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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谢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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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谢瑜兰死的时候,谢沉二十岁。
她在家里的马桶上断气的时候,谢沉正在工地的帐篷里撅着屁股睡觉。
睡得四肢发麻,仿佛藏在世界最深处。
他被工友拍醒的时候,眼睛还朦胧,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他才看见自己的手机攥在工友的手里。
“给我。”他抓着后背的痒,伸手朝工友要手机,可他却看见工友抓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黝黑的脸也变得苍白。
谢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小床上跪着起来,探身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
他夺手机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工友偷拿他手机,有妈生没妈养的狗杂种。
他还没骂完,却听见工友突然喊他的名字。
“沉子!”
“干嘛?”
工友的声音又急又响,像是拉锯,谢沉脾气窜了上来,粗着嗓子和他比高低。
工友见他这副模样,嘴里的话终究没说出来,闭上了嘴。
谢沉笑了笑,这才把手机放在耳边。
仿佛拿的是手雷而不是手机,一旁的工友都不禁转过了脸,似乎是要躲避什么爆炸。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
狂风骤雨未来,工友们不由都回头,他们本以为谢沉脾气本来就急,现在该是歇斯底里,但意外的是,谢沉却始终保持沉默,听着手机里的声音对他讲话。
听了有三四分钟,谢沉从床上翻下来,低声对手机里的人一个劲地回应好,好像只会这一个字。
他顺手抽了一件衣服裹在自己赤裸的上身,打着电话走出帐篷。
还留在帐篷里的人疑惑地嘟囔,说谢沉好厉害,亲妈没了还能这么冷静。
他正嘟囔着,青瓜蛋似的脑壳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
“你懂个屁。”说话的人是王跛脚,他姓王,早年在工地出过事故,事故没要了他的命,却让他的左腿短一截,走起路一瘸一拐,所以王跛脚这个名字就传了起来,久了也就没人再记得他的真名。他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平时做人也豪爽,因此在这一帮汉子里威信很高。
“他上衣都颠了个个儿穿,你还说他没事?”
02
谢沉赶到医院的时候,谢瑜兰的身体已经凉透。
医生掀开盖在蒙在她头上的白布,让他认尸签字。
当他看见谢瑜兰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时,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并非悲伤,而是陌生。
原来谢瑜兰这么瘦了。
她颧骨原来就是这么高的吗?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瘦得触目惊心。
他没敢再多看一眼,自己伸手把那层白布又盖了起来,抓过医生手里的文件,就急火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做得太干脆,以至于医生都不禁抬头打量他。
“这是你母亲没错吗?”
谢沉没说话,于是医生又问了一遍。而这一次,谢沉终于开口。
“哪里能抽烟?”
03
医院门外有一棵老树,谢沉现在就蹲在树下,低头抽烟。
烈日的阳光透过绿荫泼洒在他身上,谢沉觉得浑身都发烫,不禁又往树荫里挪了挪。
刚才医生问他谢瑜兰是不是他的母亲,他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抽一口烟,把烟雾含在嘴里,眯着眼看着前方马路上车来车往。
谢沉一岁的时候就换过三个姓。
第一次他跟父姓,后来父母离异,他跟母姓,再后来母亲去世,他回到父亲身边,但没多久父亲又出车祸,他只能跟着后母。
也就是谢瑜兰。
这些事都是在他一岁那一年里发生的,谢沉本来可以不知道。
但是谢瑜兰却全告诉他。
他起初以为谢瑜兰是自己亲妈,可后来长大了,谢瑜兰每次揍他的时候,都会骂他,要他跟着自己的短命爹妈一起下黄泉。
那时候谢沉才知道自己原来与谢瑜兰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十三岁那年,谢沉猫在巷子里抢了一个男人的包,他年纪小又第一次做这种事,刀在手里都拿不稳,一不留神就把那个男人的肚子给捅了个窟窿。
他犯了事吓得仓皇回家,他对谢瑜兰说了一切,他本以为谢瑜兰会救他,可谢瑜兰却是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红着眼问他是不是要逼死自己。两人大闹了一场,谢瑜兰扭着他去了公安局。
所幸谢沉那时候年纪小,再加上那时候管得也松,谢瑜兰卖了自己的嫁妆,凑了几千块钱给那家送去,又在人家病床前跪了几个小时,谢沉才能够只在少管所呆了几天就回家。
回家后谢沉冷笑着问谢瑜兰,既然他不是她的亲生子,她又何必要管他。
谢瑜兰揉着自己肿痛的膝盖,眼皮也没抬。
“你老子是我的讨债鬼,你就是债。”
04
办葬礼前,谢沉回了趟家。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接近一年没回家,连过年也是窝在工地的帐篷里,抱着几部黄片浑浑噩噩。
现在回到家,他看着逼仄的屋子,突然有些陌生。
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谢瑜兰生前的通讯录。
谢沉没见过亲爹亲妈那边的亲戚,对谢瑜兰也不了解。但人都没了,谢沉总想要有人来给她撑撑场面。
他翻着通讯录,一个又一个地拨电话,耗了一整天,也没有人能来参加谢瑜兰的葬礼。
拨到最后一个,是谢瑜兰娘家的弟弟。
谢沉记得他,谢瑜兰做了一辈子超市保洁员,每个月也就两千来块,其中三分之一都要寄给弟弟。
打电话前,谢沉拿着计算器算了笔账。
谢瑜兰二十年给弟弟拿了二十万。
看着计算器上的数字,谢沉有了底气。
就当是二十万买他来参加葬礼,也够了。
他拨了电话,等着一阵又一阵的忙音,最后自动挂断。
要是放在往日,谢沉早没了耐心,可今天谢沉却格外有时间。
在拨了第十七次电话,对方终于接了。
“有事儿?”
电话里的人显然以为是谢瑜兰亲自拨出的电话,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耐。
谢沉抿了抿嘴,他是谢瑜兰名义上的儿子,就是那个人名义上的侄子。
他想他是不是该问一句舅舅好,但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张开嘴。
“谢瑜兰死了。”他直截了当。
电话那端的人突然沉默下来,几秒后,他挂断了电话。
在他挂电话的时候,谢沉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他就立刻再回拨,然而这时对方已经关机。
05
谢沉十三岁那年问过谢瑜兰,为什么要给他取名叫谢沉。
“小时候带你去看病,讨债鬼你压在我身上像头牛,一岁多的孩子那么沉,就叫你阿沉。”
06
谢沉蹲在这栋土楼前已经一个多小时。
从城里到村里,他坐三个小时的客车,等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傍晚七点,他听见院子里有新闻联播的动静。
村里的人都已吃过饭,再过一会就会休息。
他想,谢瑜兰的弟弟一会儿总是还会再出来的,到那时,他就揣着手里的计算器去找他,要他过来,来参加谢瑜兰的葬礼。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个中年男人果然从房里出来泼水,于是谢沉就走了过去。
“你是哪个?”男人一边甩着手中的脸盆,一边狐疑地看着他。
“谢瑜兰死了。”
谢沉说不出自己是谢瑜兰的儿子,于是就只说这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闪开他的眼神就要往屋里走,谢沉于是就挡在他身前。
“谢瑜兰死了。”他又说。
“让开!”
男人看起来很不耐烦,谢沉不懂。
谢瑜兰是他姐姐,是帮他盖起这座小楼的姐姐。
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姐姐死了!”这一次谢沉改了称呼,他强调谢瑜兰是那男人的姐姐。
“所以呢?!”男人把手中的脸盆一甩,“现在要我还钱吗?!我可没有!”
还钱?
谢沉两根粗眉皱成一团。
“你再不滚我可不客气了啊!”
男人说着扬起手似乎要打,谢沉想也没想就把袖筒里的匕首抽了出来。
明晃晃的匕首把那个男人吓了一跳,他连忙后退,可谢沉却一步步逼近。
退无可退,那男人的后背抵在了一棵老树上,于是涕泗横流地求谢沉放过他。
谢沉愣愣地看着他,还是只有一句话。
“谢瑜兰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早点把钱……”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谢沉就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心窝。
07
三天之后,谢沉在谢瑜兰的葬礼上被警察带走。
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是谢沉的工友,几个上衣翻过来覆过去能穿三个月的男人们都集体去租了西服,规规矩矩地来参加葬礼。
坐在警车上,谢沉听到前面的警察说什么故意杀人罪。
他心里知道,他可能会吃枪子儿。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骂骂咧咧的女人为了他在谁面前下跪。
08
谢沉在一年后被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