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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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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渡鸦无声。
山壁前的主帅营帐内,桓翛睡得很不安稳,一对精致的弦月眉纠结地蹙在了一起,他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的狐裘翻了个身。
冷。
帐中炉内的炭火是守在门外的小兵刚刚换好的,此时烧得正旺。桓翛感受到的这种冷,源自他身边空出的位置。
翻身时没有触碰到理应睡在他身边的傅遥,这让桓翛十分不悦。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摸了下睡榻的另一侧,冷。
桓翛撑起身子,将狐裘裹得更紧了些。这该死的雁门关,怎会冷成这副鬼样子。自小在蜀中长大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散落额前的碎发理到耳后,对帐外守着的小兵问了声:“你们傅将军走了几时了?”
帐外之人显然没想到,这个自打来了营地后就脸上挂冰,除了傅将军谁也不理的人会跟自己搭话。小兵一下子慌了神,磕磕绊绊地回到:“三更天不、不到,就、就跟着苍云军的杜、杜铭恩将军出营了。”
杜铭恩?这个名字让桓翛很是不悦。他从榻上步下,到炉火边倒了杯酒暖身。这北方的酒怎么竟也难喝得让人咽不下去!桓翛仅抿了一口,就尽数泼了出去。
“外面雪那么大,进来吧,我起身了。”他记得帐外小兵应是年岁不大,那种强装大人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刚刚被他捡到的傅遥。
等了阵,就听帐外之人回到:“不、不用。不、不冷。”
呵,怎么连这倔样子也像极了。
桓翛自身上摸出一条两端拴着长菱形飞镖的缎带,拎起一头,三两下就别在了左鬓。缎带顺着墨黑的长发垂下,另一端的飞镖便在发间晃晃地闪着银光。如若不说,谁也不会想到,这看上去赏心悦目的装饰竟是件见血封喉的利器。
桓翛整理了下衣服,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了厚厚的帐帘。
小兵被冻得正站在门口边搓手呼气边跺脚,乍见帐中人抬着帐帘盯着自己看,惊得张着嘴巴忘了呼气,直直地僵在了原地。桓翛看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被冻得通红,鼻子下还挂着两条晶晶亮的鼻涕,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
眼见这个像玉雕一般的人对着自己笑了,小兵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心说难怪傅将军将这人宝贝的不行。厚厚的银色狐裘底下,黑色皮质外衣和宝蓝色的绸缎衬衣熨帖地包裹着没有一丝赘肉的颀长躯体。不同于他们这些常年需要操练的军人个个都晒出了小麦色,眼前的人有着一种在他看来不输这漫天大雪、仿若白瓷一般的肤色。
见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也不说话,半天了,就只是张着个嘴呆呆地望着自己看,桓翛心内起了个鬼主意,抬手就去夺小兵紧紧搂在怀里的长枪。
有人夺枪?这还了得!
突然间回神,小兵急抱着枪躲开某人伸过来的手,结巴着开口道:“这、这不可以碰。这、这是、是我们天策的荣耀。别、别人,谁、谁也不能碰。”
桓翛抬起下巴,一挑眉,佯装狠厉地问:“谁都碰不得?若是我非要拿来玩玩呢?”
小兵看他发狠,也有些害怕,为难地抓抓脑袋,“真、真的碰不得。你,你要是喜欢,等傅将军回来,你可以玩他的,他的那柄枪,比、比我的威风多了。”说着,停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对了,昨天将军一回营就跟我们说,要跟你彻夜品下他的枪,饭,饭都没吃。这一晚上,你还没玩够……么?”
眼看桓翛的脸由白转红,还有些气恼地皱起了眉,小兵紧张得冒了一身冷汗,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心想,自己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到了这个好看的人。
“你,还听到什么了?”
“没……没……没有了。昨天将军吩咐了,他帐子周围不准留人。三更,他跟杜将军出去,才复将我叫来给你添火。”
桓翛在心里暗骂了一顿傅遥。这家伙,流氓事做的利索,倒还怕手下人听了他这个大将军的窗户根去。“品枪”,倒是会给自己找由头。好,那他可得小心保护好他的“枪”了。桓翛打定主意,等傅遥回来,一定要用自己的弩箭好好招待招待他傅大将军的“枪”。
小兵被桓翛阴一阵、晴一阵的样子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哪里说错、做错,一时间忘了害怕,主动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没,没事吧?”
桓翛对着小兵一笑,理理自己的头发,“没事,只是在想,等你们傅将军回来,我到要看看,是他的‘枪’厉害,还是我的弩箭厉害。”
抬眼望着愈下愈大的雪,桓翛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忆起自己出来的目的。他对着小兵指指营帐内,“你是跟我一起进去,还是我留下跟你一起守门?”
见人仍旧呆立不动,桓翛夸张地打了个打喷嚏,补了句,“我可不禁冻,要是冻病了,我就跟你们傅将军告状,说都是你的错。不仅这样,我这人还特别记仇,我会悄悄在你每日的吃食里加料,好让你对伤寒的症状能感同身受。”
“诶,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小兵信以为真,顿时慌张了起来,委屈地抬头瞪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人,“明明、明明是……”
桓翛被小鬼的窘迫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等人说完,便就手一拉,将人拽进了帐内,快速抽手放下帐帘。可算是将雁门关这讨厌的风雪阻在了门外。他低头瞅着被他拉进来,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兵,笑的更开心了。心说,这呆头呆脑的,怎么看怎么像傅遥小时候,若不是年龄对不上,说是傅遥的孩子他都信。
被人强拉进来,小兵不想待,可也不敢走,不开心地小声嘟囔道:“你们唐门人怎么都这么不讲理。”
桓翛走到火炉边,拿起酒壶嫌弃地看了眼,无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怎么?你还认识别的唐门?”
小兵背对桓翛,仍旧局促地伫在刚被拉进门的位置,“不认得,那种抢人马草的讨厌鬼,谁要认得。还有那个跟个犄角似的发饰,那么张扬,一点也不像男子汉。”
哈哈、哈哈,桓翛笑得一口酒险些自鼻子里喷出来,“马草?你生这么大气就为了筐马草?真没出息。再说了,他抢你的,你不会揍他啊。”
“不许笑!谁说一筐!我挖了整整两个时辰!起码,起码两筐!”小兵羞红了脸,转身鼓着腮帮子冲桓翛瞪眼,有些委屈地接着说:“我,我是想揍他啊,可我……我……打不到他……”
桓翛被逗得大笑不止,一瞬间,竟觉得苍云给的这酒也没那么难喝了。他一昂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自怀中摸出三枚极薄的小飞镖,向小兵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兵别别扭扭地走到桓翛身边,不明白这人要做些什么。
桓翛看他扭捏,便直接握着手腕将人抓了过来,把三枚飞镖塞进了小兵手里。
见小孩子的脸又更红了些,桓翛的心情就更好了,柔声细语地讲:“拿好了。这叫罡风镖,发力讲一个巧劲,除了重甲穿不透,别的都不在话下。用得好的话,杀伤距离能到二十六尺。至于怎么用,到时候让你们傅将军亲自教你。记住了,以后再碰上唐门这种擅长远战的,先照着他肩胛给一镖。他反应的功夫,你就上马了,突过去,将他控制在近身五尺范围里,你看他还打不打得过你。”
小兵被桓翛说的一愣,脱口而出,“你干嘛教我怎么打你的同门?”
桓翛拍了拍他的手,松开,轻描淡写地说:“我出身唐门,不代表我喜欢唐门。”
也不管自己这句话有多奇怪,桓翛径自转身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一口,对着低头研究飞镖的小兵挑眉问道:“为什么女扮男装?”
哐叽一声,一直抱在怀中的长枪应声倒地。小兵慌张地抬眼看了下炉火边拥着狐裘抿酒的人,鬓边的头发垂下,打出一片阴影,望不到神情。良久,见那人并无后话,她赶忙慌慌张张地俯身去拾自己的兵器。
轻轻叹了口气,桓翛放下酒杯,声音中透出些悲凉,问到,“家人呢?”
“死了。”听不出情绪,小兵拾起枪后便默默地站在一旁摩挲着手中的飞镖。
“叫什么?”桓翛又斟了杯酒给自己。苍云军给的这酒是真难喝,苦的,还有些烧嗓子。可也不知怎的,此时喝起来,却有一丝丝上瘾。
仍旧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飞镖,小兵低声答道:“顾泠。”
桓翛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下,只一瞬,便恢复了镇定。他抬头打量身边的顾泠,虽是一副男儿装扮,脸也透着股寻常女孩子少见的英气,可那小巧精致的面容还是出卖了她。叹了口气,桓翛心说,这天策府又不是没有女将,曹雪阳将军还是个美人,可军中这些个男人怎的就连个男女都分不出。
桓翛将人拉近了些,“你姓顾?名字是哪个字?”
顾泠不懂,这人怎么突然对自己的名字有了兴趣,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李太白有诗云,‘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就是‘泠风’的那个泠。”
这么近距离地看桓翛,让顾泠有些害羞。她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又低声解释说:“我母亲说,取这个字是因为我生于盛夏微凉之时……”
“我叫顾盛凉,就是盛夏微凉的那个‘盛凉’。”……
遥远记忆中传来的俏皮声音让桓翛脑子嗡的一下,心脏随之跳落了一拍。
“从今日起,我可就是你师父了,快来叫声好听的,师父给买糖吃。”……
往昔一字一句啃噬着桓翛的理智。他表情痛苦地看着顾泠,不自觉地箍紧了她的手腕。在阵阵恍惚中,顾泠的相貌竟渐渐与他脑海深处的某个人影重合了……
“小翛……”
轻柔的两个字,足以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