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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投无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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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业坐在电脑前,凝视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午后的阳光捡着破旧窗棂的最上沿强势投射进来,为昏暗的的房间增添光亮。
笔记本的显示屏上,几道裂纹,透出幽光,好像接触不良似的抖动,将他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映得更加苍白。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一手伸向桌上的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拿到身前,两手抱着,伸出拇指解锁。将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敲在手机的拨号区域,一手哆嗦地按下呼叫键。
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短暂的忙音清晰回响。他一手按在心口,试图遏制高速跳动的心脏。听着手机响铃,每一秒都变得极为漫长。
“喂!哪位?”手机里传出一个急躁地声音。
真的通了?!
宿业瞪大眼睛,一手揪着衣服,握手机的力度也跟着加重,目光紧紧盯着屏幕,咬紧嘴角。明明没有开免提,却依然觉得听筒里的声音太大,手指按下手机侧键,调小了音量。
“喂!说话啊!不说话挂了!神经病……”
“我要卖献血证!”他说得极快。
对面短暂沉默,破口大骂,挂断电话。
他呆呆看着手机,对着屏幕上的号码一位数一位数的确认。
没打错啊。难道是转行或者从良了?
他一手滚着鼠标中轴,快速浏览帖子。很快,又找到一个声称高价收献血证的层主。
电话拨通,这一次他优先开口:“请问,是你发帖收献血证吗?”
“不是。打错了!”
一连打了五六通电话,没有一个人收。
宿业开始怀疑,这些发帖及回帖的真实性。屋内光线移位,将木门上“欠债还钱”四个大字,斜劈成两半。这四个字是红漆写的,是昨晚写的,以至于屋子里还留着刺鼻的油漆味道。在晦暗的光亮中看过去,好似由鲜血书成。
这是专门留给他的,警示他,再不还钱,红漆就会换成他的血。他粗暴地拿过桌上的半瓶水,全部灌进肚里。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颈,流进衣服内,润湿衣领。
他将空瓶狠狠的砸进床边的垃圾桶,一手抓过鼠标,换个网站,继续搜索买主。照着屏幕上的号码,才按到第三个数字,手机智能的出现匹配项。
是刚才打过的电话。
他仔细阅读帖子内容,注意到留言时间是五分钟之前。再看手机上次拨通时间,七分钟之前。
是号主被人恶搞了吗?还是说……怕有诈?!
他毫不犹豫地选中该号码,按下呼叫键。在接通后,率先表达自己的诉求:“我急需钱,你到底是不是收证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哥们儿,你需要多少钱啊?”
“一万!”宿业莫名松了一口气。
“红本可卖不上那么多。你另想辙吧。”说完,却没有挂断电话。
宿业一手慢慢拨动着鼠标滚轴:“你能开到多少?”
“五千。”对方答地干脆。
“好!我该怎么做?”宿业一边听着,一边打开电子地图,搜索位置,查到公交线路。
然后合上笔记本,抓过外套,边走边穿。出了大门,寒风直吹面门。他拉起衣领,将双手塞进口袋里。农历年刚过不久,街上到处留着辞旧迎新的迹象。虽是午后,路肩上的冰依然冻得结实,绿化带上厚厚的积雪被城市的霾污染。
他伸出一只手,抚过冬青上面的冰雪,抓了一把较为干净的,在手里攥紧。冰凉的雪水,通过手心,直袭心房。他禁不住打个激灵,将手里的雪块用力砸进花圃,甩了甩手上的雪水,重新抄进兜里。
宿业缩了缩脖子,每一步迈地小心谨慎。他不想像那些着急的人,一不溜神摔个四仰八叉;也不比那些小孩子,滑倒了就趁机打滚儿。他尽量贴着路肩最里面走,踩在积雪里,听着“咯吱咯吱”地声响,特别安心。
有人从他身边跑过,一路踉跄,追赶公交车。
他抬头张望。车后窗顶部贴着一路顺风的喜庆横批,之上一个清晰的号码,将起点和终点的地标名字隔开。
宿业低头看看手机里的路线图,再抬头看看公交车,跟着朝公交车站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挥手。眼看着公交车缓缓起步,车头即将拐上主路,又良心发现似的停住。
他一手抓着门上扶手,利索的爬上车,一头拱到前面乘客的背包上。
背包的主人站在收款仪器跟前,不紧不慢地投币,听到哗啦啦地响声,才往里面走。
他一手拿着手机刷码,好奇地看过去一眼。
这年头还有人投币?!
眼角瞥见一个空下来的爱心座位,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着扶杆,转身坐在位置上。几十站路,站着可不合适。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他连忙看一眼来电显示,迟疑着按下接听。
“哥们儿,你是真的缺钱要卖红本吧?你可别耍我。”
宿业略微低了声音:“我是真的急用钱。我现在在公交车上。”
“那你快点儿。太晚的话,里面都下班了。你还有多远……”接头人的语气愈发急促。
他好不容易放松紧绷神经,瞬间被扰地心烦意乱,手机距离耳边亦越来越远。他皱着眉头,瞥向一旁,找到视线落点。
背包主人就站在旁边。背包一侧悬着个掌心大小的挂件。是一个闭眼打坐,双手捂耳的可爱小沙弥,表现出:“不听,不听,我不听。”
宿业突然觉得,这个造型很符合自己此刻的状态。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动着。手机里声音越来越大,硬是将他的神识拉回来。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语气有点儿僵硬:“公交车上,听不太清楚。我再有十来站就到血液中心了。”
公交车再次进站,年长者颤颤巍巍地上车,在道谢让座的年轻人时,会跟上一句:“小伙子,新年好啊。”
宿业一手摸上冰凉的扶杆,立马缩回手。面对满面笑容的老人家,他呆呆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年前年后被高利贷追打的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个新年好在哪里。
他站在座位边上,看不到那个不听的小沙弥了,倒是一抬头,视线就能对上站在他面前的背包主人。
这人瘦高个子,穿着宽松的卫衣,戴着一顶遮住半张脸的黑色棒球帽,一手抄兜儿,一手垂在身侧。
宿业低着头,找准节奏,身体跟着车身摇摆。雪天路滑,公交车开得晃晃悠悠。
他两手抱着手机,试图利用互联网,寻找生机。在浏览器搜索框里输入一句话:来钱快的路子。
如果能够找到比卖献血证更低风险高回报的路子,就立马拉黑刚刚联系上的接头人。
他翻着网页,从大数据秒推几十万条搜索结果里面筛选。有提出变卖手边闲置物品的,提出找高利贷的,还有提出卖身卖肾的……
车身突然猛烈晃动,伴随着刺儿的急刹声,紧跟着是车上乘客们的惊呼声及叫骂声。
宿业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倒,撞进背包主人的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对方被他撞得闷哼一声,伸手扶了他一把,并把接住的手机还给他。
宿业一手握着扶杆,窘迫地站直,一手接过手机,装进口袋,忙不迭地说:“对……对不起。”
“没关系。”声音如流水击石。
宿业抬头注视着没有被帽檐挡住的下半张脸,把小沙弥的脸补充上去。
兜里的手机又一次发出扰人的铃声,为他招来不少异样的眼神儿。他一手伸进裤兜,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意料之中的来电,拧着眉头,按下接听。
“哥们儿,你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到啊?我们在这儿等你半天了。”听筒里传来接头人迫切地追问。
宿业看一眼车窗外。不远处有一栋高楼,顶部的红十字鲜艳醒目,旁边写着:“鹿垣市血液中心”。听着耳边不断的催促追问,他深深沉下一口气。
背包的主人松开扶杆,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后门。
捂住双耳的小沙弥,距离他越来越远。他目光紧紧追随着,耳边淡化了接头人的聒噪。
“堵车。还有段儿路。”他匆匆挂断电话,跟着朝后车门走去。
公交车徐徐进站,语音播报:“血液中心站到了,请乘客配合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他跟在背包主人身后,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望着对方走上天桥,直至被广告牌完全挡住。
他这才慢慢吞吞地朝着红十字的方向走去。手机响铃,他吓出一身冷汗,立马从兜里掏出来,关掉声音。手指在接听和拒接之间,来回移动。人也跟着从直向红十字,改为走上旁边的天桥。
他站在桥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血液中心及门外两边的情况。
在大门两侧的树荫周围,聚集着不少人,大多数是男性,三五成群,或站或坐。每当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就有那么一两个贼眉鼠眼的人,迎上去攀谈。被拦下搭话的人,多数听了一会儿就摆摆手,有的更像是躲避瘟神一般,快步离去。
偶尔,也有人停留的久一点儿,看上去饶有兴趣,双方聊得似乎很投机,换了个偏僻角落,鬼鬼祟祟地进行深度交流。
宿业正盯着远处两人见不得光的交易,兜里的手机震动不停。他看一来电显示,一边陪笑应付着,一边在血液中心大门两侧的人堆里寻找着,很快锁定目标。
接头人语气越来越急,态度从原本的“你爱来不爱”,到现在话术一套又一套,就怕这单买卖黄了。甚至于拉着身边的人,声称是“大哥”,再三保证,童叟无欺。
“哥们儿,你进去献血,出来我要证,你要钱,交易结束。就这么简单,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你要知道,这可是你需要急用钱。”
宿业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语态平和地说道:“你们等等,我还有几站路就到。”他挂断电话,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黔驴技穷,笑自己急病乱投医,更是笑自己沦落到需要靠卖献血证续命。
单就两人的面相来看,不像善碴儿。当然,正经人也不干这买卖。眼前的红十字,与宿舍门上四个字的颜色极为相似,更与他身上流淌的血液颜色相似。
他转身走下天桥,回首望一眼与他错身而过的执勤警员。仿佛从中获得了勇气,穿过血液中心两旁的贩子聚集地,径自走进大楼。
“您好,请出示身份证。”
宿业愣在原地。他向来不喜欢带身份证出门,今天就被卡住了。在护士的提醒下,他腾出位置给后面排队的人,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拿出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接头人的号码。
他举目四望,满眼都是红色。看到这些红色就想起来宿舍门上的四个红漆字。一面是等着给他放血的高利贷,一面是他想要主动放血换钱却没有红本。
宿业走出血液中心大楼。仰望天空,长叹一声。他拿出兜里的手机,看到上面五个未接来电,全都是接头人打来的。手指停在回电按键上良久,反复攥拳。屏幕一切换,接头人又打来了。
“我说哥们儿,你到底考虑的怎么样了?给你打五六遍电话了,你怎么不接……”
“我刚才进去献血了。”他打断接头人。同时,目光留意着大门外的接头人和那位“大哥”。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
“哥们儿,你是已经拿到献血证了吗?你在哪儿?过来找我交易!我就在血液中心大门口。”这人说话的时候,拉了拉同伙的袖子。
宿业一手揪着裤兜,沉默了片刻,有意在语气中露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怕遇到骗子。可以换个地方交易吗?”
“哥们儿,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讲究个信誉。咱们就是简单地交易,没必要骗你。”
宿业看到接头人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同伙打眼色。同伙走到大门口,向内张望,扫过每一个人。
他立即躲到一辆血液输送车的侧面,目光紧紧锁住两人。
同伙冲着接头人摇摇头。接头人点头示意,对宿业说道:“这样吧。说说看,你想在哪儿交易?”
“就在天桥对面吧。”
接头人答应的相当爽快。两人脑袋对着脑袋的商量着,一前一后过马路。
宿业心中窃喜。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天桥。一眼望去,桥上的执勤警员已经全部离开了,只剩下几个摆地摊的。
与此同时,两人走上天桥。接头人拨打电话。
他转身背对着两人,眼睛余光四处瞟,找到栏杆一块儿镜面。看到两人对着他的背影一番打量,又相互递个眼色。
他一手伸进裤兜,拿出手机:“哥。我不想惹上麻烦,咱们还是不要照面。我就站在这里,你把钱打过来,我把证交给你。”
“我们这行只认现金交易,按规矩需要先验货。”接头人的声音,来自听筒,亦来自身后。
宿业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发现两人已轻手轻脚地拉开些距离,对他做成围堵地夹角。他挂断电话,打开录音机,猛然转身。
两人看到他,面上一惊。接头人笑着问他:“哥们儿,你的献血证呢?”
宿业一手在上衣里兜摸索半晌,扯出一截儿,又连忙藏回去,挑眉问:“钱呢?!”
两人相视一眼。同伙拿出钱包,在手里晃晃:“你把红本给我们吧。”
宿业点点头,走近大哥,故作神秘地掀起外套。趁着对方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左手上,他右手闪电般抢过钱包,冲下天桥,奔入小巷。
身后两人的叫骂声越来越远。他得空打开钱包,一巴掌拍在脑门儿。
很好!黑吃黑,谁也没吃亏!
见两人紧追不舍,他甩手把钱包扔过去。两人拾起钱包,还是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宿业转身就跑。偶尔回头看一眼,低声咒骂:“两个死脑筋,追我几条巷子了?!我跑死你俩!”
“嘭!”他一个没留神,撞在别人身上。
宿业退后一步,稳住身形:“抱歉!”他头也不抬,绕过人形障碍物,却被扯住胳膊。
他停步回头,扫一眼面前的人,略微一愣:“怎么个意思?”问话的同时,他稍稍正视着对方。
这个身形,这个帽子,这个背包上的小沙弥挂件儿,还有这风中的檀香味。他瞬间想起来,是在公交车上见过的。这人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难道是……
“你和那俩人一伙儿的?!”他提着拳头,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在同一个地方下车,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竟然又遇到,还抓着他不放手。
就在这片刻间,接头两人追上来,却在一定距离之外停住。两人先后撸起袖子:“还有帮手?!”
宿业的一只拳头停在半空,看了看身边的人,再看看对面两人。
“喂!钱包还你了还死咬着不放。你没钱,我没证。不如就此算了。否则打起来,还不知道进医院的是谁!”
他话喊得硬气,再次觑一眼身边还没有放手的人,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腕儿,压低声音问一句:“兄弟,会打架吗?一起挡挡。”说完,双手握拳,拉开架势。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反倒是一只手把帽檐拉得更低,然后从兜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下,又举起手机,屏幕朝向对面两人。
宿业惊讶看着这人的一通操作,不由得脑补出“一个电话,千军万马”的场景。
在短暂忙音之后,手机的扬声器传出一个女声:“您好,这里是110呼叫中心,请问您遇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