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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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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大夫,华还春一直知道意志对于□□的支撑意义。一个人意志的坚强与否、求生意识的强弱很多时候决定着其生命的明灭。
然而,即使作为一个神医,活人无数的华还春也不得不惊异于眼前这名垂死女子的惨况和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
是的,奇迹,只能解释为奇迹。
一个心脏原有旧创的人,被一只手再创要害,竟还没有立时死去,真是天大的奇迹。
而一个月后还能苏醒过来,三个月后竟已能坐起身来,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简直根本就不是人了。华还春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这样想道。
江南第一堡堡主萧无晴,明明一个弱女子,却能坐到了这样的位置,这本身也已是一个奇迹。
而这奇女子身上还有更奇的事,那就是,她喜欢女人。
华还春停下了扇风的手。身为女子,会喜欢另一个女子,这样的事是否也能视为一种奇迹呢?或者说,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甜蜜的奇迹。
然而,在世人眼中,两女相恋从来不是奇迹,从来……被视为一种可怕的异端。异端,是要讨伐的,必须铲除的。而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于是,这样想着的华还春,只是默默地看着重逢后的萧无晴与楚风,眼底是静静的悲悯之色。
这样的感情,是不被祝福的。
这样的感情,是不得善终的。
华还春放下了调养萧无晴的后续药方,在凌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萧家堡。
沿途印下了她孤独的足迹,在这冬天最后一场冰雪里,一直蜿蜒向北。
她终于来到了洛阳。
洛阳,是华还春的故乡。
踏上曾经发誓生死不归的洛堤,华还春的心绪复杂至深,以致于有一瞬间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无思无想。
二十年韶华易过,人事沧海变桑田,而洛水依旧悠悠。
华还春望着堤岸上光秃秃的杨柳,发呆。
恍惚记得,曾经一个活泼的少女施展着她新学的轻功步法,轻飘飘的跃上那披头散发的垂杨,脸上刚绽开的洋洋得意的笑容在下一瞬间变为跌下河去的大惊失色。
而那岸上的另一名少女,笑弯了腰,笑得坐在了地上,那止不住的活泼泼的笑声从堤上飘荡开去,与河里的落汤鸡的傻笑声重叠在一起。
曾经,是个多么令人惋惜的字眼。
追忆着逝水流年,华还春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优美的弧度,一声低低的轻笑就这样从她的唇间逸出,然后惊谔地扼杀在喉底。
她悲伤地发现,年过而立的她,已有很久没有这样从心底笑出声来。
她已有多少年没有笑过?
世间似乎已没有能令她开怀的事情了,自从她用绝情的言行扼杀了那个人的笑容之后,自己的欢笑也从此终结。
到如今,只剩下对回忆的咀嚼,才能令她唇角微笑,心底却泛滥酸涩。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原来时间并不能真正冲淡什么,原来时间只能证明刻骨铭心的存在。
可是,那些刻骨铭心,是错的。
永远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罢了。华还春坐在堤岸上,抱着双膝,将头埋在里面,一如埋头在沙堆里的鸵鸟。
“华神医!”随着一阵凌乱马蹄声的渐近,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骤然迫近,透着一份无处寻觅却无意撞见的有所克制的惊喜。
她认得这紫面金刀的男子,萧家堡忠诚而精练的护卫总管赵云和。
他奉命追寻而来,请她回堡治病。
她将再次见到那一对相爱的女子。坐在宽敞舒适无比的安稳马车上,华还春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张清寒绝色的脸,还有那名少女无比纯澈的双眸。
自己心里其实一直期待着能再次见到她们的吧,华还春面对自己内心莫名的期待不由微微苦笑起来。自己到底期待见到什么呢?也许,是希望着有人能够证明给自己看,证明两个女子是可以相爱的,可以幸福的。
华还春从敞开的车窗里望出去,赵云和的马上身姿坚拔壮实。
一路上,这名精壮的中年男子展示着他性格的不同层面。
犹记得那时的赵云和面对着正收治着病人而迟迟不动身的自己,他目光凶悍地跳动着,似克制不住地想实行武力劫持,却终于放下青筋暴绽的双拳,“扑通”跪在地上,求恳她立马动身去救他的主人。
那一跪,完全出了她的意料。
紫面金刀赵云和,亦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他的神色里永远有着他的骄傲,如今却肯为他的主人下跪求人,完全不同于一般江湖人的奉命行事,他是真心牵挂着他的主人,为主人的病危而心急如焚。
怎样的人能令如此人物真心臣服?她想她是有所好奇了,对于那个被江湖人盛传的传奇女子。
于是,她立身便走,甚至连夜骑马赶路,不眠不休地连赶一日两夜,令紫面男子目露惊讶,但他终于未开口问些什么。
华还春沉浸在回忆里,以致于没有留意到赵云和放慢马速,在窗前跟她说的话。
她回过神来时,接触到他歉意的眼神。
“抱歉。”赵云和不无诚恳地说,“对于上一次的无礼。”
对此,她只是轻轻摇头,表示着她的毫不介怀,沉思片刻,她问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刚才,客栈里的传言,你怎么看?”
江湖上盛传着江南第一堡堡主的怪异,一个喜欢女子的女子,何等怪异,不容于天地道德。那些唾弃的、愤愤的、鄙夷的表情犹自历历在目。
赵云和沉默着,一时只闻马蹄及车轮碾压地面所发出的难堪于耳的声音。
她想,她怕是问了一个更加令人难堪的问题。
“老实说,我并不能理解她们。”终于,赵云和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唇,“可是,我想我会试着去理解。”
华还春看着眼前诚实的男人,眼角突然有些湿润。能试着去理解不能理解的事情,而不是粗暴地指责、一味地鄙弃,这样的人她知道世间少之又少,终于教她遇到一个。
“到了。”那个男人最后如此说,缓缓勒住了缰绳。
中集
第二次踏入萧家堡的瞬间,华还春就察觉到如上次一般的森严与凛然肃杀之气。她不喜欢这种气氛,望着这一派名门大派气象的森冷建筑群,她甫踏进门却打算着尽早离开。
江南第一堡的防御一直如此紧张么?
犹记得第一次踏进这江南第一堡,正逢堡主遇刺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当时堡内虽是一样的守卫森严,却不免有浮躁不安的气息潜在风中。而这次,虽然一样的紧张,却令人有一种冷静从容之感。
会有这细微差别,大抵是因为这次堡主的病情尚严重不到哪里去吧?
正自想着,行来已至一处绿树如海的院前,耳边只觉松涛阵阵,这残冬的风竟也不再让人感觉刺骨的不适了。
“堡主已在雪涛院里等待神医,属下不能擅自入内,神医自便。”那位护卫总管只是如此说,便转身退下。
她只好顺着石径走进去,绕过回廊就看见了廊下的一桌两椅,右椅上坐着一个容颜清秀绝丽的女子,似乎正闭目悠然地聆听着沙沙的风声。
那绝色的容颜里透着病态的苍白。无论她恢复能力再强,那样的伤虽未致命,到底也大伤元气,能像现在这般起坐随心,那一身深厚的内力当论第一功臣吧。
望着那人嘴角安怡的笑意,华还春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惨况。那令人惨不忍睹的被重创的身体,和那份不可触碰的心灵之伤,莫不震憾人心。
短短几月未见,奇迹似乎又发生了。这是否就是所谓爱情的力量?
然而,华还春对于这两个女子间的感情是否可称之为爱情,却依然存有疑惑。
一个阴冷威严的江南霸主,一个天真可爱的黄毛丫头,她总觉得是前者诱惑了后者,利用后者的天真而自私地占有了一名少女的纯真。
不是吗?萧无晴从来没有为楚风设想过。如果换了她华还春,她决不会以这垂危之身去拖累另一个健康的人生。她会放开那个健康的心上人,虽然满怀不舍,可是还是会放开她的手,以让另一个人可以追寻到更长远的幸福与安宁。
“您对我似乎一直怀有成见呢!华大夫……”
身旁传来的一个清冷含笑的声音,惊醒了华还春的冥想。原来不知不觉地自己已经走到了萧无晴身前五尺之内。
再迈上两步,她就可能触犯到传说中江南第一堡堡主的身前三尺之禁。若她触犯了,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呢?
她颇无聊地想着,却听身后传来了奔跑的声音。
只一会儿,脚步声便从华还春的身后转到了她跟前,也是萧无晴的跟前。
来的正是白衣的楚风。
少女因为奔跑而晕红的脸,微喘的气息,还有有点着急无奈的神情,都令这原本只属普通秀丽的脸庞焕发出别样的美丽。
一会儿,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进来,喘喘地叫着:“楚风姑娘,你等等春萌嘛,不要生气啦,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懂,可不懂的还是不懂啊!”
那个名唤春萌的丫头边跑边喘着,一眼见到堡主在座,便立马噤了声,垂手敛眉,一副敬畏不已的样子。
只听那一抹清冷如高山上冰泉的声音复又响起,隐含笑意地道:“春萌,作甚装这一脸乖觉的样子,别以为你暗地里教坏楚风的事情我不知道。”
陡听这一声问罪,丫头春萌似乎急了,着慌般辩道:“堡主,我是冤枉的,那本春宫图真的不是我弄来的,呜呜,是冬烬那个坏胚托我保管的啦!然后又被楚风姑娘不小心翻到的……”
萧无晴冷冷地看着丫环一脸欲哭难辩的模样,眸底隐藏的笑意却昭示着她的殊无问罪之意,口中只是淡淡慵懒地问道:“哦?这么说,那事与你无关喽?只是,冬烬没事把一本春宫图藏你那儿做甚?”
春萌哭道:“鬼知道呢!反正是冬烬不安好心,害惨我了!”
萧无晴道:“好,我相信你。待会便只重罚冬烬一个便是!”
她冷冷一句,却把春萌听得一愣,眼睛里一时满是后悔,知道这回自己脱了罪,可把冬烬害惨。
那死气活样的冬烬虽然有些可恶,竟拿春宫图这种脏东西来污染她的视线。可是听说要重罚她,心底一时满是担惊,懊悔不已。
华还春好笑地看着这心直口快与她主子一般天真的丫头,瞥眼只见萧无晴已将楚风的手轻握,掠着少女因奔跑而散乱下来的青丝,轻声问询着:“怎么了?”
她望着她,轻柔地抹去她额上微沁的汗。
在人前感受着萧无晴的亲密与怜惜,楚风似乎有点羞涩,轻轻咬了咬下唇,抬手做了几个手势,在萧无晴脖上虚绕一个圈,然后在其胸前作势打结,双手再收回抱胸作出寒冷的样子。
萧无晴眼底笑意渐浓,问道:“你想为我做一件帔帛(长围巾)么?”
春萌听到,不由低声怨道:“原来是要做帔帛,早说嘛……呃……”她话音未落,恨不能打自己嘴巴。唉,风姑娘要能说话就好了。
她这低声埋怨却只被离她最近的华还春听到,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但见楚风点点头,然后摇摇头,大而清澈的眼睛有点迫切地望着萧无晴。
萧无晴凝注着她,含笑道:“想做一件似帔帛又非帔帛的东西么?呵呵,能让我也参与么?”
她笑得一脸好看,楚风兴奋地点头,捉住她的手。
目送着两人及丫头离去,华还春“呃?”了一声,突然对自己的处境觉得有些好笑。大夫来了,病人却顾自走了,岂不滑稽?
“呵呵……”华还春笑出了声,悠然坐到椅子上去。
却见旁边一个身影走近,她认得,这人是冬烬,萧无晴的贴身丫环。
冬烬敛襟微微一福,朝她笑道:“华神医该多笑才是。”
华还春愣了一下。笑,她方才在笑么?
这样想着,脸上便无意识地沉了下来。
冬烬看着她脸色变化,一时不解,轻轻皱着眉头。
只听华还春缓慢地说道:“也许我问的会有些唐突,可是,你们为什么好象一点也不排斥她二人之间的……感情?”
冬烬怔了怔,笑起来:“华神好象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不用在意吗?”华还春望着她,好似她刚才问得很白痴,“如果你足够在意那个‘别人’?如果那个‘别人’是你的亲人?你难道也能够不在意吗?”
冬烬凝着眉,遥望着萧无晴等人离去的方向,沉吟道:“可是,如果你足够爱某一个人,就再也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堡主根本不在意任何人怎么想,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她,我想她还是不会放开楚风姑娘的!”
“‘放开’?”华还春抓着冬烬话里一个明显的重点,“这么说,你也认为,是萧无晴一意抓着楚风不放,不放楚风去追寻更多更长久的幸福?”
“呃?”冬烬似料不到她会这么想,笑道,“可是,也许堡主的不放开才正是楚风姑娘的最大幸福呢?”
华还春怔住。
冬烬依然微笑道:“一个人幸福与否,应该问她本人去才对。有时候,旁人以为的最大幸福对于其本人而言也许恰恰是最大的痛苦也不一定。说句大不敬的话,华神医可是有点自以为是了呢。”
华还春虽然好脾气,到底也为这丫头的言语而震动,为她的直率而微感吃惊,于是也望着她直接地道:“呵,你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普通的丫环,目敛精光不说,刚才走路声音之轻也可见轻功不弱,不知师从何人?”
冬烬笑起来,目光愈加坦然,神态却恭谦起来道:“晚辈确实不是普通的丫环。只因崇拜萧堡主,所以自愿投其门下做一个小丫头。”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华还春的目光似有所犹疑。
华还春却听得一呆,只觉冬烬简单扼要的一句话里怕是不知概括了多少的心绪故事。
冬烬望着华还春终于还是开口继续道:“至于在下的师父,乃是峨眉孤听大师。”
“峨眉……孤听……”华还春乍听此言,手竟不能控制地颤了一下。
孤听大师,在江湖中尚有另一个直白的尊称--独耳神尼。
“不知……”华还春微吸一口气,发觉自己必须压低声音,才能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不知孤听大师现下……现下身体可好?”
冬烬目光闪动地望着她,点头又摇头地道:“好,也不好。”
华还春愣了愣:“这话怎么说?”
冬烬道:“家师的身体看起来很好,可是精神似乎不大好。有时整晚的失眠让她精神十分不济,听说似乎还出现了幻听。在寂静的下午会突然问身边弟子有没有听到很悦耳的笑声,那样含着恍惚的笑,轻声地问询,让人十分不安。还有一次,有弟子看见她飞上了杨柳梢,随着风轻轻地摇晃,那一手绝顶轻功,看得弟子正又景仰又敬畏时,却看见她含笑一头从树枝上摔下了,然后湿漉漉地站在水里眼望着某处恍惚地傻笑。”
冬烬叹息道,“总之,家师神志的恍惚之态令冬烬十分不安,正打算请薛神医赴峨眉替家师看上一看,不想薛神医竟突然不辞而别,赶到长白深山为堡主找寻救心灵草--挽留花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冬烬顾自担心着,没有看见华还春垂首满眼的痛苦与掐入掌心的指尖。
等冬烬感觉到气氛异样时,华还春已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睛依然有点红。
冬烬叹了口气,转身起步。
身后传来华还春带着鼻腔的声音:“你……你为什么不请我?”冬烬听到华还春压抑着的吸气声和强作玩笑的淡淡语调,“我好象也是一名神医呢?”
冬烬背着她,拳头已不自禁地握紧,深吸了一口气,才能说道:“请你,你就会去么?”
冬烬的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怨恨,她的师父从来不怨,可是知情旁观的徒弟却早已看不过去了。
冬烬望着通达院门的小径,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通往峨眉的路一直在那里,前辈行医西方二十年,却从不曾踏上那条路半步。您是不愿?还是不敢?”
华还春浑身一震,只觉心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等冬烬的脚步声渐走渐远,直至院中寂静无声,华还春依然紧紧抠着桌沿,良久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她用双手捧了脸,低头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双肩剧烈地抖着。
耳听脚步又响起,仍是冬烬。
冬烬的目光有些吃惊,突然觉得她可怜。见华还春保持着姿势不动,她转身想走,走了两步,又停下,终忍不住提醒:“还有……”她似乎想斟酌一下言辞,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直接。冬烬是一个说话做事都喜欢直接的人。就像多年前,她一步走到萧无晴面前说“我喜欢你”一样,那时饶是萧无晴也再维持不了她一贯冷漠淡笑的笑观音形象,而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方才,您站在堡主五步之内时,身上起了杀气。”冬烬尽量用一种平稳的声音说话,“师父的左耳是被堡主一剑切下的没错,但那是为了救师父才不得已那样做的。江湖传言,不足理会。”
江湖传言,笑观音与峨眉新掌门金顶论佛道茶艺,一言不合挥剑切下对方左耳,此后峨眉掌门改法号孤听。
冬烬淡淡地说完,终于走了。
下集
华还春在萧家堡已过七天。
七天里,萧无晴从不提看病一事,华还春也自不提。为医者本来就有的是耐心,何况望诊之下,她也知以萧无晴现在的病情还需用上次她留下的药方服养一段时间。
因此,七天来华还春只是静静地待在堡里,看着萧楚二人摆弄针线,做什么似帔帛非帔帛的东西。
却原来楚风一门心思想做的是用皮毛做一件类似帔帛大小的给萧无晴御寒。如今虽已冬尽春来,那份料峭之寒对伤者而言却仍是不可大意。楚风天真是天真,却也是细心知寒知暖的,小心思里就想亲手给萧无晴做些什么。
两人在初春的阳光之下,眉眼含笑地做着活儿。华还春看着那江南第一堡的堡主素手拈针,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只觉此人拿刀剑是正理,摆弄针线这种女红之事放在笑观音身上总有不可思议之感。然而,看着那两个都是第一次拿起针线的人儿你指头扎针我替你吮血的恩爱场面,华还春的心里又觉得有些克制不住的别扭之感。她以为自己还是对这种异端感情有所抵触才会如此。几天后她才分析出来,她那份所谓的别扭其实是嫉妒。
她在羡慕她们,然而自己又不可能得到,所以羡慕就化为了嫉妒。
嫉妒呵,她竟在嫉妒。
看着因有急务而离开的萧无晴的背影,华还春对她突然有一种恨。她觉得萧无晴这次请她回来,根本就是来刺激她的,特地要来招她的恨的。
她正自恨恨地盯着萧无晴消逝的院门口,浑不觉楚风拉扯了她衣袖好几下,才蓦然惊觉。
楚风睁着那双清澈已极的眼睛望着她,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眼下,似想向她请教些什么。
可是,她想向自己请教些什么呢?
一盏茶功夫过去,小半个时辰过去,她还是没能弄明白楚风的意思。
华还春额上竟沁出了汗。
眼见楚风又做起了手势,翻弄着已差不多成型的御寒之物,华还春从没有比这一刻更希望萧无晴在场的。
如果萧无晴在这里,她一定能懂得楚风的意思。
似乎只需眼神的交会,萧无晴就能领会楚风的意图。
呵,多么奇妙!
再心有灵犀的两人也不可能达到这般神奇,而萧无晴如有异能。
华还春侧头看着楚风,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之所以与萧无晴在一起,有多少是因为这份交流无碍的异能,又有多少的依赖成份,或者还有感恩之心在里面呢?
据说楚风是被萧无晴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条命。
华还春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了楚风因为低头引针而微敞的衣领,她看见了楚风白皙颈子上一朵细小红梅,而且不止一朵。
天!华还春如同撞破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私密般,迅速脸红过耳。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点点暖昧痕迹是怎么弄出来的,因为年少的她也曾经在某人的某一处白皙留下这般明艳的痕迹。
回忆起这段往昔,华还春的目光便无意识地茫然而灼热起来。
认真缝纫的楚风似感受到这份异样灼热,转头看到华还春盯着自己的脖颈,清澈的眸子露出片刻疑惑,醒悟,然后红云如火般地烧了脸,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敛紧了自己的衣领。
楚风的尴尬不自在终于唤醒了她。清醒后的华还春闪灼着目光,抿紧了唇,然后说一句:“你该离开她。”
楚风一震,怔怔地看着华还春。
华还春眼底升起一丝怜惜之情,刚要继续说话,却听春萌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来。
“楚风姑娘,不好了!堡主遇刺--”
楚风手上的帔帛瞬间滑落在地上。
当华还春第一次施展她的轻功带着楚风火速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已经清理干净。
地上偌大的水渍让人徒劳而恐惧地猜测曾经血滩的大小。
从惊闻遇刺便一直颤抖不停的楚风,一踏上这场地,突然便不再颤抖。
看着小楚风镇定地走向萧无晴的房间,华还春的眼角突然潮湿。
无论是谁,如果爱上了一个随时可能步入死亡的人,她得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多么痛苦的心理准备?
萧无晴,你果然很过分!
这次遇刺,只是使萧无晴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轻浅的伤痕,但因它而起的惊吓却是不小,不光是楚风,连华还春也在细心地为萧无晴诊了脉后才略微放下一颗心来,而后给了小楚风一个安心的微笑。
楚风绷紧的神经到此时才放松了下来,回了神医一个甜美的笑靥后,全副心思便只在伤后休息入睡了的萧无晴身上。
华还春转身之后的脸上却露出沉思的神情,眼底隐藏着一种担忧的光芒,于药方研究上更是斟酌了又斟酌。
萧无晴的脉象堪忧,身体就如那强弩之末,而心脏重疾的治疗最要紧是要心胸愉悦豁朗,但萧无晴却似郁结于胸,有愁闷难遣之象。
“你的仇人可不少哦!”
有一天,华还春给萧无晴诊了脉施了针之后,对这次遇刺事件若不经意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却见萧无晴淡淡地回道:“不是仇人。”
华还春一怔,随即想到刺杀也常见于江湖势力的争夺。
“也不是暗杀。”萧无晴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般,淡淡地继续说道,“他杀我,理由冠冕堂皇得很。”
华还春看见萧无晴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眸底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因为我喜欢女人,所以要杀我,如此,而已。”
萧无晴带着嘲讽的冷笑里透着一片淡漠,似乎对于这种事情已然疲倦而无谓了。
然而华还春却还是能从那一片漠然里听出其中隐匿着的哀伤与不愤。这种情绪在二十年前也曾强烈地在她胸口压抑汹涌。
我只是爱了一个女孩子而已,为什么就要遭受世人这样的待遇?
我们只想相爱而已,怎么就一下子天地不容了呢?
我们没有伤害到别人啊,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们?
霎时间,过往的痛苦与挣扎清晰地回放于华还春的脑海,几种复杂难抑的情绪堵塞于她的胸口直欲逃脱而出。
勉强压抑着情绪,出于某种感同身受的同情,华还春想安慰萧无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为什么不选择隐居呢?”
半晌,觉得自己足够平静了的华还春,喃喃地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以萧无晴现有的财势,是能够做到偏安一隅的,找一方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想来并不难。
华还春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这一提议,觉得是个不错的办法。
良久却未见萧无晴的声音,华还春不禁侧过头来看了萧无晴一眼。
却见萧无晴正凝视着她,目光冷漠已极,可又带了丝深沉的怜悯意味。
“隐居不失为可以逃开这一切的方法。”江南第一堡堡主淡淡地这样说道,“可是,为什么我要逃?”
华还春被萧无晴眼中淡淡的鄙夷神色所激怒。
那双凌厉的眸子仿佛在嘲笑她的怯懦,嘲笑她逃啊逃,逃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如此。
华还春咬住了唇,她没想到自己活了三十七年,一朝竟被一个二十未到的小辈所看不起。
“因为你时日无多了!”
华还春忍了许久,终于把这句残忍的话讲了出来,“如果不早早安排起来,以现在江湖上对你声讨与仇视,到时你该如何是好?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该为楚风想一想。你可知道,那天楚风听说你遇刺,她赶过来时颤抖了一路?”
萧无晴的神色在听说自己时日无多时也未有稍变,然而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脸上瞬间悲哀复杂的神色令华还春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
萧无晴平放在榻上的手蓦然攥紧,胸口急剧地起伏起来。
华还春的手也握得死紧,捏了一手的冷汗,她趋身过去要尽一个医者的本份,做急救的措施。在这一刹那,华还春甚至要哭泣起来。她对待病人从来宽容谨慎,却不知为何今日如此失态。如果萧无晴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她将罪疚自己一生。
然而,萧无晴却猛地挥开她的手,冷冷地盯视着她,冷淡的神色再也无法维持,情绪激动,声音却低哑不已:“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急剧地喘息着,奋力仰起脸来,仿佛这样才能让她顺利地呼吸。
她的脸上悲哀之色愈来愈浓,惨笑道:“我都知道的……”
“可是知道又能如何呢?这天下到哪里都是江湖!华神医,世上的人除死逃不到世外去,也没有所谓的世外桃源。可是,用手中现有的江湖势力,我可以为楚风为自己创造一个,萧家堡就是我们的桃源。”
萧无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修长美丽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十分苍白,而她绝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潮可怕的紫红。
“至于楚风,也许你是在责问我的自私。可是我没办法放手了,华大夫,若没有她,我怕是一天也无法坚持下去……”
“她颤抖,她暗自哭泣,我全当不知。华大夫,你想要我怎么样呢……”
萧无晴痛楚难耐般低下头去。
“只要楚风不推开我,我便紧攥了她的手,死也不放的。如果她要逃开,那么我……我……”
萧无晴的瞳孔收缩起来,仿佛只是假想一下楚风的逃离,也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华神医,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你,你有这么健康的身体。你可知你又有多么的愚蠢,人生二十年光阴,竟白白付之东流。呵呵……”
“我想努力地活下去的,与楚风一起……十年……二十年……”
眼看着萧无晴的瞳仁慢慢扩散开来,华还春禁不住浑身颤抖。
此时门被一阵蛮力撞开,门口人影重重,耳边掠过一道风,乍起一声嘶哑的呜咽,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已奔至榻前,是楚风,还有--薛神医。
半个月后。
华还春终于踏上了去往峨眉山的道路。
在满目苍翠的山道,她回想起那惊魂动魄的谈话,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当时的萧无晴危在旦夕。
值得庆幸的是,带着一队药农在深山寻觅三月有余的神医薛默风竟成功带着救心圣草挽留花回来了。
华还春看着那位衣衫破损如山里野人一般的薛默风,禁不住地感激涕零。
华还春深深呼吸着山上透着草木香味的空气。
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愚蠢,愚蠢至极。
二十年了,她想不起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而答应了父亲的求恳,也许是父亲的那一跪,也许是母亲彻夜的哭泣。
她是至孝的。可是尽孝二十年也应该足够了吧。
慢慢拾级而上,她这样慢慢地想着。
为什么她的父母宁可她孤苦一身,也不同意她和她在一起呢?
管它呢!
现在的她要去找她的幸福。
而她的幸福就在峨眉金顶。
华还春加快了她的脚步。
问过峨眉弟子,得知了孤听大师的住所后,华还春的脚步却又迟疑了起来。
二十年了。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那个人是否还肯见自己,她是否肯原谅自己的愚蠢?
走到门扉前,她竟不敢抬手敲门。
迟疑了多久她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扇沉重无比的门突然自己开了。
然后,那夜夜梦回的容颜,那朝思暮想的身姿就那样安静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望着那先是微微吃惊,而后轻轻微笑了的眉目,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在那间简朴的居室里,时间在彼此傻傻的凝望中流逝。
察觉到腿上的麻木,华还春动了动,挨近到她的身旁,搭住了她的寸关尺脉。
她的容颜削瘦得厉害,可是如今一张脸上却焕发着光彩,目光奕奕地,只盯着她看,仿佛生怕一眨眼,自己就会跑了。
傻瓜。华还春感觉胸口汹涌着某种灼热的情绪,急欲寻找出口脱逃出来。
放开了她的腕脉,华还春咬着唇凝视了她片刻。
“舌苔――”她貌似执行着望闻问切的一切程序。
而对方也乖乖地听话。
她一直以来就是那么听自己的话的。
华还春克制着那份感动,凑上前,轻轻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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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萧无晴对她的孤听在不久前鸿雁传书了这样一个承诺。
“我切了你一个耳朵,还你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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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春天或许就掌握在你的手中,铺展在你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