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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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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旭一直陷入昏迷,恍恍惚惚的感觉似是有人摸着他的脸庞,意识模糊的他微蹙着眉,而那双温柔的手,依依拂过他的眉宇。只觉某种温热的暖流缓缓汇聚在心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挣扎地想睁眼却始终没有力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次苏醒的郭旭,隐约地听见屋里讨论的人声。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有人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药煎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郭旭忍不住伸舌轻舔干裂的嘴唇,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汤药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轻咳出声。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幢幢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喂水,有的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为他诊起了脉。
那日,床榻前围着许多人。郭旭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圈,隐隐觉得怪异。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天凤难得的竟然没有扑过来,见他醒来又是欣喜又是悲伤的垂着泪。
满满一屋子的丫鬟仆人,包括天凤在内,全都一身缟素……
郭旭皱眉问:“铁衣呢?”
天凤哑声回道:“他去送殡……”轻轻扶着小腹,若不是有孕在身,她也是要去的。
郭旭不由心中一窒,焦急地环顾四周,紧张的追问:“出了什么事?采玉呢?”
天凤神色惶然,不及回答便“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年前,采玉与六嫂一道去祭拜扫墓,回程在城郊的寺庙里上香祈福。天色微晚,便留宿在尼姑庵中。谁曾想,尼姑庵深夜莫名失火,六嫂起夜侥幸逃过,而采玉却葬身火海。
断断续续的哭诉郭旭并未听得明了,只是最后依稀听出一句:采玉今日出殡。
郭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懵得一片空白,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午时了。不顾众人劝告,郭旭霍然起身,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正月里程大小姐的噩耗,整个长风镖局被无边的悲伤气氛笼罩着。新年的福字对联全部换成了白帐黑布,新春的喜悦也全变成了沉痛的殇歌,令人不忍卒听。
出丧的那天,灵车上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两匹白色的马拉着缓缓行进。程铁衣脸上长满胡茬,神色肃穆悲痛,身穿麻衣头裹孝布,亲手扶棺前进。六叔和几位镖师跟在灵车后亦是痛哭失声。
按照习俗,程采玉生前未曾出嫁,程铁衣将她葬于京城郊外父母的墓地旁。日上山巅,送葬的灵车才到达墓地,棺椁正待入土,却听闻远处传来嘶声高呼:“等等!”
竟是郭旭不顾大病初愈策马追来,临到近前已是力竭,控制不住跌到马下。不理会已是一身狼狈冲上前擒住程铁衣的手臂,嘶声道:“等一下,让我再看看采玉!”
程铁衣见郭旭突然出现不免惊诧,然而听闻郭旭的话,霍然怒不可遏,一把将郭旭甩开,吼道:“郭旭!” 转身指着郭旭,“等?采玉等你等得还不够么?”
郭旭闻言身躯一阵摇晃,双目不堪打击地合上,喉头梗住,心头一股深沉巨大的悲痛几乎淹没他的意识。好半晌后,他才徐徐打开溢满哀痛的眼眸,缓缓转向墓穴那头,沉重的脚步彷佛拖着千斤石,一步步向棺椁走去。
似一剎那,又似永恒,终于来到已经放入墓穴的棺椁边,颤抖的指尖轻抚着……
程铁衣起初咬牙切齿的怒吼,不久亦是泪如泉涌,却没有上前再去阻止郭旭,回荡在字语间的是无尽的痛苦与怨怒。
就在郭旭准备推开棺椁的时候,六爷却过来挡住郭旭,哀声道:“少局主……”
“大小姐……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六爷忍不住老泪纵横,大小姐是他与夫人从小看着长大的,心下哀痛难抑,“她必是不想让你见到的……”
郭旭神情恍惚,浑浑噩噩的被六爷扶到一旁,几名镖师继续下棺填土。程铁衣亲手将墓碑立在坟前,焚香烧冥纸,一片绝望悲戚。
直至傍晚,逝者已经入土安葬,山间阵阵寒风吹得枯树冽冽作响,六爷领着镖师车马回城,程铁衣依然跪在坟前,郭旭也仿佛石化了一般凝立着。
从傍晚到黑夜,冬天里山间一片萧瑟,程铁衣抬头望见满天星斗,不禁想到采玉嘴角含笑的神情,他这个亲妹妹从小便处处帮着郭旭,最是不愿见到他气恼郭旭……突然,一声长啸,疲累的摇摇头,对郭旭缓缓说道:“采玉若是见到你醒来,必是很开心的……”
郭旭眼中迷离,伫立坟前,像是被辛力的剑刺入心口的刹那,血骨外露痛不可当。慢慢望向程铁衣憔悴颓废的脸庞,寻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皓月当空繁星闪烁,仿佛看到采玉的温暖笑颜。
采玉,你可是在天上看着我?
郭旭脑中不断回忆着,幼年时自己与铁衣、采玉相依为命,他及笄后向往仗剑江湖,便独自离开家游历四方。那时,他初涉足江湖,红尘之中何等恣意潇洒,一去就是一年多时间。
也是在冬日里,郭旭突兀的回到镖局里,可是整个镖局竟然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兜兜转转来到书房里,棉帘掀起,就看到不知从哪里来的十几个巨大木箱,满满当当装着各种书籍,一个纤细瘦弱的女孩子隐隐淹没在书堆里。那女孩专注的捧着书,埋头苦读并未发觉他的到来。
郭旭试着轻声呼唤:“采玉?”
虽然一直在等候,但是惊喜却总是在最无准备时突兀地到来,女孩诧异地站起身来,愣愣地转头望着郭旭,手颤了一颤捧着的书掉到地上,也似毫无察觉。
郭旭笑着走了过来帮她拾起书,“我回来了。”
郭旭细细打量着许久不见的采玉,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带着玉洁冰清的翩然映入眼帘,虽然还是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却有着一对异常黑亮的眼睛,眉目间灵气逼人。
采玉亦是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郭旭,江湖历练让他更加潇洒从容,少年气息中多了几分自信不羁。而始终不曾改变的,是他那永远包含着丝丝暖意温馨的笑容。接过郭旭帮她拾起的书,过了半刻才柔声唤了一声:“郭旭……”
凝眸的那一刻,郭旭还是那个温文尔雅、潇洒自傲的少局主,昔日的稚龄女童却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了如桃花绽放般的婉约和风情。采玉站起来,眼睛已经可以平视到郭旭的嘴唇。
“镖局怎么如此冷清?我只找到你一个人。”郭旭微笑着伸手揽着采玉的双肩,就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书房里找了张舒服的长椅拉着采玉一并坐下,随手翻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书籍。
“去年初的时候哥哥去少林拜师学艺。”采玉睫毛轻轻下垂,掩着眼中升腾起的雾气,又愉快地道:“六叔六婶出去置办年货。”
“别的镖师都哪去了?”郭旭随手翻了几本书,竟然都是一些记录江湖辛秘的书籍,不由得惊奇问道:“哪里来的这些书籍啊?”
采玉微侧着头,嫣然而笑道:“年关将至,你这样的倦鸟都知道要回巢,更何况是别人呢。”起身捧起一叠散乱的书籍整理摆放回书架上,回首又柔声说道:“倒也是有例外的,北城郊有位教书的李先生,前几日偏偏要去云游四海,临走时竟硬是说与我有师徒缘,将塾中所有书籍全部赠送与我。左右我闲来无事便翻着看看。”
郭旭心下了然,采玉是在调侃他一年多未归,微笑着一抬手,本想像年幼时候捏捏她的脸颊,而看着眼前聘婷而立的少女,顿时又觉得略显不妥,于是拿着书极其轻柔的拍了一下采玉额头“小丫头,竟敢调侃我?”
“除了看这些江湖话本,你可有学些女孩子该做的事啊?”一并帮忙整理起书籍来,仅是随意简单的摆放了几下,便自然而然的牵起采玉的手,向书房外走去。
“都在学啊。”采玉愉快的随着郭旭走出书房。
“嗯,女子就要像女子的样子。”庭院里寒梅绽放,散发着沁人香气,郭旭扶着采玉的肩膀,笃定的对她说:“将来千万不要学那些江湖侠女。”
“江湖侠女不好么?”采玉抬眸疑惑的问道。
“唉……强悍得吓人呢。”郭旭俊逸的脸上满是夸张的惊恐表情,逗得采玉不禁轻笑出声。郭旭搞怪半饷又爽朗笑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应当快乐恣意的活着。”
忽然,一阵冬日的晚风将屋檐上的残雪卷下,细腻如晴雨撒在朵朵红梅之上,莹莹生光。虽是些微残雪随风而至,却在晴空下折射出细致晶莹的光辉,庭院中的少年少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深深吸引。
毕竟是少年心性,兴奋之余突如其来地想要吟诗弄句,找来笔墨就着书房的门柱便挥洒地写下:不能富贵,非因宿命只源懒;难成大器,即贪诗酒又恋花。
采玉笑着研磨奉茶,听他聊起江湖中的所见所闻。亲人久别的喜悦,新年热闹的气氛,在此刻,唯有相互牵绊着,相视而笑着。
数年之后,郭旭接手镖局重任,保镖过程几番生死博弈,幸有采玉步步相随。命悬一线之时,总是听到她柔情彻骨的声音呼唤着:“郭旭……”
风雨飘摇之中,一言一笑之下,谁说不是眷恋深重情丝凝结。
奈何,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