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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行 ...

  •   裴文德后来才知道,朱厚照其实早年见过不少妖,不过都是幻化出来的好皮囊,从未见过妖的真身。
      缉妖司历朝历代侍奉皇室,早就清楚,哪怕世上真的有龙,也不存在所谓的真龙天子,可是不止凡人愚昧,妖也愚昧,每年都有些大妖小妖,想要以各种方式沾沾龙气、蹭蹭龙血。
      朱厚照喜欢出宫游乐,朝野皆知,全然不是他自己口中“幽闭宫中,什么事都靠别人得知”的皇帝,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到民间并非为了走访民情,纯粹就是为了玩儿。有些活得年岁够久,精通人世的妖就会利用这个空子,每当皇帝微服出宫,都有开眼的缉妖司暗中随行护卫,留心分辨皇上接触的是人是妖,及时让它们从皇上面前消失。那时候朱厚照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对妖感兴趣,对于莫名消失的漂亮可人儿从来不问。
      整理档案时翻到这些记录,裴文德对朱厚照油然而生一种夹着钦佩的深深无奈。民间多有遇妖的艳情话本,在书生文人的想象中,妖神秘绮丽又纯真多情,可妖就是妖,兽性未除,嗜血滥杀,裴文德多年除妖,见过死在自己想象上的男人多了,朱厚照这样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的是头一个。
      裴文德有些想知道朱厚照当年的旧事,可是如今缉妖司资历最老的就是他自己,不过几年光景,缉妖司当年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剩下。
      把档案放回去,裴文德觉得自己应该心情沉重,但朱厚照丰富离奇的经历实在让他沉重不起来。他想找出自己身上是什么引发了皇帝对妖的兴趣,却只更深地了解到朱厚照无法无天的程度,单看朱厚照平日里不畏鬼神不敬天地的作风,真想不到他是个热衷佛法之人。

      孝宗夫妇都是皇室中少有的温和宽厚,正德皇帝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前车之鉴,朱厚照从来不以此为戒,天灾人祸,朱厚照也从不放在心上。
      正德九年宫中因放烟花不慎失火,那之后宫里就不怎么放烟火了,朱厚照懒得为此再跟大臣们扯几个来回,每逢佳节干脆到宫外去玩。
      元宵节裴文德在裴府,听到街上失火就暗道不好,赶到豹房一问,朱厚照果然看灯去了,身边仍旧只带了几个人,包括锦衣卫的指挥使。
      裴文德沉住气,点了几队人手派出去分头找,很快就找到朱厚照带出去的侍从,可始终不见被挤散的皇帝本人。
      在坊市找了几个来回,裴文德心中越来越焦虑,没有妖气,不是妖闹出的乱子,街上的动乱已经平息,也没见到皇上,如果皇上被人搭救,不该现在还没有消息,如果皇上自己脱身,他不回豹房,会去哪里?
      裴文德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往城外方向走。
      缉妖司地处偏僻,虽在城内,周边却无人居住,裴文德远远就看到大门外坐着一个仰头望月的身影,快步走过去:“皇上。”
      朱厚照在火起的时候就察觉不对,立马脱掉显眼的锦袍,摘了金冠,隐入人群。此时披头散发,满脸都是烟灰,拢袖坐着,怔怔地发愣,看着好不可怜。
      裴文德见朱厚照无事,心中吊着的那口气本该松下来,却不知为何心里一揪,反而更加难受。
      朱厚照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慢悠悠地说:“是我。裴卿,你来得好慢啊。”
      裴文德不接这个话,垂眸避开朱厚照在月色下更显得明亮的眼睛,弯腰扶起皇帝:“既然皇上不想回豹房,就先进去吧。”
      统领带着皇帝敲开门,缉妖司一阵兵荒马乱地接驾。缉妖司镇封着妖和妖器,守卫向来对内不对外,青天白日里都是紧闭门扉,从不放人在门外把守,也不知皇帝来了多久,里面值守的人竟然一无所知。
      裴文德让人烧了热水、去缉妖司报信,就各回其职,不要来打扰,朱厚照裹着一件裴文德的红衣,乖乖让裴文德给他擦脸梳发上药。
      花灯起火,事出突然,朱厚照措不及防,手上被火焰擦过,有轻微的烫伤,药擦在伤处,朱厚照面不改色,只有睫毛微颤,裴文德注意到,就动作更轻一些。
      上完药,朱厚照举起手瞧瞧伤处,若有所思:“有人想放火烧死我,正看灯的时候,那火直冲着我脸上来,我运气不错。”
      裴文德胸中那口散不开的气仿佛化作实物,狠狠地一撞,让他出口的话又冰冷又凶戾:“是谁要谋害皇上?”
      朱厚照见他脸色阴沉,挑眉一笑,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心,安慰道:“裴卿,我心里有数。”
      裴文德见朱厚照还是一副轻松自在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直冒火,忍了又忍,站起来偏过头几秒,朱厚照不明所以地仰头望着裴文德,就见他突然跪下磕头:“臣有一事恳求皇上。”
      朱厚照连忙道:“行行行,起来说话。”
      裴文德一言不发,又磕了个头。
      朱厚照跳下椅子,伸手去扶裴文德:“我答应,朕都答应,快起来。”
      裴文德再度俯身磕头:“臣请皇上,保重自己。”
      朱厚照愣了愣,手无意蹭到伤处,痛得他一激灵,他瞟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一眼裴文德,扶不起他,干脆坐在他身边,探头看他的脸色:“那……裴卿能在朕身边保护朕吗?”
      裴文德眼下的职责,上为君,下为民,朱厚照的意思,显然不是仅仅如此。
      裴文德默然,张口却没发出声音,脑中乱成一团。朱厚照伸手拈住裴文德的帽带末端,在指尖玩了两下,突然一笑,语气轻快:“就明天吧,明天由裴卿来保护我。”
      他松手站起来,攥住身上披的红衣的边缘,已经不打算再谈这个话题:“裴卿的房间是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饶是朱厚照知道裴文德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想到能简陋到这个地步,挺大的一间屋子,就一张屏风隔开桌子和床,除此之外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
      朱厚照负手张望,问:“你在裴府的房间也是这个样子?”
      裴文德脑子有些乱,跟在朱厚照身后,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也不需要别的。”
      他说完才回过神,脚步一顿,忽然感到陌生。
      缉妖司能搬走的都搬去了豹房,总部剩下的全是些咒法和封印,他也许久没有在缉妖司过夜了,整个房间都散发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冷清和陈腐。
      裴文德不由说:“皇上,此地粗陋,还是……”他带朱厚照进缉妖司,是因为遇刺之事以为皇帝身边不安全,可看朱厚照从容自若的态度就知道是想多了,裴文德想劝朱厚照回豹房休息,见到朱厚照已经在床榻坐下,把话咽了回去,说:“臣为皇上守夜。”
      朱厚照慢条斯理地把红衣和被烟熏的中衣都剥掉,只剩白色亵衣:“裴卿离我那么远,要怎么保护我?”
      裴文德和朱厚照相处已久,朱厚照是真的有欲念还是随口调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抬手卸下背后长刀,走到床前,把长刀立在床头,确保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又弯腰把短剑放在枕边,朱厚照看着他安置完刀剑,才抬手捏住他的衣襟,耳语般说:“朕帮裴卿更衣。”
      朱厚照确实只帮他脱了个衣服,就一起躺下睡了。
      缉妖司里的夜静得像死了一样,连更声都传不进来,裴文德殊无睡意,思绪纷乱。留在皇上身边,朱厚照那话像随口一提,也可以是一个暗示的要求,也可以是……一个陪伴的请求。
      裴文德在那句话里听见了前所未有的示弱,以至于他根本说不出任何回答。
      朱厚照特地要他明天保护,还不知又有什么新点子,裴文德强迫自己清空思绪入睡,好在明天打起精神。

      第二天朱厚照果然要微服上街,但裴文德怎么也没想到皇上是要卖布。
      准确来说是卖手帕,豹房的绣娘给他准备了两千张帕子,内库储藏的布料直接裁开,只绣了个边,十文钱一张。
      朱厚照换了身宝蓝色便装,在摊子后兴冲冲地叫卖,裴文德卸了甲,只穿着红衣,被朱厚照塞了一卷红线,负责串铜钱。
      帕子虽然没什么花式,但料子好,又便宜,加上有个极其俊俏的卖货郎,少女妇人蜂拥而来。有些大胆的女子借着交递钱物的机会摸几把皇帝的手占些便宜,朱厚照也都不以为意。
      裴文德简直无言以对,他见过皇帝如何酒池肉林,在各色佳人间游刃有余,但这些民间妇女可不是佳人,姿色上乘的都是少数,朱厚照竟然能看谁都言笑晏晏。
      裴文德忽然想起,朱厚照的锦衣卫指挥使被他赐姓朱,是管他叫父皇的,说不准朱厚照在这方面确实有身为一国君父的自觉,把百姓都视若子女。
      摊子前拥堵喧嚣,满目的衣香鬓影、环佩钗钏,裴文德不知多少年没有如此置身人群,只感到满身不自在,甚至微微紧张。他手上拿着红绳默默地串铜钱,目光始终停在朱厚照身上,那是跟朱厚照纸醉金迷时不同的另一种蓬勃生气。
      有个富家女手上套着金银镯子,挤挤挨挨中,雕花在皇帝手上划了几道红痕,裴文德神色微变,一手抓着朱厚照的肩,一手握住他那只手,把他从莺莺燕燕中拖了出来,富家女还想去抓朱厚照的手,被裴文德满含凶冷的眼神一瞥,竟吓得立足不稳,往后跌了一下,立刻就被挤出摊子。
      朱厚照还当裴文德有话要说,挥手让宫女接替上自己的位置,回头问:“怎么了?”裴文德眉头紧皱,握着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朱厚照顺着裴文德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手上那几道痕迹,最浅的一条只是泛白,最深的一条隐隐溢出血丝,隐约想起自己方才是感觉一痛,但没放在心上。
      朱厚照瞧着裴文德,咬着唇轻舔了一下牙,才笑起来:“裴卿保护我,果然最是用心。”
      不用朱厚照说,裴文德自己都知道自己有多反常,他率领属下出去降妖,眼见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受妖血反噬,五内俱焚之痛,也不过感慨一句,可是——九五至尊和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武夫岂能等同。
      一国之主当街卖布,被色胆包天的民妇所伤,这事的荒谬感让裴文德嘴角一扯,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他被皇帝宠了这么久,相处之时早难以恪守上下尊卑,没忍住低斥:“无聊透顶。”
      朱厚照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所以以前也没让裴卿陪我出来。”他颇有些闷闷不乐地瞥裴文德一眼。
      显然裴文德不会有那心情跟他一起寻欢作乐、虚度光阴,这对君臣的性子天差地别,朱厚照不愿意做一点叫裴文德不开心的事,也不愿意事事委屈自己,大部分时候朱厚照都能拿捏得很好,有时候也会被两者拉扯得十分苦闷——倒不是苦闷在这件事上,真要叫裴文德陪着,朱厚照也难以玩得尽兴。
      朱厚照拉着裴文德并肩在摊子后方坐下,裴文德握着他的手给他清理上药,昨天的烫伤还未好,今天又添新伤,朱厚照还漫不经心,在那里添乱,用指尖去蹭裴文德的掌心,裴文德掌心粗粝,除了多年习武留下的硬茧,还有取血留下的刀疤,朱厚照就专心致志地摸索那些层叠的狭长伤痕。
      那几道微小伤口,两下药就涂完了,然后裴文德也没有松开皇帝的手。
      朱厚照的指尖很软,让他想起曾落在他掌心的吻。
      裴文德自伤的时候从来不觉得痛,有时事情密集一些,还未愈合的手握刀,挤出的血浸透一层又一层刀柄缠布,也只觉得麻烦和浪费。
      可是朱厚照指甲修剪得贴肉的手指划过去,好像把已经感觉不到明显冷热的陈年伤疤都变成新生的嫩肉,裴文德的身体几乎要发抖,心情却一片宁静,在此时人声鼎沸、日光明媚的街沿,那些经年的火焰似乎都熄灭了。

      朱厚照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异常,甚至没有看他,微服的皇帝一只手坚持不懈地调戏心爱的臣子,另一只手支着脑袋,看着前方热闹的摊子,和摊子后人来人往的街道,突然说:“哎,文德,看到这些人你不觉得高兴吗?”
      裴文德看着朱厚照的侧脸,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直起身,捏住垂在肩上的发冠丝绦,慢慢地拨弄:“这些就是百姓了,虽然只是京里的,也是这个天下的缩影,皇帝治理天下,其实就是管他们的衣食住行。管他们能活命,再管他们能吃上饭,就是个好皇帝了。”
      正德皇帝治国,多次赈灾免赋,还曾令刘瑾主持变法,处理粮仓亏折、减税、整顿盐法等,不可谓不关心民生。可朱厚照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轻蔑和讽刺,显然不觉得自己做得好。
      他仰头望天,抬手虚划一下:“但是我们也只能管人力所及,天时不可及,最多就是让皇帝逢年过节去祭个天。”
      朱厚照转头看向裴文德:“人与天之间,还有一种东西。”
      裴文德说:“妖。”
      人与妖势不两立,缉妖司干的就是除妖。
      朱厚照凝视着裴文德的眼睛,微微一笑:“以后朕会多带些侍卫在身边的,裴卿尽管安心。”
      他昨天一时没忍住,脱口向裴文德问了那个问题……现在就得拐着弯把问题收回来,安安裴文德的心。
      朱厚照很想以护卫之名把裴文德留在身边,形影不离,如果他下旨,裴文德大约不会抗旨,仍会尽心尽力地护卫他,但是……
      他想起登基之后、迁居豹房之前的那两年。他自小就是长在宫中,从没觉得怎么不适,坐上皇位,突然就透不过气来了。
      那之后他无师自通地领悟到,杀人用不着刀,放在一个错误的位置就行。
      裴文德出身高门,却八岁就舍家弃世,一头扎进缉妖司这么个有死无生之地,生生挨了十多年,如今身为统领依旧身先士卒,一定有非同一般的坚持。
      朱厚照不知道诛妖——或者是亲手诛妖,对于裴文德来说有什么意义,有多重要,但他知道裴文德停不下来。
      他不想把裴文德放在身边慢慢凌迟。

      朱厚照没再上前做生意,和裴文德坐在一处,跟他指点猜测路过的百姓,是做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要去何处。
      裴文德看了那么多年妖,还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人,听朱厚照猜这个货郎家里是不是有儿有女,这个生员已经娶妻了没有,那几个小娃娃是不是刚刚放学,与其说猜,不如说是胡乱臆想。
      直到宫女把手帕卖完。朱厚照让他们收拾东西回去,自己另选了一条路,和裴文德两个人走回豹房。
      裴文德一直没松开朱厚照的手,朱厚照的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路上两人没说什么话,走过熙熙攘攘的百姓和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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