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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劫 ...

  •   裴文德耽搁得有点久,一出宫就去了缉妖司,没来得及换一顶帽子,长短不一的帽带坠在身后,其他人要不然没注意到,注意到的见他从宫中出来也不会问,唯独新来的小姑娘梅不明所以,欲言又止地瞧了好几回。
      裴文德板着一张脸不露声色,大约是欲盖弥彰了些,阿仑就低声笑话他。
      阿仑是获罪进的缉妖司,刚开头就跟聋哑一般,近年来数次历经生死,才慢慢与众人亲近起来。她是杀手出身,很能忍,还和阿昆情愫暗生,有人互相扶持着会好熬一些,裴文德本以为她……他们还会有更多时间。
      缉妖司历代都没见过修炼到化形却失了内丹的大妖,不知道这种情形竟然能骗过用妖血开的眼睛,裴文德不惧用血用命除妖,却不懂为何会有和尚护着妖的性命。今夜降妖变故频发,他尚未走出痛失同僚亲人的悲痛,一抬头,就看到夜空中绽开的传讯烟花。
      皇宫告急的传讯烟花,裴文德入缉妖司二十年都没见过一次,他那被悲伤、不解和怒意烧灼的心脏突然一沉,如坠冰窟。

      裴文德有出入禁宫无虞的资格,领着下属一路长驱直入,冲进皇帝寝宫,跨过满地侍卫、宫女、内监的尸首,瞥见其中不少熟悉的面孔,裴文德心中越来越冷。
      那一道烟火升空,整个皇城的守卫力量都动了起来,跟在缉妖司后面的禁军迅速把整个寝宫封锁起来,然而谁也不敢进殿一步。
      寝殿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除了珠帘后,仅穿明黄里衣的朱厚照正端端正正地坐着,裴文德还来不及松口气,就感觉五脏六腑被狠狠攥住,他伴了皇上近十年,从来没见过朱厚照坐姿这么规整。
      裴文德满怀恐惧,小心翼翼地喊:“皇上?”
      朱厚照没有回答,他好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闭目养神一般安然端坐,裴文德紧紧盯着朱厚照,用余光环视四周,瞥到一旁的铜镜,镜中竟是一团黑气浮在朱厚照面前。
      裴文德大骇,不顾一切,提刀就挥上去,也不怕被人当做行刺,然而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黑烟一冲,如同被重锤砸中,倒飞出去。
      跟着裴文德进宫的灵佑和尚悍然出手,金色的经文飞出,化成屏障护住皇帝,又化作法器与黑雾拼斗,两三个回合,黑雾就怒吼一声消散而去,裴文德才刚挣扎着爬起来,梅扶了他一把。
      妖物一去,朱厚照仿佛失去某种支撑,倒在床上。灵佑勉力站着,只看了一眼,面色沉重地说:“已经吸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下一魄续命……如果十日之内不拿回其他的魂魄,皇上就无力回天了。”
      裴文德恍惚了一瞬,好像悬在胸口的巨石落下,将心肺砸个粉碎,刹那间感到的竟不是伤心或痛苦,而是能将他整个人吞下去的荒谬空洞。
      他下意识朝着御榻迈步,外面传来唱名:“太后到——”
      裴文德脚下一迟疑,拄着刀原地单膝跪下,余光里一道道衣摆从眼前匆匆而过,先是太后,将宫女侍卫都撇在身后,惶急地扑到皇帝榻前,然后是御医战战兢兢的声音:“皇上的脉搏十分微弱……”
      张太后怒道:“缉妖司何在!?”
      灵佑的断言在脑海中反复回荡,焦灼煎熬,裴文德声音嘶哑得竟不似人类:“臣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张太后霍然回身,并未出一言指责,指着榻上的儿子:“你对着他说。”
      张太后不知是不是说气话,裴文德心中着实担忧朱厚照的情况,借着这句话,三两步上前,看着榻上被妖摄取了魂魄的皇帝,朱厚照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神色平静安详,像是睡着了。
      裴文德突然间如火焚身。
      八岁裴文德饮下妖血,二十年来见到无数同僚因反噬而死,从未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这一刻,在濒死的皇帝塌前,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妖血第一次发作。
      眼见他脸颊上腾起炽红的妖纹,张太后一惊,后退两步,周围的侍卫和缉妖司下属哗然,纷纷抽出兵刃,紧张地把裴文德围在中心。
      裴文德置若罔闻,只是将额头抵在朱厚照床沿,短暂片刻,沸腾的妖血平息下去,他转向张太后,一磕到地:“臣定寻回皇上的魂魄。”
      张太后定了定神,没有追问,她知道此刻多余的问题都毫无意义,倘若皇帝一腔真心没有错付,没人能比裴文德更尽心。
      她点头应道:“好。”又问,“裴统领不在京中,谁来守卫皇上?”
      皇宫的伏妖法阵未有异动,朱厚照却遭了毒手,裴文德第一反应是有特殊的妖魔现世,张太后第一反应是有人里应外合——两人尚未沟通,但都明白,皇宫已经不再安全。
      裴文德咬住牙,尝到口中的血腥味:“把皇上送回豹房,臣在皇上身边布置新的法阵,只要臣不死,必定万无一失。”
      缉妖司以妖血立命,看家本领,就是用血。
      裴文德慢慢在手臂上割了三刀,长刀蘸着血在朱厚照的床榻周围画下繁复的线条,殷红的血被法刀刻在地上就变成了金色的流火,像把火光束缚在地上的纹路里,金光煌煌,连凡人都肉眼可见。
      张太后舒了口气。
      她一抬头,见裴文德还握着刀,像感觉不到自己臂上的伤口一般,全神贯注盯着朱厚照。张太后神色复杂,要宣御医来给他裹伤,裴文德回过神,谢绝道:“不必了,今夜突发变故,臣这就回缉妖司调查。”
      他没发觉他的态度实在不够恭敬,朱厚照多年恩宠,已经让他习惯了不居于人下,哪怕是皇室中人。

      回到缉妖司裴文德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一夜之间举国各地出现大量的妖,缉妖司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饮妖血是在京中缉妖司总部完成,每一个分派出京的同僚和下属他都见过,都是在他眼前走出去,读着简报,裴文德心头滴血。他更加无法想象,朱厚照也会成为简报上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名字,若是山陵崩,自然不同于这些卑微武职,届时丧钟长鸣,天下缟素,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炽烈的绞痛从心脏出发,一路向上蔓延,不足一个时辰,裴文德身上的妖血第二次反噬。
      他知道这是他的心魔,他永远被困在目睹母亲被生吞活剥的那个夜晚,此后他凭着对妖的恨和对自己的狠所向披靡,二十年来面对妖战无不胜,他坚信缉妖司就是靠着牺牲来守护,妖血终有一日也会将他吞噬,他只不过比别人坚持的时间长一些。现在他终于产生了动摇,在他面临牺牲也无济于事的时候。
      他终于从七岁那个血腥黑夜中挣脱出来,面对的却是另一个没有一丝血气而更加残酷的漫漫长夜。
      裴文德坐着一动不动,手指掐破了掌心,嘴唇无声地开阖,反复地念:“一为皇恩,二为天下苍生……”

      裴文德连夜拜别父亲、审讯蛇妖、询问灵佑,最终从蛇妖口中得出鬼王的下落,仍是深更,这一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他去看望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那枚玉佩还在朱厚照身上,他不知道是娘的力量太微小,不足以护住一国之主,还是正因为有娘庇佑,才让鬼王没有彻底得手,皇上留下了一缕残魄,吊着一丝缥缈的希望,留给他实践自己诺言的方向。
      “娘,请您保佑他。”
      在母亲的牌位和画像前,裴文德的声音衰弱得像一捧流沙,但他的腰仍旧是直的,脊背仍旧笔挺,眉目间的那抹郁色甚至显得温柔,裴文德凝视着跃动的烛火,仿佛想从中汲取多年前毁灭他的那股力量:“孩儿很想您,但还不想这么快带他去见您。”
      饮下妖血之后,每多活一年,裴文德都觉得是自己捡来的,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觉得二十八岁太早。

      离开裴府,裴文德没再惊动父亲,尽管他知道裴首辅一定没有睡下。他孤身去了豹房,张太后还在皇帝身畔,惊讶地见他去而复返。
      裴文德道:“臣再陪护皇上最后一晚。”
      张太后敏锐地意识到言下之意,这位年轻的缉妖司统领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了。
      张太后的喉咙像被梗住,半响,喃喃说:“等皇上醒来,我该如何向他交代?”
      这毕竟是她仅有的儿子,朱厚照除了在裴文德的事情,对张太后一直很孝顺,张太后作为母亲,是最明白儿子用情多深的人,此刻就已经开始为儿子心痛了。
      裴文德没有回答,对这个话题,他没法多说一句话。
      张太后也不需要他回答,挥袖站起来:“我回宫中坐镇。”
      她是一个皇帝的母亲,也曾经是一个皇帝的妻子,除了性命之外,她还要为儿子守住别的东西。
      裴文德经过裴首辅的点拨,也明白了其中关窍。皇宫和豹房的法阵不是同一套,豹房的法阵钥匙在缉妖司,由裴文德掌管,而皇宫的法阵钥匙,在宗人府。
      天家之事他不能插口,默默行礼送太后离开。
      太后带来的人都随她而去,裴文德看过去一眼,其余宫人也都退到门外,把昏迷的皇帝留给裴文德一个人。
      床榻很大,样式还是是刘瑾新建豹房时定制的,横竖都足够躺下好几个人,不过朱厚照召幸裴文德之后,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叫人把那张旧床拿去劈碎烧了,换了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新床。这张床榻,裴文德也是睡惯了的。
      明黄的绸缎上,朱厚照一个人躺在上面,身形显得特别小,裴文德看了片刻,就脱靴上床,躺在朱厚照身侧,把他轻轻拨过来面对自己,握住他的手。
      朱厚照看起来像在闭目安睡,又像是已经死去了,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
      裴文德看着朱厚照的眼睛时,经常会想,他在皇上眼中是什么样子,为什么皇上看他这么一个隐于天光之下的人,眼睛总是那么亮。
      裴文德第一次见朱厚照是在缉妖司,前任统领殉职和新统领就职的奏章递上去,尚未批复,登基数年他还没见过的皇上突然驾临。
      那是个很阴沉的夜,黑云压得天空似要倾塌,年轻皇帝披着鲜红底面的墨色皮氅,大步流星地迈进来,走路生风,侍从熟练迅速地铺开绸缎摆上靠垫,朱厚照抖开披风坐下,往后一靠,一只脚踩上座椅边缘,手上还拿着马鞭,活生生的一个混世魔王。
      朱厚照从不掩饰情绪,七情六欲都显在脸上,裴文德第一次见到有人生动地诠释什么叫“眼前一亮”,他进门时还看到朱厚照的脸色有些阴霾,和缉妖司这黑沉沉的室内十分相称,这一眼的功夫就变得神采焕然,皇帝毫不见外地招手:“来来来,过来说话。”神情到音色都显得雀跃。
      高门和缉妖司都养不出这样鲜活灿烂的人,然而这样的朱厚照居然是禁宫之中出来的。

      裴文德盯着朱厚照眼睫下的那一小片阴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怎么都过不去的一夜,在朱厚照身边,迅速就到了头。
      窗格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渐渐变淡,裴文德松手坐起来,小臂上新鲜的伤口仍在传来连绵不绝的疼痛,这伤对裴文德来说太过平常和轻微,对养尊处优的朱厚照却并非如此,他俯身撩起朱厚照左手的袖子,动作轻而稳地解开缠着小臂的白布。
      他没有亲眼见到朱厚照自残的场景,没人敢对他提起当时流了多少的血,换药朱厚照也不肯让他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他而来的伤疤,刚结的痂十分幼嫩,三道红褐盘踞在苍白的肌肤上,竟让裴文德想起那一日的胭脂,这个念头促使他低头,迟疑地用嘴唇碰了一下。
      这一下碰触甚至称不上一个吻,却让裴文德忽然平静下来,他为朱厚照换药重新包扎,穿上皇袍,束发戴冠,打理得整整齐齐,平躺在床上。
      裴文德坐在床沿,拈起朱厚照的一缕头发,拿过短剑拔出半截,手一顿,凝视半响,而后笑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摘下乌帽,脑后的一条帽带断了半截,不知另外半截被朱厚照收在什么地方,裴文德把它拆下来,和皇帝发冠的垂绳编在一起,放在皇帝脸颊边,看着他轻声道:“也算是结发了吧。”
      裴文德走出豹房之时,天才刚刚亮,随他而去的下属已经把行囊马匹和指路蛇妖都准备好,在城门口等他。他把统领令牌留给老白,除了一身除妖的兵器,什么都没有带走。
      回不来的人,就不要带走什么了。

      五人一妖出发,赶往鬼王所在,舆图上不存在的无周山。路上裴文德才发现,行囊中还有一本灵佑塞给他的《密印楞严咒》。
      朱厚照在诸多教派之中,最重佛法,佛经、梵语无不通晓,豹房里头也是佛寺林立,裴文德跟他久了,多少懂一些。
      楞严咒号称佛顶光明,佛经中说,若诵全咒,能破除一切黑暗,降伏一切妖魔,成就一切功德,哪怕只念一字、一句,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灵佑给他这本佛咒,很是应景。
      只是他对佛法并非一无所知,唯持咒者,须渐入戒定慧,渐持清净戒,不求感应,念无所念,始得大用。他心中一有皇上,二有天下苍生,如何持得了戒。
      灵佑想劝他入佛门,可去心魔。他的心魔,天下一日不平,就除不了。

      蛇妖大概本性天真,被刑囚之时对裴文德的恨意丝毫不作伪,离京之后却像是日渐忘却了,几次三番向裴文德搭话,裴文德明知她是鬼王一颗棋子,虽然不至于把怒恨全发泄在她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同情怜悯。
      当日在缉妖司,蛇妖质问它们还是小动物的时候,人是怎么对它们的,裴文德没回答她,忽然失去了继续跟她交谈的欲望。
      他告诉过她了。
      还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庶人弱女时,她问妖血反噬的同僚是怎么了,他回答那是报应。行正义之事怎么会有报应?他从来没觉得那是正义。
      她自诩小动物,难道就不去吃别的动物吗?三界众生,无有不冤。蝼蚁尚且偷生,人要挣扎求活,食畜杀妖,本是理所当然。
      这个道理,涉世未深的蛇妖不懂,她行事全凭一腔好恶,或许因为暂时和裴文德同舟共济,遇见鬼王手下的妖设伏,哪怕被捆妖索绑着也尽力出手,救了他的下属。裴文德一贯视同僚如手足,受蛇妖救命之恩,对她的态度不由软化下来。
      河边扎营,裴文德不自觉又把那本楞严咒拿出来看。梅年纪尚轻,眼中黑白分明,还记着阿昆阿仑之死,不肯理会蛇妖,蛇妖只有找裴文德说话,偏头瞧他手里的书:“你还真在读佛经啊。”
      裴文德顿了顿,说:“我在想教会我读佛经的那个人。”
      蛇妖曾说,她化作人形是为了体会什么叫温暖,裴文德竟然能领悟一点她的感受。
      “人世很冷,他是暖的。”
      他隔着衣服抚摸手臂上三道正在结痂的伤口,忽然感到些许安心和满足。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朱厚照全程躺尸,我竟然还没写到打鬼王!
    鉴于很多读者担心所以我就明白说了,是HE,放心吧我操守很好的,篇幅超过一章的文我从来没BE过!
    *
    写到结发那段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个恋爱游戏的场景
    ——【裴文德】即将出行,请选择与【朱厚照】的告别方式:
    A.抱起皇帝,深深地吻他“皇上,臣要趁人之危了”
    B.割下一条皇帝发冠垂绳放进怀里“也算是结发了吧”
    C.为皇帝手臂伤口换药,隔着纱布亲吻“我这就去应誓”
    *
    不知道该怎么写那种感觉,就是裴文德想要割一缕朱厚照的头发,但是,一方面连朱厚照的头发都舍不得伤,一方面觉得自己死定了还是不要带走什么了,所以只是把帽带留了下来,就当是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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