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学堂 ...
-
又是晴朗的一天。
我看着初升的太阳,想道。自己对描述景物一向都无能为力,现在的大好美景只能想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
“主人,大小姐送的鸽子来了。”是采夏,她一向喜欢飞禽,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主人,马车已经到了。”是采秋,她一向这么稳重。
“嗯。”我颔首,算作统一回复。随即朝白府大门走去,采夏采秋也立即跟上。
到了门口,只见马车上果然有两个半大年纪的男仆。虽然不是我白府中人,但是很懂规矩,没有贸然与我搭话,而是恭恭敬敬地下了马车,向采夏采秋问好,说明情况。
采秋听后又向我复述了一遍。
我点头,上了马车。采夏在车后美其名曰看行李,实则逗弄鸽子。采秋则在车厢里陪我。
我闭目,装作是养神的样子,其实只是不想一直看着采秋一本正经的脸。
我又开始琢磨起大姐的话来。大姐说我激动,其实昨天下午她也破天荒地在我面前嘲讽了云谨。
大姐说不如让我有一点恨着母亲,若这是母亲所说原话,那么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只知道母亲与云谨因为巧合在幼年就是好友,长大后母亲更是,为云谨在朝堂上有了仅堪堪一足之地,之后世人皆有目共睹母亲的成就,再无人拿母亲一开始的上位说事。母亲建立了威望,一步步登上高位,到如今已经成为了王朝的实际掌权者。而这些事白府上下都知道。
我只好回忆母亲与我的相处片段。但母亲在我面前只有一个样子,严厉,不苟言笑。
但是母亲却会与大姐打赌,会一下子被四妹的滑稽逗笑,会向三弟的诗词表示赞赏。
人心都是偏的,也许母亲就是偏不喜欢我;也许我曾经惹恼过母亲;也许是我太过差劲入不了母亲的眼;也许……我为了不被坏情绪左右,如此调解着自己。但显然效果不好。
“主人,长歌公主的府邸到了。”采秋低声在我耳边说。
我立时醒了,向采秋道:“先下车。”
“是。”采秋说着扶着我下了马车。我纳闷自己何时那么金贵,但还是任采秋去了。
刚下马车,只见门口有几个仆人,为首的那个只是上前对采秋说明来意。原来是公主吩咐来帮忙拿行李并领路去我的住处的。
我跟在采秋后面,专心的看起了长歌府中的景物。
刚经过了一条清溪,清溪旁正有一凉亭,颇有曲水流觞之感,周围还有不少树木,清幽雅致,也不致于炎热,不错不错。我不禁点头。
我转头想看另一边,谁承想正对上了采秋带有一丝惊讶的目光。
我知道采秋定是看到我对着空气点头了,我想开口解释,采秋就告诉我到住处了。
我向前看去,只见很素雅的一间房子,与我在白府的房子亦有些相似。我走了进去,内里摆设也很雅致,不错不错,大姐还是了解我的。
我想吩咐些什么,采夏采秋已经开始按照我素日的习惯摆放起东西来。我没什么可说的,便站在窗边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凉亭。这么近甚好甚好,我暗喜。我又四处瞅了一圈,不想再看时瞥见凉亭内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那个人,仿佛是长歌。
我正举棋不定,犹豫是否该去与长歌交谈,采夏在我身边阴沉沉地说道:“公主请主人到凉亭石桌略坐一坐。”我被吓了一跳,偏头看了一眼采夏,她无非是因为无法逗弄鸽子,对我也不自然了。我知道采秋会教导她,所以只默默地走去见长歌。
走近了石桌,才发现长歌手上拿了一本集子。
“长歌公主好。”我向长歌行了个礼。
长歌听见了,转身冲我笑了笑,说:“你也好。请随意坐。”不过长歌虽然嘴上说着让我随意坐,可是手却指着她右边的一个位子。我不禁哑然失笑,自出生起就从未有过的玩心竟开始活动起来,我坐在了长歌左边。
长歌毫不掩饰她的惊讶,我只以一副“公主你不是叫我自己选吗”的无辜样子看着长歌。
我看久了才发现,自己被整个地装进了长歌的眼睛里。
恍惚间,偌大天地似乎只有我和长歌两个人。
我和长歌本来离得就不远,现在还这么对视着……我后知后觉的红了脸,扭过头不再看长歌。
长歌咳了一声,似乎是想把这一页翻篇。
长歌该是桃花眼罢,所以笑起来那么好看;刚刚实在忍不住,头一次脸红居然是在长歌面前,以后一定不能这样了;都怪自己非要乱坐位子……我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只如此胡乱想着。
长歌突然问道:“不知你有什么喜欢读的书?”
我定了定心神:“最爱读的便是《墨子》了。”
“《墨子》是好的。”长歌只略微点头。
“想来公主更喜欢读《庄子》一类罢?”
“不错。每回读《庄子》一类的书籍,都被那广阔天地所震撼,只恨自己只能被困于这追名逐利之地。”说完便无话了。
“公主想是累了,采薇便不再叨扰了。”我知趣地起身离开。
长歌也没有挽留,我径直走回了屋子。
“采秋,到底何时入学?”在长歌处用过了午饭,回屋的途中我这样问采秋。
“下午。主人若是想去,现在便可以动身。不过听采月的意思,似乎是想主人与长歌公主同去。”采月是白府大管事,她的意思一般都是母亲的意思。我又想起了在那短暂交谈后一直郁郁的长歌,还是不去烦她了。“我们先走。”我吩咐采秋。
“是。”采秋答应后就先走一步去张罗了,留下了采夏在我身边。
“主人我错了。”我还什么都没说,采夏就开口说道。
我笑着问采夏哪里错了,她就开始细数起“罪行”来:不该只顾逗弄鸽子,不该顶撞,不该吓我,诸如此类。我知道这都是采秋教她的,但还是听了下去。
“我错得最离谱的,是明知道鸟不是给我逗的,我也不应该逗鸟,还去奢求。”这话采夏说得异常正经,大概是她的心里话。
“话糙理不糙。做错了没事,改了就行。”我停下,转身对采夏说。
采夏知道我这是不再追究了,忙点了不知道几个头,嘴里还念叨着一定改。
我堪堪忍住了笑意,快步向屋子走去。
还没到住处,就看见采秋迎了上来,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仆都各自拎着东西。
“主人,都收拾好了。”采秋说。
我颔首。采秋便走至我身前,领我出府。
长歌府邸跟白府差不多大,半天下来根本没办法熟记道路,若不是回屋的路正是由白石子铺成,只怕我离了采秋连回屋都成问题。我不禁感谢自己当初选了采秋。
那时我刚开始记事,三弟四妹还未出生,大姐也还未进宫,我回忆着,选仆人时大姐还来了个孔融让梨,让我先挑。当时母亲就赞赏地看了看大姐,我什么都不懂,就挑了有眼缘的采夏采秋,采春采冬便跟了大姐。
恍惚间又回忆起了大姐未进宫前发生的几件事。那时候大姐并不能察觉我的心思,对我也总是很严肃,现在想来大姐应该是在模仿母亲。
我这么说也不是毫无根据。记得有一次我摔倒了,仆人们不知道因为什么都不在旁边,本来就在附近的大姐连忙跑过来扶起了我,脸上写满了关心但是把我扶起后又是平时的样子,甚至更加严肃,训了我一顿后就急忙走了,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浪费时间。受伤的自尊心和身体的疼痛一齐作用,我哭了出来。采夏和采秋听见哭声立即赶过来安慰我,之后……
“主人,学堂到了。”是采秋。
我停止了回忆。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一关要先过。
一进学堂,各种奉承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只是礼貌地一个个做了回应。这些奉承的大抵是中等家族,学堂里除了我和长歌之外,代表的家族地位最高的柳家三小姐是根本不会来说场面话的。
都是一样的问好,花样都不换,我正这么想着,一个人上前问了一样的好,拍了我几句马屁后又退下了,原来是元家二小姐元晞。元晞生得一副清秀模样,却并不给人柔弱之感,眸子里更有一些与它人不同的东西。顶着一张清官的脸,做着阿谀奉承这种事。我心里一阵惋惜,谁让她出生在元家呢?元家是云谨身边的弄臣之首,溜须拍马之事无人出其右。元晞也没能做到洁身自好,但是元晞眼里的东西,总让我忍不住暗中观察她,她给我问好后又混迹到了元氏的几个同僚中,互相吹捧着。是我看错了吗?我疑心。看来这元晞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当我身边的人终于都闭嘴后,方才一直端坐着的柳家三小姐柳灿才缓缓地起了身,向我问了声好,又坐了回去继续喝茶。
我没把心里的不痛快表现在脸上,也笑着回了她声好。
柳灿,不过是仗着她那开国元勋的祖母宠爱她罢了!人人皆如此认为。我原以为柳灿有什么出众之处,才能在人丁众多的柳家脱颖而出,备受宠爱,今日一见,原来只是溺爱。不懂得能屈能伸,如何能成大器?
我突然一怔,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大姐托付的冷静忘到九霄云外了吗?马屁听多了,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柳灿的骄傲也是有资本的,无人能摘出她的不是,在心里嚼舌根算什么本事?
我冷静下来,自己不过是一直羡慕柳灿,今日却这般激动,为什么?
“长歌公主到。”一个女仆声音高亢地喊道。我刚回拢的心神就这么被冲散开了。
吵闹的屋子也蓦然安静下来。众人似乎都屏气凝神。
屏气凝神的当然不包括我,唔,不就是长歌么,我早就看过了,有什么可慌张的,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吗?冷静没那么难吧,我胡乱想着,不过长歌确实挺好看。什么样的好看呢?
是那种世外仙子的好看。长歌周遭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淡漠和疏离,那些刚刚拍我马屁的人在长歌面前都讪讪地闭了嘴巴。元晞仍混在他们中间。
仍是等到长歌身边无人聒噪时,柳灿才起身向长歌问好。长歌微微地冲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似乎有哪里不对,我大惊,不是说长歌待人有礼么?这种世外高人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对于皇室的标准不一样,可那天,那天长歌干嘛那么对我,还有今天早上,她,为什么?
虽然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万幸的是,我脸上没有泄露分毫。
“先生到。”又是方才的女仆。
众人都起身随先生往里走去。仆人们则留在偏房。先生上了年纪,两鬓有些斑白,不大和善的样子。然而我不小心对上先生的目光,却发现那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少时差点溺水的感觉浮上了我的心头,我差点喘不过来气,很快先生就移开了目光。我装作咳嗽掩饰自己的不是。
等我缓过来气后,果不其然被落在了最后。我连忙赶上去,又走了几步才到了正经的学堂,整个血堂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味。我进来的晚,并未看见学童,大姐有一阵子专门教过我识香。就这么多想了一些,学堂里竟只剩我一个尚未落座。我环顾四周,径直坐到了长歌旁边。长歌挑的位置实在是好。既不偏,也不在正中,既不至于听不见先生声音,也不至于被他人环视。
甚好甚好,我在心里默默点头。
长歌在旁边仍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她提起笔又放下。
大概是因为没有墨吧。我拿来自己桌角上的砚台,滴了点墨细细地磨起墨来。
等到学堂里终于没有人窃窃私语,先生才开口,我放下砚台,细细地听着。
“学堂里不是仆人们可以来的地方,各位若想习字,请在休息时间内自行磨墨。”
学堂里又有人在交头接耳,先生不理,只端着杯茶喝着。我拿起砚台,一边磨一边观察学堂诸人。看起来最厌烦这些琐事的柳灿反而什么都没说。元晞亦沉默着。
“今日我们讲《墨子》。”先生挑了个最保险的说。我想听听先生对墨子有什么新奇见解,却发现与我平时读到的差不多。心里虽然失望,表面上还是十分恭敬听课的样子。毕竟是第一天,谁也不敢太过倦怠。
先生讲完了一个时辰,就示意我们休息,自己向外走去。无人表示不满。所有人都知道学堂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为了让不是长女的小姐们多个交际圈而已。
我磨好了墨,微笑着将墨推到了长歌跟前。我没去看长歌的表情,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父亲的闲书看了起来。这书是临走前偷偷从父亲房中拿的,讲的是修仙小道士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飞升的故事。故事很普通,但这本书的唯一新奇之处在于主人公是个男子,而且还是个颇有桃花运的男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默许父亲私藏这样的书。其实无论父亲做什么,母亲都不会在意吧,我的心沉了沉。
“那,那个……”长歌的声音把我拉出了泥泞。她应该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我。
“叫我采薇吧。”我脱口而出。这是多么讽刺,我讨厌这个名字,但我必须以这个名字活着。
“采薇,谢谢你。”长歌推过来的字帖这样写着。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将字帖推回去后,本想要继续看书,却没心情了。
我收起了书,只呆呆地盯着这些忙前忙后的学徒们看。她们都是很安闲的样子,似乎都没有烦恼,我不禁羡慕起她们。
先生不知何时又重新坐在学堂正前方的位置上开始讲课,学童们不在活动,各自离开了屋内。我盯着的对象换成了先生。
我知道自己这是又陷入了由我的名字所带来的忧愁中去了。这是纠缠了我十几年的白日的梦魇。如果白天心情好,那么在夜间它便会化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么,很少重复,但这些梦的结尾总是不变的––我被母亲抛弃了。然而梦魇从不会抛弃我。
先生在看我。目光里不夹杂任何感情。梦魇遇到这样的目光不出意料地退缩了。
我收拢了心神,只听见先生宣布结束。原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我看着学堂里摆放的西洋钟木木地想着。
先生一走,学堂里就开始有人结伴出去了。他们都是一对对的。
“采薇?”是长歌的声音。唔,我也是有朋友的。
“公主,我们一同回府吧。”我笑着接了长歌的话,起身朝外走去。
我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