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青木苑

1、初遇

　　西水城，半夜两点。
　　城市的主干道上清清冷冷，偶有一、两辆车飞驰，晃过一道剪影。
　　林元侧着脸看向窗外，努力忽视后视镜里出租车师傅频频骚扰的视线，窗户开了半边，海风一阵阵拂过，温和又清凉，慢慢安抚下她的恐惧。
　　车子终于在公司门口的路边停下，林元一手拉开车门，跨出一步欲要下车。
　　一只温热发汗的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那么极近的距离，她仿佛闻到了深夜大排档油腻的烧烤味。
　　胃里在翻腾。
　　林元掐住手心，极力镇定下来，她回转身，面对那张普通平实却带着露骨笑意的脸，柔和地问：“师傅，您还有什么事？”
　　“小妹儿，等会儿要回去吧？怎么走呀？”
　　林元不动神色地撒谎，“有个朋友也在附近加班，他带我一起走。这一趟，还是谢谢师傅了。”
　　对面的人放下手，转向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林元，“小妹儿，我们互存个号码嘛。等会儿，你要等不到你朋友就再叫我。”
　　林元接过，输入自己的号码，又拨了一遍确认无误，她祈求对方只想要一个号码。
　　林元挂起一抹微笑，稳住手递回手机。
　　对面的人咧开嘴角，直直盯着她，那只手又攀了上来，粗糙油腻，搭在她手上。
　　林元变了脸色，甩开手臂，砸过手机，不顾一切地跑向公司。
　　她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听到对方气急败坏追来的重重的脚步声，还恍惚听到自己踩过矿泉水瓶的吱呀声。
　　突然又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秒、十秒、三十秒？
　　林元掏出门卡，刷卡，进入，力竭地跪坐在地。
　　她心有余悸地看向门外，
　　“滚！”
　　司机捂着肿起的脸离开了，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林元呆在原地，不敢出去道谢。
　　那个人慢慢走过来，低着头，身上一件显眼的亮黄色外套，过长的头发完全遮挡了他的轮廓，他捡起她踩过的矿泉水瓶丢进背上的袋子，又转回去，走了。
　　他未抬头看她一眼。
　　林元还有些恍惚，撑起身体，虚脱般地向办公桌走去——她还有一份设计稿需要完成。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电脑开着，恍然想起自己走之前忘了关电脑。
　　林元却分不出心思考虑其他，一心投入工作中。

　　“喂，醒醒，程女王马上就要到了。”蒋晓来到自己的座位，却看到埋头熟睡的林元，忍不住叫醒她。
　　林元扶住脑袋，头疼欲裂地从办公桌上爬起来。
　　昨晚赶版面设计一直到了凌晨四点，那一通惊吓让她心有余悸，直到了第一缕晨光照进办公室，她才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看你这样子，不是一整夜都在办公室吧？”蒋晓嘴角挂着关怀的笑意，眼神却是深深地探究。
　　有一种人，她的安全感来自于对身边人事无巨细的了解。所以，她可以扮演一切角色来获取她想要的消息。
　　而另一种人，她的安全感来自于绝对距离，“是人离三分”做一种生活法则。
　　林元属于后者。
　　“没有，早上早点过来的。”凌晨2点可不也是早上。
　　“版面做完了”蒋晓探头向林元的办公桌上看去，又殷殷叮嘱“最近为了创刊二十周年的事，都忙得团团转，但还是要注意照顾自己，我们这些一个人在外面的，只有自己关心自己。。。”
　　林元看她似讲到激动处欲无语凝噎，淡声打断：“嗯，谢谢。”
　　手下动作不停地挎贝设计稿、整理资料。
　　蒋晓感受到林元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再多聊，也着手准备接下来的讨论会。

　　林元所在的杂志社规模不大，刊物走文艺生活路线，内容围绕着小城的风景人事，格调不高却足够罗曼蒂克，只是在这个内有水、背靠海的城市，风景只能是纸上繁花、临水幻影，真错落在眼前，远不如运船、海货实在——赚足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不过，本地人不爱看，外地销量却不错，纸上繁花之美，望梅者羡。
　　创刊二十周年算这个小社的一件大事，主编程枚也一改“一言堂”的作风，拉着几个部门的大大小小、若干人等风风火火地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会，从主题到板块再到设计全部民主，但三次会议下来，民主来民主去都没民主出一个方案。
　　程枚头疼不已之下，一拍桌子定了第四次讨论会来个大杂烩，所有形似山珍海味的创意都采纳，誓要出版一个集众之精华的上上品。
　　林元单手支脸，低垂眼眉，斜靠着椅背，旁人看来是一副极有所思的模样，却不知她眼前只剩下朦胧的白光，隐约的同事的争吵也在她的脑海里慢慢消失。
　　“编辑部的待会儿再谈，先看设计部做的封面吧。”程枚不耐烦的声音陡然唤醒了林元飘飘欲起的灵魂。
　　“好。”林元和另一位同事兼部长方若雨一起回答。
　　设计部其实只有两人，因为林元比方若雨晚两年加入，在设计部其他人相继离开之后，方若雨便成了组长。
　　方若雨抿起一抹得体的笑容，从容地放出设计图。
　　那是一个足以让人眼前一亮的设计，广角镜头斜视角，近处，半角悬崖倾露，怪石虬结，另一座直挺的悬崖努着尖嘴遥相呼应。两座悬崖都是深褐色的崖身，但崖身里有莹莹灯火冲淡了黑暗，再细瞧，还有隐隐的人影。一座桥架起沟通两座悬崖的路，那桥是巨大的树桥，树身粗壮，却是以清新明亮的绿涂抹，一辆巴士慢悠悠地行在树桥上。
　　远处黄昏，天空渐染，逐渐深沉的绯红慢慢坠下天际，而地面上的生命以柔和的绿色相拥，风停在了天地之间，不再飘荡。
　　整个构图大块暗色渲染、亮色点缀，高低分明、空间立体，近处崖楼、树桥，画面生动有趣；远方天空、土地，气氛恬淡宁静。这是一个既富有力度又梦幻轻盈的设计。
　　大片掌声响起，林元直视着方若雨，后者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林元便也笑了，如果这个设计不是两天前从她的脑子里画出来，现在大部分构思还停留在她的设计中的话，对方的镇定让她也要被说服了
　　昨天晚上？自己匆忙地走了，既忘了拷设计稿，也忘了关电脑。
　　林元低着头，听程枚温和地问：“主题？”程女王的温和是极为难得的了。
　　“魔幻现实。我们之前的杂志做的都是城市的实景，而这一次，可以稍稍改变一下，在现实风景中加入魔幻元素，比如：悬崖成楼，水成衣等。这样既不会脱离以往的风格，又多了新意。”
　　林元不由自主地笑了，对方只是看了她的设计稿就整理出这么多想法，自己自叹心思不足。
　　“嗯，你再做一个具体设计方案。”程枚赞赏地点点头，又面向林元，“再看看你的。”
　　林元看向方若雨，“因为我和若雨姐之前都没有思路，就在一起分享想法，做封面设计，所以，我的和若雨姐的有很大一部分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问：“是吧？若雨姐？”
　　方若雨包容地笑一笑：“小元给了我很多构思上的帮助。”
　　很多帮助非自愿帮助？林元默默地想。
　　程枚微微蹙眉道：“先看了再说。”
　　林元打开自己的设计图，一张与之前设计图大部分相似的图片呈现在所有人眼前，但这张设计图所呈现的决绝的浓烈，是另一张绝没有的。
　　图上，黄昏之色更重，晕黄弥漫过整个天空，远方烧灼着的云霞欲拒还迎，两座悬崖笔直陡峭，墨色浓重似坚铁。那座树桥未变，架在两座悬崖之中，桥上的巴士却在桥中央倾翻，一个女孩直直地掉出半截身体，纯白色，轻飘飘地，身体笔直端庄地垂下，直挺地昂着头，仿若只是悬崖边表演的舞者。
　　那抹白倔强而决绝，于大片压抑沉重的色彩中，却那么耀眼。
　　程枚打量良久，问：“你的主题是？”
　　林元做设计从来只看感觉，感觉对了就是她的作品，主题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她随口胡诌：“珍爱生命。过悬崖别随意翻车。”瞥见程枚一下怒气翻腾，林元试探性地开口，“保护环境，保护树木？”
　　“够了！林元，只想着借别人的成果插科打诨，这就是你工作的态度？”
　　程枚还想着留点情面，控制住怒气，“主题按若雨的想法做，其他版块同时推进。林元写份工作检讨给我，工作安排全听若雨的。”
　　“散会！”
　　其他人陆陆续续出去，林元看到蒋晓追着程枚出去，似是在替她辩解——
　　“林元挺努力的，她今早特别早过来改设计稿。”
　　程枚面无表情地听着。
　　林元无所谓地收拾东西，把方若雨晾在一旁。
　　“小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昨天你走得匆忙，我看你电脑开着，就想看看你的作品，那时候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可是，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无数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我停不下来……我本来可以另外做一幅的，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能用你的作品修改！”方若雨低低地辩解道。
　　“还有其他的吗？”林元淡淡地问，不为所动。
　　会议前一字未提借用，会议上从容地等她向大家解释，现在却来道歉，林元明白不了这样的心思，只能远离。
　　方若雨本以为林元会为了工作而选择维持和她的表面关系，就像会议上做的一样，现在对方的无动于衷让她有些难堪。
　　她柔柔地道：“谢谢你。”
　　“不用。”
　　谢什么呢？退让放弃是因为自己无能，谢是讽刺，却也无人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