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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衣 ...


  •   任嚣不愿让人知晓直到现在,他还常常在怔怔出神之时想起那人。

      尽管理智上清楚时光已矣、情爱已矣,临死前他的心目中仍旧充满了那人王者威仪的身影。半生倾情、一世钟情,到头来,那人却始终不得而知。

      午夜梦回,任嚣偶尔会嘲笑自己的胆怯、不敢触虎须的懦弱,但更多时候他想到的是慕而不得的幸福。因为这样一来保持了一定距离,那人在自己心上便永远完美无瑕、无可挑剔。

      任嚣已经陷入弥留,他就快要死了,却感到如同做梦一般轻松。

      ◎◎◎

      秦王政二十二年,将军李信攻楚惨败,军营连破两壁,都尉七人被杀。秦王政于是亲下频阳劝说老将王翦带兵出征。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王翦勉强同意复出,乘机向秦王提出了一系列条件。及军队启程,秦王于咸阳设祖道送行,仪式隆重而庄严。

      那是任嚣第一次真正地见到秦王。

      当时他只是王翦军中一名小小的五百主,所率不过五百人耳,黑压压的六十万士卒之中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而几百步外,秦王身着黑底滚金龙图释华服的身姿却清清楚楚地映入任嚣眼帘。

      就如同许多平民百姓、普通士卒一样,任嚣对秦王多少有过一些想象。听说他今年已经三
      十五岁,正当壮年,必然是身材壮硕,意气勃发;又听说他一向勤勉,严刑峻法,必然是威严无比,冷酷无情。

      然而此刻见到的秦王,却和任嚣的想象图差了太多。

      秦王的身材与其说壮硕,不如说清瘦修长;他确实意气风发,眉间却时常隆起褶皱;尽管他威严无比,鼓动三军发表演说时却也能脸露微笑和蔼可亲;说他冷酷无情,他却对这些即将被自己亲手送上战场的将卒心存怜悯流于颜表。

      然而最让任嚣为之震慑的,是自秦王全身上下迸发出来的贪婪。

      他明明已经坐拥了关中的广袤土地,灭韩灭赵灭魏,一举一动都震慑天下,却还是显得不满足。

      我是在为这个人卖命。任嚣将秦王的模样刻入心底,无所谓爱与恨。

      他只是单纯想要记住这个或许将会让他丧命的人;也或许,伐楚之后任嚣侥幸不死,加官进爵,而到时,他也将追随这个人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明知不可救药,任嚣却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秦王让他确实地产生了一种毫无道理的使命感。

      ◎◎◎

      始皇帝三十二年,秦皇北巡,视察河套边境,云中、九原两郡郡守率同郡尉、郡丞等官员作陪郡守府中。

      这是任嚣第二次见到秦王,不,从现在开始应该称他为始皇。

      一别经年,任嚣不再是当年六十万大军中的区区一名五百主,始皇却仍是当年那个秦王。

      当然,他统一了中国,设立了郡县制,下令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了度量衡,兴建驰道直道和水利工程……尽管有这些大功绩作为他的光环,始皇却还是和十年前咸阳城外的他一样意气风发,眼眸里一刻不断地闪现出贪婪和占有,毫不掩饰。

      他已经做了这许多大事,尚不满足。任嚣跪在九原郡守身旁,偷偷地端详着始皇。后者正在听云中郡守讲述有关河套地区匈奴入侵的情况。

      他听得多认真啊。比起上次更近的距离,让任嚣得以完全观察到始皇的眉眼、表情。

      始皇有一张好看的脸,一如传闻并不像先庄襄王,却与赵太后如出一辙。

      他额头饱满,眉宇坚定,凤眼狭长,鼻梁高挺,嘴唇纤薄,微一抿就显露出君王特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任嚣仿佛可以看到每当他脸上显现出这种表情,群臣会怎样战战兢兢地试图猜度圣意。

      他保养得当,四十过半的人却依然如同三十出头般年轻。

      只是坐在那里,就显出他的雍容华贵。他用白皙的手指端起置于几上的茶碗,优雅地啜饮一口。

      “如此说来,匈奴人已经将朕的云中、九原两郡当成他们南下牧马的草场,烧杀掳掠竟如入无人之境……”一等到九原郡守的报告告一段落,他便立刻威严十足地扫视跪在地下的两郡官员。与他目光相遇之人无不胆战心惊,立刻垂下头来,任嚣也不例外。

      “荒唐!”

      耳边只听得茶碗撞击几案的清脆声音,就是不抬头任嚣也知道始皇必然是暴怒了。

      人人都传说始皇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气短易怒,看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任嚣垂着头,只看见眼前来回翻动的黑色衣摆,不断掠过烫金龙纹鞋头。

      “你们说,若是朕这次不来北巡,你们还打算把匈奴的祸事瞒到几时!更遑论现在君前,你们都不老实。……云中郡守,刚才你向朕报告,说匈奴偶有入侵,一年主要集中在入秋收获时分南下,多为小股部队,劫财为主,偶尔还掳掠人质,只针对零散村落,不入县镇,各郡尚有余力应付,可是如此?”

      “臣……臣确实……”

      没有等云中郡守唯唯诺诺地答应完毕,始皇就立刻打断他。

      “那为什么朕着廷尉蒙毅北巡前私下调查得到的情报却比和你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单这个月,匈奴率千骑南侵者就不下三次,黔首遭贼患苦不堪言者过万!匈奴不但抢我财物,还大批捕获人质进行勒索,富人家财散尽,穷人无处可诉,人质为奴为婢,多有自杀……可是实情!”

      “这……臣……”云中郡守竟然被一番质问逼得结巴起来。

      “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劣性!欺朕日夜繁忙,没有空来一一管束你们吗。难道真要等到河套地区整个成了匈奴的牧场,你们才来向朕哭诉不成!”

      始皇发了一通脾气,坐回上座,茶盏相撞之声又起,想是内侍郎中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向他敬茶。

      的确,这几年匈奴蛮横无状,时常滋扰中原。每次烧杀劫掠,总有上百人被杀,上百人被俘。一番掳掠之后,村庄小镇往往只剩下断壁残垣,被凌辱的妇女争相投井自杀,妇孺孩童哭泣之声四野相闻。再经过一番赎人交易讨价还价,通常一个村庄大半年的收入就此付诸东流。

      想当年天下一统四海归一之时,始皇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原本意在消弭由诸侯相争引发的不义之战,出发点是好的。偏偏边地百姓因此手上没了兵刃,无法反抗匈奴强硬的攻势,往往只得在消极抵抗之后予取予求。

      最开始的时候郡守郡丞郡尉还联名向中央上奉奏章,请求始皇派军驱赶,偏偏一连几卷奏折递交之后犹如石沉大海,了无声息。

      不久前任嚣应邀到郡守府饮酒时,听得郡守说朝中事,叹时有奸佞,忧患不报。始皇虽然励精图治,却又如何管得了闻所未闻之事?

      此次最初传来始皇北巡的消息时,郡中官僚都是又喜又悲,喜欢的是始皇一来,匈奴之祸必然有人主持应对;悲的是无为即罪,秦法严苛,郡守之下莫不人人自危。

      果然,始皇召见的头一日,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任嚣虽然理解始皇的愤怒,却也为下跪诸人心存不平。无奈官小位卑,不待询问,无权发言。

      室内安静得可怕,众人螓首低垂,无法揣测始皇的态度动作。良久,听到他不乏威严地说了一句“都起来罢”,众人才悻悻站起身来,却不敢同他对视。

      “朕也无意责怪你们,怪了也无用;况且滞留在郎中令处的奏卷朕也都一一过目了。”

      想不到始皇的口气竟突然怀柔起来,任嚣不由好奇地抬头看他,正巧撞见他朝侍立身边的一个中年宦官狠狠瞪了一眼,后者吓得立刻缩成一团。

      想来这个倒霉鬼就是那擅自扣押边奏的郎中令吧。始皇这一瞪,让任嚣觉得无比解气,对始皇不由得心生敬意。

      “到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想听你们这些当地父母官说说匈奴的情况,提出一些应对之策。这次朕特地带了将军蒙恬、都尉王离等人同巡,意思也是要他们实地考察后一同思考赶走匈奴的方法。”

      始皇说着朝左手边扬了扬衣袖,两个身着将领服饰的人站出一步向大家见礼。

      年长的三十多岁,面目刚毅,看起来经验老到,应该就是蒙恬。而年轻的那个较为儒雅,却是任嚣也认得的大将王贲之子王离。

      以前任嚣在王翦军中服役,后曾调入王贲军,然后才因累积到的军功调任九原郡尉,率领郡兵。

      始皇出动了两员大将,尤其蒙恬巧计攻齐、战功赫赫、施政仁德,颇得兵民爱戴,可见始皇此次对驱赶匈奴之事重视非常。

      经过一番推选,最后决定由任嚣为始皇讲解匈奴的情况。

      “想来陛下一路北来,已经见识了不少边地民居的日常生活,陛下可觉得与中原之地有何不同?”

      为了调起始皇的兴趣,缓和气氛,任嚣特地先反问始皇对边地民居的感受。

      “朕虽乘舆而来,一路却尽量与民亲近。边地之民性格淳朴豁达,颇有胡风。习俗恐怕也与胡人相错。有一次朕路过酒肆,远眺其中,黔首啖肉竟是不用竹筷,利刃切下即以手送食,颇为新鲜。”

      似乎明白任嚣的想法,始皇也以非常亲和的语调回答。

      “这就是了,”任嚣微笑着说,“匈奴人吃肉也是这种吃法。陛下可知晓,匈奴其实也是华夏之民?”

      “有这等事?”始皇略微一怔,转头向右手边站立的博士诸人询问。

      接到君王授意,其中一名看起来年纪有六、七十岁的老儒生便自觉站出来答疑,“回禀主上,任大人所言属实,匈奴原本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政,流放而亡,其子獯粥领族众北迁,过起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这便是匈奴了。因而,他们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还是有所区别的。”

      任嚣接着说道,“匈奴人擅长畜牧,除了马、牛、羊,也蓄养一种叫骆驼的牲畜。他们擅长给畜生配种,因此又繁衍出如骡子、駃騠之类的牲口,或有长力、或疾步如飞。除了畜牧,他们也靠小片耕种和打猎为生。因此匈奴人生于马背,还是孩童就会用弓箭,与人近身搏斗如同儿戏,时日一久,男的个个骁勇善战,女的也不让须眉,他们的骑兵更是凶悍莫当。”

      “如此说来,要与他们较量,边地尚武之风要大大提倡才是,最好能藏兵于民,教民以战。”

      “陛下明鉴,”任嚣施礼一揖,道,“匈奴性以利趋,妄自尊大,将我河套之地视为猎场,突然集结攻入又突然离去,攻势过后即刻奔散,无影无踪,颇为难缠。加之云中、九原两郡土地广大,民众不多,错落而居,更是难以防御。”

      “看来布兵立哨,迁民实边也迫在眉睫了。”始皇眉头微蹙,自言自语说。

      见他陷入思考,任嚣不好打扰,众人只得静待君王回神。

      “蒙恬。”

      过了一会儿,始皇抬头,脸上已经不在显露任何神色,恢复到最初雍容淡然的表情。

      “臣在。”蒙恬抱拳应召。

      始皇对他微微一笑,说道,“连日来一直坐在车里,朕嫌气闷,想出去走走。你率领六千虎贲军作为护卫,另着廷尉蒙毅、都尉王离、博士姬周伴驾,九原郡尉任嚣为君领路。”

      “臣等尊诏。”众人躬身接受指派。

      “未接到号令的官员回去好好反思,各自起草一份应对匈奴的策略。三日后重聚此处,到时朕要好好听一听你们的见解。”始皇又向没有被点到名的云中郡守等人说话,布置作业。

      “臣等遵诏。”云中郡守带头领命。

      “如此,没有什么事的话就散了吧。”

      听到始皇如此说,任嚣立刻跪下,“陛下,臣有一请。”

      始皇微微一怔,随即拂手道,“任卿起来说。”

      “是。”任嚣站起身道,“臣为陛下计,此时巡边若只带六千虎贲未免托大,如遇突发事故也不足以应对,因此臣请再调郡卒三千同往,这些人平日多与匈奴骑兵作战,知己知彼,遇事不乱,必有用处。”

      任嚣说话并不客气,本以为始皇会恼怒,谁知他只是赞赏地朝自己微笑,说,“如此,任卿待会和蒙恬商议一下明日编制罢。”

      看来他也不是真的那么容易生气。望着始皇带同众郎中博士离去的身影,任嚣不禁有些迷茫。

      而且……他笑起来很好看。过了许久,任嚣才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竟只剩下始皇最后那抹赞赏的微笑。

      ◎◎◎

      和大将军蒙恬商讨过第二日巡边的军布及路线安排后,任嚣回到郡尉府点兵。众将士听说有幸为始皇亲随,都很兴奋。

      当晚任嚣将各处地图一一取出,好好在脑中记录、过滤一边,再次确认所定路线并无大碍,便早早上床歇息。

      第二日一早,他率兵到始皇所居行宫报道。

      说是行宫,其规模不过是大驿而已。边疆之地人力匮乏,一时也经营不起大规模的宫殿,因而只能让始皇屈尊下榻此处。但这已经是郡中最豪华的住所了。

      蒙恬已经等在门外,众虎贲军业已整装待发。

      “主上那里据闻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郎中令出来传讯,便可出发。”蒙恬向任嚣一拱手后如此说道。

      “是。”任嚣回礼。

      蒙恬虽然官居将军,却不傲慢,这一点令任嚣大为佩服。

      待得始皇出来,任嚣见他换了一身戎装,不再是昨日大袖飘飘的模样,倒也另有一番英姿飒爽。

      “我大秦祖先亦是畜牧起家,到朕这一代虽然坐镇帷幄的多了,骑射之道的祖传之物却也不敢轻言怠慢。今日有众军士护卫,朕也想和将士们一道纵马奔驰,感受一下河套牧马的豪放风情。”始皇一边任郎中们替他挽起袖口、卷好裤脚做上马前的最后准备,一边豪气勃发地说。

      按照任嚣和蒙恬所制定的路线,大队人马顺着德水而上,巡视沿途经过的村庄。

      始皇特地没有穿装饰龙形的服饰,俨然打扮成一个贵胄公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四处观望,偶尔向任嚣、姬周提一些有关民情风俗的问题,两人都一一作了解答。

      时而有牵着牛马路过的黔首,始皇就会命军士带他们到御前说话,询问平日生活情状和匈奴侵略的状况。边地黔首性格淳朴,说话实在,又不知道眼前的就是皇帝,往往据实以告,不作保留。

      由黔首们诉说的情况来看,远比蒙毅查到的糟糕得多。云中郡守有一句话说对了,匈奴小股部队入侵的频率非常高,三四天一次已是常事,黔首不堪其扰。

      再加上看到很多被匈奴骑兵破坏的村庄惨景,始皇不由发出“匈奴之祸不除,大秦北疆永无宁日”的愤慨。

      “昔日中原战乱,无暇北顾,以致五百年来匈奴日益坐大,无人约束。以前将军李牧奉赵王命戍边守疆,匈奴不敢越雷池一步。大秦难道就缺如此将才吗?”

      始皇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地朝蒙恬、王离瞟去。

      “臣等定为陛下分忧!”士气靠激,两位将军果然胸怀大志地回答。

      始皇爽朗一笑,道:“今日只是巡边,要建功立业的,回去后先多动脑子,想好策略,再来向朕回报……”

      “是!”

      然而大概是上天迫不及待想给众位将领施展的机会,一行人到得某处稍大村落的时候,正巧遇到一股一千五百人的匈奴骑兵南下抢夺。

      “陛下,臣请率两千虎贲出战趋敌!”蒙恬拱手请战。

      “是了,我军将士多未和匈奴交兵,不知虚实,正好乘此机会探探他们的底。朕的虎贲队选全国青壮中拔尖之人,配备精良,擅长骑射以及各项肉搏,正可担此大任。”始皇点了点头,又向任嚣道,“任卿,朕记得昨日你说九原郡卒时常与匈奴骑兵短兵相接,知己知彼,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回禀陛下,臣确实如此说过。”

      任嚣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也蠢蠢欲动起来。以往只要提到战争,他就为无谓的杀戮心烦不止,今天却奇异地热血上涌,全身好像不受控制。

      多少年了,他没有产生过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上阵杀敌的豪气。

      “那么你就率两千郡卒与朕的虎贲军赛一赛,看谁先压制住敌人。朕在此为众军士打气。待你们凯旋归来,朕要你们好好辩一辩和匈奴兵对阵时的战术战法,以供将来使用。”

      “臣尊诏。”任嚣接受命令。

      始皇看看天色,道:“二位将军即将出阵,朕令郎中们为二位高歌一曲,以酬军士!”

      任嚣只听始皇击掌两声,他身边的一百多名郎中立刻站成一排,深入军中,严谨整齐之处,不下于正规军队。

      只听他们在没有钟乐伴奏的情况下齐声高歌,唱的正是那一曲脍炙人口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开始还只是百名郎中在吟唱,唱得两三句,大多数士卒也跟着引吭高歌起来。

      任嚣看着始皇的侧脸,只见他迎风伫立,唇角上扬,正用一种镇定高傲的姿态审视着他的士卒。

      他的目光里泄露出他发自内心的贪婪和欲望,他要赶走这些欺负他子民的蛮人,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付出应有的代价,然后永远地滚出他的王土!

      任嚣明白此时始皇命令郎中们唱这首曲子的意义。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大衣。君王要起兵,修整好戈和矛,和你同仇敌忾!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内衣。君王要起兵,修整好矛和戟,和你共同备战!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下衣。君王要起兵,修整好铠甲和兵器,和你共同上前线!

      始皇是在告诉士卒,出征的不止是他们,还有他。

      作为君王,他会站在他们身后鼓励他们,碰到危险他不会离他们而去。因为他已经和他们同衣同食、面对同样的敌人。

      蒙恬和任嚣在歌声中各自带领两千士卒,由左右成包围之势向受袭村落进发。

      虎贲军精甲良兵,虽然缺乏实际作战经验,却法度严明,勇往直前;九原郡卒尽管老少不齐,但也进攻得法,分为小股作战,偶尔互相协助,实现小包围圈,将匈奴兵队各个击破。

      一个半时辰后,除了被彻底歼灭的兵卒,匈奴人逃得无影无踪。蒙恬、任嚣各率属下回来向始皇复命。

      ◎◎◎

      始皇下令当晚在德水边扎营休憩,紧靠着被袭的村庄,以防匈奴人回过头又来进攻。

      他自己则带同蒙恬、王离、蒙毅、任嚣等人去村中巡视。只闻断壁残垣中时有民众哀号之声,目光所及,烧了一半的房顶仍旧在冒烟。

      村长带了村中耆宿及其余数十人出来迎接,簇拥着始皇一行进到村长家中。

      始皇要村长等人坐下回话,村长受宠若惊。

      “一路过来,朕见许多人家门口挂上了白布,犹如天下未定、七国纷争之时,此处匈奴之患竟然如此严重?”才一坐定,始皇就立刻发问。

      “陛下垂怜,匈奴入侵已是三不五时的事了。小人等在村庄周围设了岗哨,便是为了预防这些贼人之用。”村长碍于始皇的威严,颤巍巍地答道,“只是匈奴南下不定时,防不甚防。本村青壮也不足应战,因而……”

      始皇点了点头,宽慰他说,“村长不用害怕,朕这次来正是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问题,让边疆百姓安居乐业。之前这么一仗打下来,村里损失可还严重?”

      “幸得王师助力,这一次只死了一百来人,房子被焚烧几十所。只是受害多寡的黔首怕是难以算尽……”村长重重叹了一口气。

      又和村长谈了一会儿,始皇起驾回营,路过村中道路时,听得有人敲锣打鼓,大声喧哗。蒙恬欲带人阻止,却为任嚣拦住。蒙恬正要询问,任嚣却示意他侧耳倾听对方在吆喝些什么。

      只听那声音道:“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听我讲,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人,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这是……?”蒙恬错愕地问任嚣。

      任嚣点了点头,“匈奴趋一时之利,不仅在财物器具,更是□□妇女。像这样逮到了就上的,并不少见。因此每逢骑兵退却,一些村庄里就会有专人出来敲锣打鼓,劝这些受辱的妇女不要自寻短见。这是北疆村落里司空见惯了的事。”

      因为任嚣的话,连始皇都陷入了沉默。

      “只是被□□还算好了,若是叫匈奴人掳了去,为奴为婢不说,可能还会被人□□。运气好的,家里出了钱出了财物赎回来;运气差的,家中无钱赎回,便永远不得翻身,很多女人都抵受不住自杀了。”

      任嚣边说边观察始皇脸色,果然他越来越怒,周身散发出杀气来。

      “朕授天命,替天牧民,岂容小小匈奴当面挑衅!今日不过管中窥豹,就叫朕如此心寒,匈奴不除,朕有何面目自称功过三皇,德超五帝?”

      然而如此怒斥之后,始皇又很快平静下来,“朕这次巡守,每一件小事都牢记心底,匈奴今日欺人太甚之处,他日朕定然百倍偿还。”

      他转身对任嚣道,“任卿,九原郡卒训练得法,你的战法值得推广。”

      任嚣叩首道,“谢陛下夸奖。”

      令他失望的是,始皇虽然夸奖了他,却没有像昨日一样面带笑意。

      “蒙恬、王离。”

      “臣在!”

      “你们多聚在一起商议一下,务必尽快草拟出一套驱赶匈奴的具体方案。”

      “是。”

      始皇下令交代一番后,在众人和郎中们的簇拥中浩浩荡荡往营地去了。当晚他虽然也坐镇帐中和军士同乐,任嚣却看得出来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是否还困扰于白天的所见所闻?”乘着始皇身边除了郎中令赵高没有别人,任嚣问道。

      “任卿也看出来了。”始皇扯开嘴角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朕只是在想,每日辛苦,却不能叫天下黔首满意。战火连年时想统一,郡县成又要兴建各种道路、水利工程,南边不安定的时候要倾兵镇压,如今北边又有如此多的黔首在朕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多年。”

      “陛下的辛苦,黔首都看在眼里。”

      任嚣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人来,锦衣玉食的背后,他确实辛苦万分,因为他身上扛着的是一个帝国。作为帝国的创立者,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对他百般依赖。

      任嚣清了清嗓子,看着眼前燃烧的火堆,道,“陛下勤奋过人,一日不阅一石竹简不许自己休息,十几年就完成了别的君王一辈子做不到的大功绩。只是臣觉得,陛下有时候太过心急了,好像要把几千来数百个庸君、昏君没有做到的事于一朝一代完成般。”

      “哦……任卿也觉得朕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任嚣听得出始皇的语气已经略带不悦了,但他却意外地发觉自己竟如初生之犊般无所畏惧。

      “陛下未必全然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可是在世人看来多少有这样的感觉。陛下有您身为帝王的骄傲,总觉得如果不能治理好天下,就配不上皇帝的称号,对不起上天、百姓和秦嬴宗庙。其实,陛下也可以选择无为而治、固步自封,或许那样会来得轻松一些,偏偏您却挑定了最艰难的路。因此无论在途中被多少人误会、为多少人辱骂,您都没有余地撒娇和后退了。”

      任嚣感到比火堆更为灼热的感情从始皇的双眼中迸发出来。他用那双狭长美丽的凤眼牢牢地盯着任嚣,既像正在捕食的巨蟒,又像身负重伤却仍旧倔强的野兽。

      他的眼光里透露出很多感情,痛苦的、喜悦的、悲伤的、欢乐的,凝结成一把矛盾的利刃,直刺任嚣的心口。

      任嚣想,可能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对始皇这么说话了吧。君王都是孤独的,始皇尤其是。他的父亲早死,母亲为了阉人甚至与他对抗。他幼年困苦,少年受制,好不容易脱离了桎梏,又必须化身成冷酷威严的君王。他的弟弟率领宗室讨伐他,他幼年的朋友派杀手来杀他,他为之奋斗的黔首不理解他。他诸般心事无人可诉也不敢诉。他甚至不敢娶一个女人当皇后,因为他觉得这样一个女人帮不了他什么,只会害了他。

      他是多么地孤独啊。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他一个人要面对多少事情。而普天之下没有人像他一样无路可退。至少黔首遇到了困难可以找他诉,至少百官遇到了问题可以询问他的意思,但是他却没有人可以依靠,一旦他的决断错误了,就要受到天下人的指摘,被万世唾骂。

      到底像这样对视了多久,任嚣不知道。只要陷入始皇的双眼,他就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被始皇的声音带出了这种无声无息、天地间只剩两人对立的幻觉。

      “任卿,”他听见始皇郑重地说,“河套就交给你和蒙恬了。”

      ◎◎◎

      始皇帝三十三年,皇帝急招九原郡尉任嚣回朝,命丞相李斯另选贤能任其职。

      当时任嚣正协助蒙恬领兵十万北抵匈奴,灭敌三十万,建哨口,在原秦、赵、燕三国长城的基础上修筑秦长城。

      几个月前,始皇下令逐步展开徙民实边的作业,任嚣和边疆诸官员忙碌异常。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始皇单独接见的诏命,而且是八百里加急,任嚣多少有些不解。

      “主上如此急切地召唤你,必然有其用意。依我看任兄是要被委以重任了。”蒙恬为任嚣送行的时候,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如此说。

      “但愿如君所言。”

      任嚣骑在马上赶往咸阳的同时,不由思考始起皇召唤自己的理由。他在脑中过滤了一些可能性,最后想到几日前国尉向全国驻军发布的军报。

      早在始皇帝二十六年,就以太尉屠睢为将军,赵佗为裨将,统帅五十五万大军,分五路经广西、湖南、江西、南康和余干等地,向三越、两瓯之地进军。

      然而越人狡猾,日前居然乘秦军不备突然攻城,杀了将军屠睢。军中无主事,近六十万人瞬时乱成一团。

      尽管百越之地物产不丰,难攻不下,始皇却已经花了太多人力物力在南征上,甚至建了灵渠来通漕运、方便军粮运输。此刻若是收手,之前的投入未免得不偿失。

      只是目前蒙恬、王离戍边北疆调离不得,王贲又已然去世,朝中无将。是否应当继续派军镇压?如果派,该派谁去?这些都成了棘手的问题。

      那人此刻多半是在为这件事烦恼罢。任嚣如此想道。

      莫非主上想要让我……

      任嚣一到咸阳立刻应诏入宫,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踏入甘泉宫偏殿。宦官禀告了他的朝见,他低头跪下,直到始皇允许他“平身”。

      任嚣站起来,发现始皇还埋首卷轴之中。他双眉紧蹙,一目十行,手中的御笔也不停地圈点朱批。任嚣实在不想打扰他,于是就在这香烟袅袅的殿堂内就近观察始皇批阅奏折处理国事的模样。

      始皇穿着宫中便服,虽说是便服,只不过比之前两次任嚣见到他时略逊正式,质地纹饰却是华丽精美。可能是为了减少脖颈的负累,他并没有戴冠,只是很随意地将一头保养得当的黑色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他低垂着头看文书的时候,额前落下一小簇刘海,在精致的脸庞上烙下阴影。

      一年不见,他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和上次一样俊美而充满威仪。

      “任卿……”

      始皇的召唤声使任嚣从怔怔的观察中回过神,他发现始皇的目光已经笼罩在自己身上,当然不会错过自己之前无礼的注视。他的心脏忍不住噗通一跳,一瞬间的窒息却又马上恢复了正常。

      在他凝视着始皇的这段时间里,始皇已经批完了几案上的文书。

      “卿真是个奇怪的人,每次都会盯着真人陷入沉思……”

      任嚣当然也知道始皇最近跟着侯公、韩终等方士修炼仙术,自称也从“朕”变成了“真人”。

      “陛下恕臣无状。”任嚣躬身告罪,只觉脸上一片滚烫。

      竟然被他发现了。任嚣有些慌张,他只想逃离这个宫室,远走到始皇看不见的地方;但他又想停留在这里,心底隐约升腾起某种不知名的期待。

      我是怎么了?他忍不住质问自己,却又得不到答案。

      “好在真人也不觉厌恶……”

      始皇并不大声地喃喃自语,好像是责怪,又好像不是。

      气氛尴尬而微妙,至少任嚣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又喜欢这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正在这种气氛中酝酿产生,植入他心底。

      直到始皇再次开口,他仍对这种两人独处的氛围恋恋不舍。

      “真人这次召卿来,是有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想要托付你。”

      始皇认真的语气令任嚣摒弃一切杂念,以人臣当有的严谨姿态面向始皇。

      “陛下所托,臣定当肝脑涂地、誓死达成。”

      “卿莫非已经猜到真人请托之事?”始皇微微牵动嘴角,眸子里泄露出一丝笑意。

      “臣需要准备几日,稍作构想,待得向陛下阐述之后,便可整理行装往南去。”任嚣恭敬地道。

      始皇赞赏地点头,“卿果然能明白真人的心意……”

      始皇从王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庄严地行至任嚣面前,右手在后者肩膀带着鼓励地轻击两掌。

      “任嚣,真人会在咸阳静待卿将百越之地纳入大秦版图之时!”

      这一次,任嚣近距离地从始皇的双眼中承受了那股灼热而贪婪的视线,一如十多年前那个祖道送别的肃杀清晨,一如一年前那个出战匈奴、群情激奋的午后。

      任嚣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君有一种可以蛊惑人臣之心的法力,令人臣心中燃起无限的狂热。那种狂热,会使人臣哪怕射日摘星亦再所不辞。

      ◎◎◎

      始皇帝三十七年初秋,任嚣奉始皇诏赴会稽。

      他首先到龙川和赵佗相见,交代了手上各项事务,令赵佗代理南海尉。交接完毕后,任嚣便起行北上。

      自始皇帝三十三年首至百越,任嚣接替了故太尉屠睢之位为将军,仍以赵佗作裨将,统率五十五万大军重新进攻百越各部族。

      除了通过战争手段,任嚣更重视使用怀柔、通婚、同化的政策与当地部落、民众交往,试图推广“和辑百越”的治理思想。

      始皇帝三十七年,岭南统一,始皇发布诏令,设南海、桂林、象郡,以任嚣为首任南海尉,坐拥五十万大军,主管当地事务。南海郡下又设博罗、龙川、番禺、揭阳四县,裨将赵佗任龙川令。

      “主上这次征诏郡尉大人,恐怕是想亲自听大人讲述收复岭南的经过吧。”为任嚣践行的时候,赵佗曾如此猜测。

      任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始皇不轻易召见,召见也不会浪费时间说些光从奏折上就能得知大概的废话。这次召见正巧碰上始皇东巡,以那人贪得无厌的脾性,怕是又想要征服什么难以逾越的巅峰,创古往今来之先河了吧!

      如此想着,任嚣不由轻笑出声。

      任嚣发现其实自己还是蛮了解始皇的。单是这点就已让他非常高兴了。

      待到得原齐地会稽港口时,任嚣举目眺望,只见苍茫海天之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矾,上百艘楼船停靠港边。

      他还未来得及跳下马背,就立刻有卫尉上来迎他。一番寒暄之后,他被带往百艘楼船中最为豪华的龙舟,始皇正躺坐在甲板的龙椅上,周围布满了郎中、公妾和宦官。

      “真人没有病,不想吃药。”

      远远的任嚣就听见他拒绝的声音,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始皇得到通报,听说任嚣到了,立刻让人宣召。任嚣因为占领百越有功,特别得到始皇赐坐,获得了同皇帝平起平坐交谈的殊荣。

      始皇的样貌仍旧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鬓边出现了银丝。比起上一次见面,他形容憔悴了些,整日废寝忘食地沉溺政务终于在他身上显现了恶果。

      任嚣心里充满怜惜,忍不住在始皇开口前关心说,“陛下保重龙体,千万别再操劳了。”

      始皇微微一怔,笑道,“连任卿也这么说,真人又没生病……”

      “您只是太劳累了,所以一定要多休息。”也许是占了对方身体不适的便宜,任嚣第一次在始皇面前成功展露强势的一面。

      “不说这些。”始皇四两拨千斤地回避掉问题,“任卿可知道真人这次东巡主要是干什么来了?”

      任嚣说道,“臣听说陛下是来猎海怪的。”

      始皇帝二十八年,方士徐巿奉命率三千童男童女出东海寻蓬莱求取仙药,经年不归。直至几个月前,他才现身会稽,求见始皇,诉说近十年来虽寻到了仙岛,却无从靠近,只因水怪作祟的经历。始皇帝于是计划第五次出巡,意在杀水怪于东海之上和入仙人岛求取长生不老丹。

      然而任嚣相信,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果然,始皇一边远眺平静的海面一边说,“大海真是宽广……任卿可愿为真人分忧?”

      任嚣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始皇哪里是来绞杀那虚无缥缈的海怪的,他真正想要征服的是这片包围他统治领土的广大海域。

      独裁者往往喜欢经过深思熟虑才将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世,虽然会显得主意太过突然、有刚愎自用之嫌,却能表现其智慧和神秘感。

      始皇正是如此,所以一旦有什么想法了,他不会轻易透露给别人知道,直到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才会突然宣布他的决定,排除众议,付诸实行。

      扫视目前的大秦,全国统一,南北边疆问题根绝,道路水利工程已然完工,除了正在修筑中的长城、骊山皇陵和阿房宫,再无其他工事。

      任嚣虽不赞成焚书,却不得不承认这表面上起到了弱民的作用,减少了很多人引经据典批评朝政引发动乱,自己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局面。

      但只要一想到那些集古人大智慧于一身的书卷,任嚣就感心痛。

      虽然他不便告知始皇,然而在南海郡新设立的针对越人的公立学堂里,任嚣默许先生们使用诸子百家的经典作为教材。

      撇开这些,如果说始皇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大概就是东海和渤海的海患问题了。

      秦统一中原以前,七国纷争,无暇顾及海上。五百多年来,各个海域上海盗肆虐、商旅绕行。

      原齐、楚临海,曾试图发展水师,但因中原征伐,往往搁置下来。

      目前秦所使用的都是旧齐、楚时留下的港口,楼船也拆除了武装,多用作漕运或为民间商船护航。全国最高的海务官员即楼船将军,负责指挥调配全国船只。

      大秦缺乏一支正规的水师。要是有了这么一支水师的话,灭尽海盗,保护往来商船、民船和朝廷船只便有了保障。再者海外诸岛也可纳入版图,甚至越海探险,与海之东的各个民族、国家互通消息,进行贸易。

      “陛下,其实在岭南象郡边陲之地,有一个叫海南岛的岛屿,当地的越人人人通水性,个个会操舟。他们在造船和航海上具备丰富经验,如果能仿照他们的船只形态对现有楼船加以完善,配备精良的武器装备,便能造就一支强大的水师。依臣愚见,可以在楼船将军以外另设一水师将军,专管水兵的训练和调配。只是……”

      听得津津有味的始皇因任嚣这一句略带转折的“只是”挑眉,“只是什么,爱卿尽管言明。”

      任嚣道,“是,只是臣估计若欲建立这样一只水师,必须再抽调青壮至少三十万人,建造楼船所用经费数额庞大。现在因为几项进行中的大工程已经征调了全国所有的刑囚和大多数劳役,若是继续下去,只怕会激起民怨。”

      “这你不必担心,”始皇略带深意地道,“骊山皇陵和阿房宫的修建并非迫在眉睫,工地所使用的刑囚劳役大可抽调用来建立水师。另外,设了南海三郡后,百越归顺,卿可酌量提高当地越人入伍的待遇,促使他们做秦的兵卒,这样既免去了他们不服新制图谋造反的可能,又可以为大秦增添一支生力军。况且南越之人大多擅泅,比勉强从不沾水的中原武士参加水军可要高明得多了。”

      “陛下明鉴,臣茅塞顿开。”任嚣心悦诚服。

      “真人真想尽快看到我大秦水师驰骋海上的雄姿!”

      始皇望着海面豪迈地说,双眼中流露的贪婪、对大海的渴求,令任嚣既熟悉又折服。

      眼前的人果然从未改变过一分,总是这样积极地、迫切地想要将一切未完成的工作都完成。他好像一直在同时间赛跑,所以身上总是散发出这样无法满足、贪得无厌的急切。

      任嚣明白,自己打从心底希望能帮助他完成他的一切希望。只要跟着他,就能施展抱负,就能挑战前人未曾想到、后人也将赞叹不已的事物!

      而出于私心,任嚣也希望可以得到他的一丝信任。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依靠任何人的帝王,如果他能信任、能依靠自己,这该是多么无上的光荣啊。

      ◎◎◎

      二世皇帝二年冬,南海尉府。

      任嚣正陷入弥留之际,他的弟弟任安和龙川令赵佗正守在他身边看顾。是任嚣乘着意识尚还清醒令仆人招他们来的。

      他有一些事,一定要在临死前交代他们。

      几年前在会稽港口和始皇的见面仍旧清楚地刻在任嚣脑中,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始皇。

      始皇驾崩得如此突然,任嚣一时承受不了刺激,精神抑郁,终于积压成病。

      原本他还想在冬天回咸阳述职的时候,将自己辛苦草拟的水师筹建计划交付始皇,亲自向他一项项解释。

      他想象着那个人听了自己的讲解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又是怎样在自己志得意满的计划里挑出一两点未完善的部分,加以提示。

      这本该是一次多么令人期待的会面!

      他整日怀揣着惋惜之情,食不下咽,梦不能寐。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没有为任何人如此废寝忘食,对任何人如此念念不忘。

      因为那人是君主,而他是臣。虽然任嚣曾经很多次可恶地故意挑衅讽刺始皇,却在更多时候为后者的睿智和霸气折服。

      他对这个君主有称赞、有敬仰、有崇拜、有追随,这些都是人臣应当侍奉给君主的感情;可他同时也对主君产生了怜悯、同情、珍惜、哀怜等各种情绪交互混杂成的保护欲。

      原来他对那人不仅仅是君臣的情谊,原来他对那人其实要求得更多、也想付出更多!

      直到永远地失去之后,他才开始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直一来抱持着怎样的感情。

      然而在那人心中,他的存在又如何呢?

      只是一个可靠、能干的大臣吗?

      这些已经随着那人的逝去再也不可考了。

      其实,他一生中只见过那人四次,却因为这仅有的四次相见,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为对方倾心倾情。

      不,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察觉吗?当那人安静地同他对视的时候,他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也许他只是太胆怯了,所以才逃避。因为他没有得到那人的自信,因为他明白那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朦胧之中,他唇上微痛,原来是自己不知何时陷入昏迷,医者在弟弟任安的授权下掐了他的人中。

      他朝弟弟微微一笑,抬手召唤:“赵佗何在?”

      “大人,下官在此。”赵佗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你在就好。”任嚣试图安抚地微笑,但是不怎么成功,“赵佗听令,我死之后,你立刻继任南海尉……”

      赵佗吃了一惊,急忙跪下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南海尉之职该当由长公子担任,即使长公子年幼,也当让令弟……”

      “不,任家人得我之命,终身不得任岭南三郡任何官职。”任嚣坚定地说,“赵佗,我只愿你能好好照料我的后代子孙,让他们过乡野村夫的生活,男耕女织,安乐一生,那便够了。你是否可以答应?”

      “下官……领命。”赵佗已经撒出了英雄泪,忙不迭地答应。

      “很好。”任嚣点点头,脸上表现出欣慰之色,“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不久天下大乱,你可拥兵坐镇南海,封王自立,不要去管关中诸事。”

      “……是,下官明白。”赵佗回答。

      “好了,我想和任安单独说会儿话。”

      任嚣提出这个要求后,赵佗马上随同医者一起退出房间。

      任嚣苦笑着问任安道,“任安,为兄做了这样的交代,你恨不恨我?”

      “任安只盼兄长立刻康复,无论你交代什么,任安都无怨无悔。”任安握住任嚣的手,涕泪齐下。

      “那就好,是为兄对不住你。”任嚣抱歉地看着这个弟弟,“看现在的局势,二世皇帝暴虐不仁,阉祸乱朝,天怒人怨,大秦的万里江山只怕是守不住了。只是为兄自己和任家都受了始皇太多恩惠,终不能是我任嚣的兄弟子侄去当那断送大秦天下的刽子手。”

      “兄长的苦心,任安都明白了。”任安不断地点头。

      “你能如此,为兄就放心。”

      之后任嚣又和任安说了一会儿话,对几个儿子做了交代。他的神智越发糊涂,身体整个飘忽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很多人在唱歌,唱的是那一曲秦地流传甚广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想起那个午后,想起那人迎风而立、霸气十足的英姿。数千将士围绕在他们身边,如同手足,坚实无比。

      渐渐的,乐声淡了。

      他仿佛漂浮起来,越来越虚弱,思绪也如同散开的沙盘,再也收拢不起来。

      看来是大限已到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很放心,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其实不想任家人变成灭秦嬴的刽子手,只是他的一点私心。

      现在他连在脑子里回忆那人的长相都做不到了。明明几年来那样一遍一遍无形地刻画,深入骨髓,却战胜不了意志涣散。

      他明白他是真的要死了。

      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叫过那人的名字。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一生对那人恭敬有加,临死前总能获准僭越一次罢。

      他的思绪越沉越深,直到意识彻底消失,脑海里只反复出现两个字——

      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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