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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昔时雨 ...

  •   船至九江府,靠岸整修了一番,将久经浸泡的老朽木板换了去,重涂灰浆。聂风做的本是出海打算,可船到江口才知,这年汛期长,吴淞江口一带风雨连绵,引得海水倒灌,海上风急浪大,潮头涌起,高时足有丈许。绕是人心焦躁,奈何天公不作美,仍是出不得海。聂风守在江口五日,每日但见海上淫雨霏霏,雾霭蒙蒙,非但掌船的舵把子不敢开动,便是久居此地的渔户也纷纷摇头,皆说海上凶险,劝他若无要紧事,便不要冒险。
      聂风虽不是弄船的行家,但以水为家十年,亦是知道这风浪不长眼的道理。水势久不见退,也不好就这样冒着风雨坐等,聂风便命人拨转船头,沿长江逆行而上,意欲寻处合适地方暂歇。六月中,船过西湖,正是苏杭好风光,山川秀妍,碧水映长天,船上女眷见了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旖旎光景,心中无不欢喜,流连不舍。聂氏父子知其心意,又兼西湖距江口并不遥远,索性就在湖中下锚泊船,一面遣人上岸采买吃穿用度,一面休养生息,等待择日启程。
      聂家父子忙了三四天,一应所需之物置办好大半,这才稍稍得了空闲。聂风来请父母上岸游湖赏景,自己则将大小事项一并揽了,每日守在船上,点验各家商号送来的货物,查看银钱账目,雇请熟识本地水域的水工船夫。又过几日,事情渐少,聂风便在舱中看书;或是烫一壶酒,隔窗远远眺望苏堤一道绿柳如烟,自斟自酌;四野无人处,万籁俱寂时,若是兴起,偶尔也趁夜色与聂人王在甲板上切磋武艺,对拆数招。他父子二人俱是刀中翘楚,用兵已臻化境,便是赤手空拳,演练起来依旧刀意挥洒纵横,淋漓尽致。一招一式,乍看简单,可一旦凝神望去,便愈看愈觉余味无穷,刀后有招,招中藏刀,生生不息,连绵不绝,直恍若要将人吸入了这万千刀光中去。
      如此过了七天。这一日,晴儿央着要与父母一道去看西湖双塔。聂人王便接下所剩无几之事,将聂风赶下船去,陪第二梦、聂晴母女逛西湖散心。

      晴儿先前曾来过两次西湖,第一次是被奶娘抱着,偶人儿似的小娃娃,第二次也还年纪幼小,哪里记得住西湖风光?故此次旧地重游,看什么都觉新鲜有趣,走走停停,屡次甩脱了第二梦的手,钻到人群中瞧热闹,所幸有聂风从旁照应,倒也丢不了她。他们三人相貌本就抢眼,更兼夫妻相敬如宾,长幼和乐融融,旁人看了,无不好生羡慕。
      三人先看过了保俶塔,辗转下山,又去看那久负盛名的雷峰塔。雷峰塔身共有七级,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千尺浮屠兀倚空”,在山脚下抬头仰望,气势雄壮恢弘。晴儿还要近看,顺着路绕到树后,突然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小脸都红了,神采飞扬,一双星子般眼睛亮晶晶的,倒头扑到聂风怀里。聂风腰一弯,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抱在臂中,一下便举了起来。
      “爹爹,娘亲,前边在娶新娘子啊!”
      正说时,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面前,聂风忙携妻女退到路边。娶亲的人家并非大富大贵,豪门望族。迎亲也无甚排场,只是一队乐师,几担彩礼,一乘预备给新娘子坐的花轿。矮小结实的新郎倌骑一匹灰白犁马,相貌老实巴交,一看便是个忠厚人。第二梦听身旁几个妇人闲谈,只说这人最初两手空空,逃难来到本地,心肠好,人又勤快,更兼一手好铁匠手艺,不出几年打下了根基。新娘原也是外地人,走到杭州,和老母兄弟一起盖间草庐,一家三口靠进山采药,替人做零活为生。男子认识了姑娘,日久暗生情愫,求了乡里长者上姑娘家提亲,一对新人俱是本本分分讨生活的好人家儿女,姑娘母亲兄弟也欢喜这头好姻缘,一拍即合。妇人们絮絮叨叨,说的话多半都是择今日良辰吉日完婚,实在是夙愿得偿众望所归,可喜可贺云云……
      晴儿眼巴巴瞧着新娘子的花轿过去,一脸艳羡,牵着聂风衣襟,一叠声叫着自己也要当新娘子。第二梦就笑,聂风逗她,问她当了新娘子要嫁给谁。晴儿眼睛扑闪扑闪,顶奇怪地瞅着他说:
      “当然是嫁给爹爹啊。”
      迎亲的队伍渐渐去得远了,鼓乐喧嚣擦过众人身边,随风流散,荡开在千里碧波间。余韵飘飘渺渺,远远地,却似是隔了一顷茫无际涯的广水,从彼岸一方遥遥弥散而来。
      聂风抱着晴儿,目送一队人簇拥着一脸憨厚,笑得羞赧又快活的新郎走下大道。第二梦立在一旁,含笑注视他们,一个夫君,一个女儿,皆是她在这世上最为看重之人。武林中人人都道聂风好福气,娶到了个最是贤良淑德的妻子。第二梦生性温婉柔和,可甚少有人晓得,若是为了守护至亲至爱,这位第二刀皇之女其实也能够毫不犹豫,挥刀溅血。
      她的目光掠过晴儿,落在聂风面上,聂风侧对妻子,正在微笑,左眼自然照旧是被眼罩盖住的。那笑容第二梦看了十年,纵闭着眼也能够勾画出来,可不知为何,若有若无地,总觉着今天的聂风笑里似乎有些古怪,但真要问哪里不一样了,却反而说不出来。
      只是好像多了些什么。
      某个仿佛熟悉的念头模模糊糊在心里抬头,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逝,刹那间又隐没得无影无踪。但她还来不及细想,聂风已转过身来,俊秀的脸上一如既往,笑得云淡风轻。
      “走吧,梦。还要去看塔呢。”

      三人看过“雷峰夕照”,兜兜转转,用毕晚饭回船上时,已是戌时。晴儿到底人小,玩了一天,这会儿倦了,被聂风抱着往回走时就已缩在他臂中沉沉睡熟,上了船也没醒,聂风亲自把女儿抱进房里,看仆妇照顾晴儿睡下,又向父母问过安,这才与第二梦回房歇息。
      第二梦醒来的时候,月挂中天。
      西湖水一浪一浪涌来,轻轻拍打摇动船身,不知哪里花船还没有歇息,歌妓控弦而歌,乐声随风飘到这边,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碎成风声月影间一声声空寂渺茫的弦音。
      她手边有种凉凉的触感。
      是聂风的手。
      身畔的聂风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大汗,给风一吹,全身都是冷的,可人却依然不醒,呼吸急而乱,一只好眼在薄薄眼皮底下乱转,显见是给魇住了。
      第二梦一手去抓他肩膀,想叫醒他。孰料聂风右目霍地张开,目光茫然无倚,喉间“喝喝”作响,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面上神气竟是极凄厉极骇人的,惊得第二梦一瞬居然不敢碰他。
      第二梦握着丈夫的手,只觉掌间肌肤湿冷如冰。
      “云师兄……”

      一梦同生。梦□□死。

      过了苏堤,往西走五里,迎面一片杂树林,林中翘出一角灰瓦屋顶。不知最初是哪朝哪代的何人心血来潮,在这里建起一座小小白蛇庙,砖墙几经重砌重涂,如今早已外墙早已参差不齐,斑驳剥落。蒲团供桌,一例陈旧,就连殿中的白蛇娘娘泥像也被常年香火熏得发乌发黑了。西湖一带的百姓,都将民间传说里的白素贞看做神仙,寻常人家碰上婚丧嫁娶之类大事,照例要来为白娘娘上一炷香,图个平安,据说甚是灵验。里外虽有些破败了,因庙里时常有人出入,倒还不怎显得凄凉。
      管香火的这一日早早开了门,照例先取了门后扫帚,扫去院中落叶。
      风不小,也不见日头,怕是要下雨吧。他一面扫地,一面瞟着天边堆着黑沉沉的乌云,心想看来今日是没什么人会来了。
      扫罢前院,就手扫了扫侧面自己住的一个小院。鸡笼大小地方,三两下收拾了。回到正殿,正要把扫帚放回门后,一转头,见陈旧的神像前青烟袅袅,露着泥胎的漆金香炉里插着三支香,原来已是有人来过了。
      管香火的走到大门外看了看,只看到大路上浮着白蒙蒙雾气,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他又回头瞧瞧,三点暗红火光一明一灭,刚烧掉半寸,怎么看都是才点上的。
      可这求平安的人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他心里狐疑好奇,隐隐约约还有点莫名的惊恐。就在这时候,豆大雨点落将下来,砸在他脸上身上,管香火的猛地想起小院里还晾着衣裤,于是那点好奇、疑惑和惊恐,就全都在“哎呀”一声里,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聂风回到船上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落汤鸡似的,模样甚是狼狈,见第二梦撑着伞在船头等他,白着脸勉强笑了笑。
      “听人说苏堤西面有座挺灵验的白蛇庙,想着趁时候还早,去上一炷香。没料到回来的时候会碰上雨。”
      第二梦抬手撩开他额前湿发,雨水顺着手指淌进袖管。
      “瞧瞧你都被浇成什么样子了……”她轻声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爹和娘刚刚起来,别让他们看到你这样子,先下去把衣服换了吧。”
      聂风点点头,跟第二梦下了船舱。第二梦找出干净衣服手巾,服侍丈夫擦干身子,把衣服换了。
      脸上雨水流到眼罩里,聂风摘下它。第二梦只看一眼,便别开头去。
      他的左眼处只剩一个可怖的空洞。
      二人第二次相遇时,聂风就戴着眼罩。第二梦知其左眼是为救步惊云而失在雄霸手下,这故事并非聂风亲口所说,而是不知由谁口中听来。
      他从未提过,她也从未问过。

      西湖夏日多骤雨,约摸一炷香功夫,雨势渐渐小了,如丝细雨虽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却不碍行船。聂风看天色不早,便命起锚。管事的下去不久,但听桨声群起,船身缓缓划破湖水,排开两道白浪,驶向湖心。
      聂风独个儿立在船尾,默然看两岸青山绿柳隐在苍茫雾霭中,影影绰绰,慢慢向后退去,消逝无踪。细雨还在落个不住,湖面一片烟。
      第二梦坐在舱中,透过窗棂,云烟笼罩处,舱外聂风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有一句话,聂风不曾说过,第二梦也不曾问过。
      在他不存在的那一只左眼中,究竟注视着什么失去了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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