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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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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良夜》
今年南方大雪突至,难得的风雪景象让人又喜又忧。喜,是为这甚少见过的漫天飞雪;忧,是因为出行不便。
原本同往常一样去山中采药,不料今冬这场大雪封了山,大夫无奈,只能和几个旅人一同困在山脚下的客栈。
客栈在这条道上开了十多年,斑驳老旧的墙壁,大红柱子退色得厉害。大堂里三张桌子现在拼成一块,桌上放着热酒吃食和几个行囊。一个大火盆摆在中间,烧得通红的泥炭冒出阵阵烟气,坐近了便呛得人不停咳嗽。
左首老掌柜拢着双手正和两个行商说笑,店小二趴在一边时不时插上几句。大夫扯着半湿的袖子在火上烘烤,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少年公子。刚才六人又是搬桌椅泥炭柴禾,又是准备酒食,现在停歇下来才有时间细细打量几人。老掌柜和店小二早已熟悉,那两个行商也无甚出奇,只有这少年着实特别。
这少年内里一身上好的锦缎袍子,衣襟袖口用银线锁边绣了云纹,翘起的双腿露出一双厚底武靴,外身又罩了件雪白的狐裘。看打扮像是个富家公子,随身只带了件长条形的包裹,不知装着什么金银细软。
大夫细看下去,见他肤色净白如雪,更衬的发丝乌黑,唇如胭脂。飞扬的剑眉下一双桃花凤目,偶尔一动,就让人心神跟着一跳。说不清是俊美还是秀丽,总之极是好看。
行医多年,也见过各色出众人物,可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右手端起热酒轻抿,大夫眯了迷眼,无端想起四个字:
——其人如玉。
只是冷了些。
突然一道冷利视线投过来,抬眼看去,只见那清亮黑瞳直直望进自己眼底。少年神色无悲无喜,却让大夫心神一凛,忙笑道:“这位公子,不知要去哪里?”
此话一出,老掌柜和行商都停下嘴,看向这少年公子。
似是没注意到几人的视线,白衣少年一手抚过狐裘的皮毛,用少年向青年蜕变,清朗又带着沙哑的奇异嗓音淡淡吐出两个字,“杭州。”
“公子可是为杭州城的花魁大赛而去?”大夫搁下酒碗笑道。过了这山头,往前再赶两天路就到杭州城,待开春后,便是杭州城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那景象可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是大宋无数年轻俊杰不远千里也要赶去的一场盛事。“可惜,今年雪这般大,花魁大赛大概开不成了。”
眼珠微一转动,少年道:“无妨,就算看不成花魁大赛,至少看了雪没西湖,飞来灵隐,见识了张承吉诗中的‘断桥荒藓涩’,听过了南屏晚钟。若在品一杯虎跑泉泡的清茗,可比看花魁大赛还要享受。”他语气悠然自在,并不为自己扑空而不悦。
大夫听他此话,又见他这般姿态,却又是怔了一怔,心下忽有所感:这场难得的大雪,究竟有多少人在暗自咒骂,又有多少人安然接受。
突然飒然大笑,端起酒碗朗声道:“公子好豁达的心境,若是别人,不远千里赶来却扑了场空,只怕杭州美景在多,也是看不进的。”
第二日还下着小雪,但已经可以赶路。大夫驾着牛车慢悠悠回城,一路上但见雪如薄絮漫天回舞,远处山峦层叠染白。被埋在雪里的零星绿意,先前只觉得柔弱可怜,现在看来,却又觉得那是不绝的盎然生机。
风还是一样冷,但来去两时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原本觉得枯燥无味的天地一色,也似看出了些味道。大夫微微一笑,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下来,该有个好收成。
* * * * * *
春末时节,乍暖还寒。不到入夜,张宅便张罗起晚间的酒宴。
白日里下的雪积了厚厚一层,也没有扫走,只是略略扫薄了两三条小道,方便赴宴人行走。朱红飞檐下,廊上分开摆着六七张酒案,上面搁着一些热食糕点,旁边是小火炉,炉上温着酒。院中空地植着数十株形态各异的梅树,披了一身银装素雪。
十多位客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高声朗笑,他们各式衣着,有文儒武生,也有粗野打扮,但都随身带着刀剑兵刃,尽是些江湖人士。大夫曾在几年前救了这家主人幼子,多年来一直相交甚好,虽非江湖中人,但今日酒宴张家主人依然送了一张请帖。
打从坐下,他的眼睛就不时瞥向坐在最外首的一人——像是刻意要与人分开一般,最外边的一张酒案与旁人足足隔了半丈余,后头也只有个二十四五的青年独坐。看他容貌,正是多年前大雪封山时遇到的白衣少年。
大夫注意到,开宴后这人只静静饮酒一言不发,偶尔落在院中梅树上的视线似聚似散,那样子与其说是观赏,不如说是发呆。更奇的是他眉峰微皱,不似欢喜,反而像是不耐。
有些好奇,大夫不知这少年当年千里赶去杭州看花魁大赛扑了空,却能一身豁达随意,如今有夜雪美酒,为何会不耐?
许是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青年转过头,挑了眉微露询问。这和当年相似的景象让大夫忍不住扬起笑,起身走到他身旁作了个揖,道:“那年大雪封山,公子去杭州看花魁大赛,却扑了空——可还记得老朽?”
青年恍然大悟,回以一笑道:“你是那个大夫。”
“正是。”大夫捋了下胡须,道:“今夜有梅有雪,有酒有友,公子看上去却好像不高兴,这和当年截然不同,让老朽好奇了。”
“不是不高兴,而是……”青年把玩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顿了顿才轻声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大夫飒然一笑,“原来是心上人。”
青年含笑不答。
“哈哈,能让公子这般出色的人物放在心底思念的,想必是位绝代佳人。”大夫微微合眼,一边遥想那佳人的绝代风华,一边玩笑道:“公子这边辜负了良辰美景,那佳人那边,也许正在家中苦苦等候呢。”
青年一怔,不知想到什么眯了眼灿烂一笑,当真是殊色明媚,艳如春花。
* * * * * *
次日夜间又是酒宴,廊上早已没了那白衣青年的身影。客人的笑声传入耳,大夫望去,他们不知道说到什么正大笑不止,面上豪气自得。
院中梅树无人欣赏,星辉下落得几分清冷几分寂寥,却自有股孤高意味。想那千里之外的白衣青年披着一身风霜策马狂奔,途中或有稀疏月色与晴雪相伴,不知会不会停步观赏一番?
大夫晃了晃酒杯,低笑两声。昨夜多饮了几杯,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模模糊糊记得天色刚亮时听见客房外有人说话。
‘白五爷,这酒宴还在两日,您这就走啦?’
‘不了,告诉你家老爷,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哪日他去汴梁,醉月楼我做东。’
‘那……五爷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免得路上饿了,小的把马给您牵到门口去。’
听得到这里,便昏昏沉沉又睡下。
大概不会了,那隐约透露出的,是只恨不得立刻飞到那人身边的急切。大夫轻嘬两口酒水,低声吟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高楼。”
END
注:张祜,字承吉,唐朝诗人。曾写过‘断桥荒藓涩’,是最早纪录断桥残雪景象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