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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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被卖进黄家的。那时候我才八岁，爹上山砍柴，跌死了，家里没了劳力，连锅都揭不开了。娘整日里哭，还在襁褓里的妹妹也整日里哭，我也想哭，可是没有机会。生为长男的我没日没夜的跟村里的壮年们一起翻山去挑煤，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瘦弱的肩膀实在担不动一个家庭的大梁，很快的，娘改嫁了，妹妹送人了，我也被卖进了东镇的首富黄家，换回了五十个叮叮响的洋钱。
那时候战乱多，逃难的也多，瘟疫也像赶趟儿似的一波波的接着来，再加上一拨拨的部队的驻扎与开拔，乡下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少，田野一片萧条。就算是东镇第一大户的黄家，也在这一切都乱得不象样的世道里，一天天的衰落下去了。
黄家原来住在镇东头一个很大的庄园里，庄园的名字顶难顶难的，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能够认出那两个复杂的方块字——颐曦。自从黄家衰败后，便举家迁到了镇西，颐曦园也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可是在这年头，庄园的买卖谈何容易，在长久的无人问津中，颐曦园渐渐荒废了。黄家只留下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园丁，继续看守着这个如同坟墓般，与外界隔绝的废园。
我刚进黄家的时候是在后院作杂务，因为手脚慢，少不了挨鞭子，伤口老是不好，一到夏天就灌脓。黄家的主母是个终日吃斋念佛的信女，大概是怕这么残忍的事会短了她的修行，于是善心大发，我才有了到颐曦园干活的机会。
颐曦园原来的园丁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浇水、修剪等活计便都压在了我的身上，虽然累，但我是快乐的。一个八岁孩子的脑袋里能装得下多少苦闷凄惶呢？管家的张妈脾气很好，就是罗嗦了一点。管事的德叔虽然凶巴巴的，动不动就打人，但是他也只是一个星期才来查看一次，用不着一整个星期都提心吊胆的。每当做完一天的工作后，颐曦园便成了我的天下。在我的眼中，颐曦园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神秘宝库，里面有数不清的宝藏。我喜欢在墙角挖蚯蚓，喜欢在树上粘知了，抓独角仙，喜欢在残垣断瓦中寻找一两件不知什么年代，也看不出是什么本来模样的东西，我把它们都纳入了我的宝物库。看着它们，我竟飘飘然的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园里种了很多花草，虽然大多已经荒芜了，但还是看得出来以前的园丁很认真，他把园子正中，从主屋里看得到的那一片花圃打理得非常好，里面种了绣球、海棠、玉堂春……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堂的花，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我一向很喜欢花，所以我也很卖力的接替前一位园丁，继续努力的打理这一片绿意盎然的天地。
在一片花海中，我唯独不喜欢东角的那一大丛杜鹃。不是我对杜鹃有什么偏见，我家附近就有许多山杜鹃，我从来都没有不适应感。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园东角这一丛杜鹃花。这附近的杜鹃都是粉红色的，可它偏偏血红色的,夹在绣球与玉堂春之间，显得那么突兀，完全没有协调感，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岛，独立于世界之外，虚无缥缈，但是它又确确实实的存在。每当花期来临，它们都会争相吐出一朵朵惨红惨红的花朵，那一片惨红很快就连成一片，形成一簇巨大的块状物。那哪里是花，分明是一摊血！我每次走近那丛杜鹃，都会感到一丝丝寒意，所以我总是下意识的疏远它，渐渐的，我连最基本的护养也不去管它了。但是它却毫不在乎似的，依然每年执拗地绽放着那一抹凄惨的血红。
我十岁那年，黄家的四少爷因为肺病搬进颐曦园静养。我的世界的宁静也因此被打破了，当然，打破的人，是我自己。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我对每一个进出颐曦园的人都抱持着强烈的兴趣，这次也不例外。
四少爷二十来岁，是一个很清秀很清秀的人。可能是因为身子虚的关系吧，他的脸总是惨白惨白的，完全没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有的红润。再加上他总是一袭白衣，又老是呆在屋子里，所以骤眼一看，就像是一只鬼魅，完全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他偶尔的一转身，才能看出是一个活物。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废园里，没有宗法礼教的束缚，我很快就跟四少爷相熟了。四少爷很有学问，他知道很多很多故事，听张妈说，他还出洋做过洋学生，这更让我这个小孩子的崇拜心理彻底膨胀了。我总是缠着他，听他讲岳武穆，听他讲外国的大铁船，让他教我识字。我像个贪婪的孩子，恨不得把他脑袋里的全部东西都榨干，夜深了也不肯走，每次都要张妈拎着我的耳朵把我赶出四少爷的房间。
听张妈说，四少爷在外国学的是美术，我不知道什么是美术，但我想应该就是画画儿，因为四少爷的房间里有许多毛毛的笔和一些铁管管，还有很多画书，书上那些姐姐的衣服总是穿不好。我一直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法宝，就跟传说中马良的神笔差不多。我以前只看过别人画门神，所以我问张妈少爷是不是也画门神，我想，四少爷画的门神，一定都威风凛凛的吧？张妈弹了我的额头一下，咯咯的笑着说少爷才不画那些，少爷画的是西洋的图。从此以后，我就很期待四少爷拿起那些宝贝，可是每次我都会失望，少爷一次都没动过那些东西，任凭它们封上厚厚的尘。
在我的死缠硬磨之下，四少爷在屋里的走动渐渐多了，但是他的病仍没有什么起色，脸上依然惨白惨白的，还不停的咳血疙瘩。张妈说她姨侄女也得了那种病，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我不相信四少爷会死，他是那么的温柔，又是多么的友善啊。可是，每当少爷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那幼小的心灵都会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
少爷病情加重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他玩，就充当小勤务工，整天跑进跑出的，看少爷有没有什么需要。少爷总是靠在床上，看着窗外出神，那神情，是专注而又略带痛苦的，他的眉头总是皱着，眼睛失焦般晃动着，像在想什么事，就连我站在他身旁多时了也不晓得。而每当少爷病情稍有好转，他都会坐在走廊的躺椅上，看我打理花园。而我则会像是吃饱了饭的牛，更加卖力气的干活。
很快，又到了杜鹃的花期。那一丛杜鹃一如既往的开出了血色的花朵。也许是我的错觉，今年这丛杜鹃开得更加荼蘼，那颜色更加新鲜，就像是刚割破的血脉流出的鲜血一般。当风吹过的时候，它就像是一条汩汩流淌的血河，让人不寒而栗。
有一天，我在厨房帮张妈剥豆子，张妈在主屋干活的朋友王婶来串门，她们两个老人家坐在厨房门口说长道短。我本无意偷听，但是从她们嘴里吐出的“四少爷”这个字眼却使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王婶说什么来静养，全都是假话，四少爷其实是被黄家赶到颐曦园来的。张妈说哪能呢，少爷能犯什么事。王婶说听说少爷跟下人私通。张妈说那有什么希奇的，二少爷搞大了春花的肚子，老爷不也只是卖掉春花了事，哪能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王婶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次老爷真的动怒了,说不定是四少爷玩得太厉害了……
接着她们还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只觉得我的气血全部冲上了头脑。我不相信四少爷是那种人，那么圣洁的少爷是绝对不会干出这么龌龊的事的！我不相信！
我冲出了屋子，发了疯似的冲进杜鹃花丛中，又踢又打，还是没办法制止自己的疯狂。这时张妈出来了，看见我的异常举止，她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破口大骂道：“死仔！这杜鹃花跟你有仇啊？？”我这才冷静了下来。看着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杜鹃花，张妈喃喃道：“你这死仔只会搞破坏，一点忙也帮不上！水生这后生也真是的，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看颐曦园这个烂摊子，就我这老妈子怎么收拾呢……”
张妈口中的水生，就是以前的园丁。据张妈说，他是个老实憨厚的后生，一个好劳力，可是他却在一个大雨的晚上失踪了。张妈一直认为他因为是工钱少，连夜逃走了。
因为杜鹃花事件，我的屁股上挨了十记藤条。我用不小心跌倒了这个谎言来应付当我一瘸一拐的出现在四少爷面前时他的质问。我决定把我听到的一切封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相信那不是真的。少爷始终是少爷，他是圣洁的。
那是一个艳阳天，我翻出我的“宝箱”，把里面的宝贝拿出来晒。少爷饶有兴趣的过来看，我也喜滋滋地把我的宝贝一字排开，等着他的检阅。少爷一件件的翻看着我的宝贝，直至一样东西定住了他的视线。他从那堆破铜烂铁中间拣出了一个圆圆的金属片。那是我上次在杜鹃花从中撒野时发现的，看起来像是个洋钱，但又有着古怪的人头像。
少爷拿着金属片的手有些颤抖，他问我是在哪里找到的，我以为他很喜欢，就喜滋滋地说是在那片杜鹃花丛中找到的，你喜欢我就送你好了。少爷没有答话，只是呆呆的望着那片杜鹃花丛。我没有发现少爷的异样，只是单纯的以为少爷对那片杜鹃花发生了兴趣。所以我便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我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话。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丛杜鹃花，因为它看起来很不舒服。我说了以前那里种的是栀子，可是在原来的园丁水生出走的第二天，就被黄家连夜挖掉，改种了杜鹃，我说了听张妈说以前每当栀子开花的时候，水生都会折一些送去给主屋的少爷不知道是写生还是写什么的，原来就是送给你呀。我说……
我说了很多，后来说了些，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么多话，我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逼迫着我的喉咙，让我不吐不快。
少爷有点失神，他看着手中的金属片，很久，他才说：“顺儿，你说，人死了，会到哪儿去呢？”
我呆呆地看着少爷，很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到地底下去啰。”我回答道。每个人死后都会去见阎王老爷，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啊！
少爷笑了，点点头，脚步蹒跚地走回了卧房，留下还在傻楞楞的我，呆呆的站在原地。
少爷在卧房里躺了两天，第三天他起床了，问我要了一个锄头。他说他想活动一下，为花除除草。我当然是不准。少爷的身体这么弱，干体力活的话，晕倒了还得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拗不过少爷，但我只允许少爷去侍弄那丛杜鹃花，一则因为我以为他对那丛杜鹃花很感兴趣，二则是因为我对那丛杜鹃花也没多少兴趣，少爷爱摆弄就让他摆弄去吧。我一说，少爷就好象很高兴的样子，提起锄头，为杜鹃花除草去了。
自此后，少爷一有空就泡在杜鹃花从中，不再经常跟我一起玩了。开始时张妈很反对少爷干体力活，但是后来她看到少爷的脸色渐渐红润，也渐渐有笑容了，这才作罢，默许了少爷的行为。
反倒是我，觉得有点寂寞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狂风呼啸了一整夜，我的心莫名其妙的觉得很不踏实，就像是爹死的前一天晚上那样，堵得慌。我冥冥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又连这个预感的内容都不敢去想，不敢去说。娘说语言是一种符咒，我怕老天爷派下来的小仙女听到了，让我的预感成真。
在风雨声中，我度过了一个不眠夜。第二天天一亮，我就直奔少爷的卧房，但是少爷的卧房里空空如也。我的头顿时“嗡”的一声，只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我擦擦脸上的冷汗，安慰自己说自己只是多心而已，少爷说不定只是去洗脸了……
我找遍了庄园的每个角落。最后，在那丛血红血红的杜鹃花从中，我发现了少爷。他静静地躺在红得刺目的花丛中，白衬衣上全是泥水，手里紧紧的抱着一个头颅骨，脸上挂着微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满足的微笑……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杜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