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镖局之相思无解》小程依然

6、第五章

　　两年后，六月小暑。

　　天露微芒，长风镖局。

　　郭旭睡梦中也不甚安眠，俊逸的眉心越蹙越紧，像是入了什么梦魇，拼命咬着牙关辗转挣扎，汗水转瞬便湿了鬓角。露出被子的双手死死握拳，凸起的骨节一片惨白，掌心已被指甲刺破，渗出两行殷红的血痕。挣扎了许久，眉宇才慢慢像是放松了少许。又过片刻，不住颤抖着的苍白双唇，隐约吐露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采玉。

　　天还未亮，室内犹在一片灰蒙蒙的黑暗中。郭旭似乎最终挣脱开了那个噩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偏头望向窗外沉沉夜幕，隐去眸中闪动的粼光。

　　两年了，他常常会梦到一个峭壁，周身被透骨严寒重重包裹着。采玉独自站在白雪覆盖的峰顶，悠悠的吹着那只白玉笛。他从远处望去，几欲窒息。采玉的周围火光一片，冲天大火正凶残的灼烧着她，他拼命的想要冲过去救她，却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大火蔓延充斥着所有，他的面前弥漫起层层叠叠的血雾，采玉的身形几乎被吞噬已尽，他却能清晰的看到她面容上现出一抹浅笑。霎那间，采玉化为烟尘被吹散到黑暗的深渊之中……

　　即使，梦醒后，他仍能感受到心口剧烈的痛楚。习惯性地伸手向枕边，摸索到白玉笛温润细腻的触感，将玉笛贴近心口。少年不识情滋味，何其恣意逍遥。只以为前路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有些话总有机会说出口。怎奈，世事无常，佳人已去。郭旭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刹那，已经又是沉稳自信的神采。

　　郭旭从容地起身，收拾妥当也时辰尚早，于是提着佩剑来到庭院当中，他身上那身白衣不染纤尘，腰间紧紧束著墨色丝绦，晨光中更显得身姿的修挺潇洒，丰采灿耀。

　　只听得一声清越剑鸣，郭旭剑已出鞘，腾身旋飞，剑光烁亮，如流影交错回身。他一招一式皆剑意肃杀，寒光点点，把炎炎夏日都刮得凭空生出一股凉意。当郭旭几下使完一套剑路，心中恍惚烦闷已经消褪，利落潇洒地收势。郭旭已经神情舒展，又变回朗笑洒脱的京城大少了。

　　此时，有家丁小跑着过来禀告：“少局主，小彭王爷有请。”

　　郭旭应了一声，看了看时辰，刚刚过卯时，心中甚为纳闷：怎么这样早？便匆匆赶去了王府。

　　小彭王府邸

　　小彭王的府邸并非紧邻皇城，而是在北面几乎快到城郊的德胜门附近。长风镖局在京城西面临近阜成门，郭旭骑马赶到小彭王府的时候也刚到辰时。

　　王府门前，小彭王爷的贴身近卫竟然是守在府邸门口，远远瞧见郭旭，便先一步迎了过来，拱手施礼道：“郭大少，王爷已经等候多时。”

　　郭旭心中的迷惑更深，微颔首并未多言，翻身下马，跟着近卫匆匆进了王府。近卫并未带领郭旭前往王府的厅堂，也不是通向王爷的书房，而是直接带着郭旭去到了后园。

　　王府的后园临近小彭王爷寝殿，郭旭虽与小彭王爷私交甚笃，却从未来过这边。庭院内树木花草经相争艳，假山玲珑错落，流水层叠别致，更有从京城之外的积水潭引水成湖，自成一方静水。雕栏玉砌的曲桥婉伸在清澈如镜的湖上，水岸边流水映着一排苍劲古松，自有山水相融的情趣。

　　近卫领着郭旭来到通往湖心亭的曲桥处，便止步，指引道：“王爷在湖心亭，郭大少请。”
　　湖心亭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八角飞檐凉亭。褐色的支干横梁，亭顶盖着典雅的五彩图案，晨光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给亭子镀上琉璃般的色泽。亭中唯有一张石桌，两个石椅子。石桌正中扣着一个方方正正无修无饰的木匣。小彭王爷负手立于亭中，发束高冠，修眉长目隆鼻丰唇，眼角唇畔有着岁月的划痕，深邃幽远的双眸中漾着无法言喻的沧桑疲惫。一身紫色锦袍，领口袖沿处以银色丝线绣着华丽繁复的图案。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却又带着看透世事的忧郁，这令他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引人魅力。

　　“王爷。”

　　“坐。”小彭王爷微侧过身，指着对面的石椅对郭旭道。

　　郭旭默然坐下。湖心亭内只有郭旭与小彭王爷二人，侍卫均在远远的曲桥外守护。没有侍奉的丫鬟侍女，小彭王爷从石桌旁的食盒中取出两个酒杯，一壶佳酿。亲自执起壶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神色颇为凝重，口上却故作轻松的道：“这是杭州特产的桂花酿，性温味醇。”

　　郭旭看着杯中浅黄的液体，开门见山的直白说道：“小彭王爷是有要紧事？”

　　小彭王爷默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说：“邀你前来主要是为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郭旭你已过冠年，可是准备娶妻？”

　　郭旭不免诧异，婚姻虽是大事，王爷有必要如此郑重其事的与他谈起？内中必有蹊跷，谨慎地问：“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听闻，你和天策府宁将军家的嫡女宁婉儿相交多时……”坊间流传宁婉儿宣称非郭旭不嫁，最近又与德沛公主走动频繁，小彭王爷难免忧心忡忡。

　　“王爷过虑了，并无此事。”郭旭心思剔透，稍微一分析便明了个中缘由，忙解释道：“我与宁家小姐仅是有过几面之缘，宁小姐自幼生活在东北边关，近年才回到京城，性格直爽热情，难免对京城中的礼法不适，造成坊间流传的扭曲误解，均是郭旭的过错，我会尽力弥补。”

　　郭旭虽然年少时潇洒不羁，却是心思坦荡的君子品性，郑重道：“长风镖局程铁衣已经迎娶德沛公主，郭旭自然会注意言行，万不敢与边关重将过从慎密，若是招得结党营私的罪名，岂不是倾覆家业诛连亲朋。”

　　小彭王爷回首看着郭旭，见他通透知晓，心中松一了口气，眉目稍霁。

　　“如此便好。”小彭王爷举杯相敬，只要郭旭没有这份心思，坊间流传几日也就罢了。

　　“第二件事呢？”二人又饮一杯，郭旭仍然神色沉敛，笑着询问。

　　“托镖。”

　　这次换郭旭震惊了，相较于今日小彭王爷的严谨神情，这第二件事岂能是轻松容易的，不自觉敛眉倾听。

　　“本王听闻长风镖局有四不保。第一，贪官污吏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保。第二，杀人越货的血腥脏银，不保。第三，来路不正，来历不明的镖银，不保。第四，不孝逆子，奸盗匪类，不保。”小彭王爷说这番话时语态悠然闲适，却又句句凛凛含威。

　　“长风镖局接镖从来不敢有丝毫大意。”郭旭颔首，问：“王爷想保些什么？价值多少？保往何地？”

　　“本王只问这趟镖，关乎天下黎民苍生。郭旭你保是不保？”小彭王爷扬声问道。

　　郭旭闻言静静的望着小彭王爷，他与小彭王爷亦曾患难与共，直觉此镖必定艰险异常。郭旭略一思索，遂展颜一笑，潇洒的起身，向小彭王爷抱拳为礼。“郭旭虽不才，若能为国家社稷、黎民苍生，略尽绵薄之力，虽万死不敢辞。”

　　小彭王爷迎视着郭旭，听闻这浩然的义正之词，眉目大亮，笑道：“果然是义薄云天的郭大少。”

　　郭旭潇洒一笑，道：“还请王爷将这第二件事告知一二？”

　　小彭王爷伸手指着石桌上的木匣，示意郭旭将其抬起。

　　郭旭谨慎的将木匣拿起，石桌上竟然是一副棋盘，上面摆着一盘残局。手中的木匣无修也无饰，方方正正的扣在石桌上，貌似就只是为了让桌上的棋局留存。棋盘是直接在石桌上雕刻而成，而石桌与湖心亭为一体，桌上棋子也均为普通的玉石所制，粗略看来并无特别之处。这盘残局上不过是寥寥数子，胜负未分，像是刚刚开局而已。

　　郭旭细细观察，唯一算得上特别的一点，便是棋局天元处的一枚黑子，并非棋盘上的棋子，而是一颗略大的黑色石子。郭旭虽不是棋道高手，却也知道，围棋起手先占金角银边，断无直占‘天元’的走法。

　　小彭王爷与郭旭并排立于石桌前，抬手将那颗黑色的石子捻起。石子通体乌黑，棱棱角角不甚规律，虽有着未经雕琢的天然纹理，倒也不见是什么名贵玉料。

　　小彭王爷娓娓道来事情的始末：

　　“七年前，皇帝将这座府邸赐予本王。那年七夕夜，本王在此亭中饮酒赏月，忽而，听到一阵优美的琴韵传来。仿佛天籁回荡于天地，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听者惊心动情。好奇地顺着琴音寻去，离此不远的积水潭上有一叶扁舟，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教导着一个白衫女童抚琴。”

　　上玄月夜，清澈的湖泊上一叶扁舟，临水一座雅致的绿竹小屋，倚湖山之色，伴清泉之音，显得出尘高俗，此刻阵阵的琴音正悠扬在这青山绿水中流转。

　　“敢问老丈所弹何曲？”

　　“情之所至，信手而弹，无名之曲。”

　　那位白衫老者容貌清矍和蔼，身形精瘦，拥有一股神秘又独特的气质。小彭王爷欣赏琴音之余，主动上前攀谈，并邀请老人过府一叙，两人敞开心胸长谈，发现兴趣见解异常契合，在湖心亭聊得越显愉快，兴起想要对弈几盘。
　　还未等侍女取来棋盘，那白衫女童倒是神情一亮，扬声道：“师尊，我来。”随即腾身旋飞而起，翻手间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只见剑光烁亮，身形凌空翻飞，瞬间便在石桌上刻出极为工整的一副棋盘。

　　眼前老者如此博学高才，连身旁的稚龄女童都身负绝学，不容小觑。

　　小彭王爷兴致更高，他出身皇族贵胄，自幼国手授艺，天赋甚佳难遇敌手。

　　二人行棋飞速，连下了两盘棋，竟未分轩轾。到了第三盘棋时，刚刚开局老者便收了手，朗声笑道：“七夕夜，七七四十九步棋。这棋万不可再动一步。”说罢，便起身，拿出一枚黑色石子，‘哒’的一声放在了棋盘正中‘天元’的位置上。“老身即将去云游四海，七年之后，自会有有缘人来此，带走这惊天动地的一步，那必是一场豪情万丈的博弈。王爷可愿意相信？可想见证那风起云涌的时刻？”

　　说罢，这一老一幼就翩然离去。

　　“昨日一位白衫女子登门拜访，称奉师尊之命前来：七年前七夕夜，第四十九子，请‘旭日’在七夕之前送往杭州，交给‘月华’雕琢。”

　　“王爷由此便想到了郭旭？这故事也未免太过玄奇了吧？”郭旭环胸倚着亭柱，听完事情的始末，深感这更像是话本故事，勾抿笑意地看着小彭王，候着下文。

　　面对这个探问，小彭王爷神情未变，深深深喟：“本王派人调查，那位白衣老者正是天机神算—李淳风。”

　　郭旭闻言眉头深皱，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听闻：天机神算——李淳风是天人转世，身系大明国运。绝不会以圣名作戏法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