了。”他校对着放在正前方三脚架上摄像机的位置，确保立在它能清晰完整地录下整个尸检过程。末了，他还补充一句：“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平常一句话都嫌麻烦，今天怎么一口气说这么多？还这么愤世嫉俗的。”楚笈边穿衣服边狐疑地看着他，“沈澜泽同志，你这种思想在公安部门可是很危险啊。你受啥刺激了？”

　　“一时兴起，以后不会这么说了。”沈澜泽避开楚笈的问题，确认对方已经准备好后摁下录像键，“2018年7月26日，陵城公安局法医学解剖室，主检法医师沈澜泽，副手楚笈。现在是上午7时18分，解剖开始。”

　　他走到解剖台一侧，闪着寒光的解剖刀从死者耳后划过，一直延伸到脖颈处，“死者颈部一道切痕，皮下组织存在生活反应，为死前损伤。”

　　楚笈从工具台上拿了一个小型电推剪剃掉死者脑后的头发，用刀划开头皮，“死者脑后有对冲伤。”他转向尸体面部“额头处头骨骨折，是冲击伤，应该是从直立位变化到俯卧位时额头直接撞在地板上造成的。”

　　“死者口鼻部及双手手腕有淤青，是轻微皮下出血，应该是凶手束缚死者时造成的。”沈澜泽脱掉手套，拿起工作台上的格尺和照相机在两人检验好的伤口处比量着拍下照片。

　　楚笈划开死者腹部，从工具台上取了小烧杯和大号药匙，提取死者的胃内容物及肠道消化物，一股诡异的味道在解剖室里弥漫开，“死者胃内有部分消化物，十二指肠内有消化物，为末次进餐4-5小时后死亡。” 他晃了晃烧杯，色彩斑斓的胃内容物在底部海浪一般打了个转，烧杯四壁便留下了几个还没被完全腐蚀成液体的小颗粒。

　　气味愈发酱香浓郁。

　　“沈……”市局实习的小警察“砰”地推开门，一句话刚说了第一个字，便被屋子里“沁人心脾”的味道熏得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还没等他缓过劲，握着臭源的楚笈就将烧杯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闭上眼睛，仔细回味了一下刚刚闻到的味道。

　　警察：“……”

　　“死者生前最后一顿吃的应该是……火锅。”楚笈低头搅拌着手里的粘稠状物体，再一抬头，正好对上小警察惊恐又崩溃的目光。

　　“有事？”他挑起眉毛，痞里痞气地问道。

　　“啊？啊……那个……那个沈……沈……”小警察结结巴巴地半天没吐出一句完整地话来。

　　“婶儿什么婶儿，别乱攀亲戚，谁是你婶儿。”楚笈白了他一眼，放下烧杯冲自己正前方努了努嘴，“沈科长在那呢。”

　　小警察慌乱地走进来，把半开的门关上，只见沈澜泽气定神闲地坐在工作台前对着照相机欣赏自己“血肉模糊”的作品。这个位置正好被开了一半的解剖室大门严丝合缝地挡住。

　　“沈……沈科长，顾队说……说痕检那边暂时帮不上什么忙，让……让你们给点力，下……下午两点开……开分析会。”小警察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复述完顾少天的指示，冲两人敬了个四不像的礼，逃也似的飞奔出解剖室。

　　楚笈：“……这解剖室就这么吓人？”

　　“说不定是被你吓走的。”沈澜泽放下照相机，转身在键盘上飞沙走石地敲打着尸检报告，“缝好了没？”

　　“最后一块………好了！”楚笈耍了一把飞剪，华丽丽地剪断缝合线，嘴里不清不楚地为自己叫了句好，回身找了个裹尸袋“呼啦”一下展开，“老大，过来搭把手。”

　　两人合力将王琦的尸体装进裹尸袋，放入右侧的冰柜里，沈澜泽扫一眼手表，“分析会两点，现在才九点，尸检报告我半个小时之内搞定。一会去吃饭？”

　　“谁买单？”楚笈两眼一眯，“贼眉鼠眼”的目光在沈澜泽身上来回扫描。

　　“……”沈澜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我买。你就抠吧你。”

　　“老沈啊，你这话就不对了，人活着啊，总是要精打细算一点的。”楚笈扮了个鬼脸，“你先弄着，我去旁边眯会，好了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