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窝边长兰草》卷毛哥哥

9、叮嘱

　　金枝随着阮文骞八人一路往山顶行去，山间一如往常，雀鸟嘲哳，老树抽芽，恬静安好。

　　修行之人脚程快，山路崎岖难行依旧如履平地，不过须臾便到了山顶。

　　阮逸川的草屋建得小，所幸外头用栅栏圈了片儿空地作院子，如今正好给这些阮家小辈子弟歇脚。阮文骞这队因在路上偶遇金枝耽误了点功夫，匆匆赶着上来，仍是到的最晚。

　　“文骞，怎不按时来？”

　　另一队带头的阮家人悄声提点阮文骞，恰看见队伍最后混了个橙黄道袍的金枝，看起来很是眼生，皱眉又道：

　　“这是何人呐？”

　　阮文骞歉意看一眼金枝，见他兀自往草房里头张望，并未关注他们这边，低声回答：

　　“师兄莫怪，这小道长是少主在此地的好友，我方才在雀桥上瞧见他，便将他也带了来。”

　　阮师兄年岁稍长阮文骞，平日里端肃严厉，闻言浓眉微提，低斥道：

　　“文骞胡闹！今日有一战你又不是不知晓，若是这小道长有什么损伤……”

　　阮文骞插嘴道：“师兄别急，文骞初见这小道长时，他周身仙光弥漫，且在我家雀桥规则约束下，依旧无任何不适，甚至活蹦乱跳……师兄，这道友，非我等可估量的。”

　　阮师兄暗惊，非家族人却能上雀桥，还生龙活虎未被雀灵丢下去，此人莫不是什么世家的大弟子，暗藏了修为？想到这处，不自禁又去细细打量金枝，一看之下，发觉方才还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的个人，一晃眼就不见了。

　　“文骞，那人呢？”

　　阮文骞听到师兄惊呼，转头也往队后看去，还来不及焦急，余光就捉到个黄色身影从少城主的窗口爬进去，暗舒口气，好笑地劝慰阮师兄：

　　“约莫是仙友怕少主孤寂，因此进屋去陪他了吧。”

　　此刻的金枝可实在是没工夫听这些小弟子们闲聊扯淡，他上山时便在琢磨着怎样脱身先去见阮逸川一面，正巧刚到目的地，阮文骞就被叫住问话，这可不是大好时机吗？

　　金枝略敛气息，在人群后一晃而过，就翻起阮逸川的破竹窗。

　　小小竹窗，随便爬爬。不过松松筋骨的小事情，一个撑手便直接进房。

　　进房落地后，金枝轻拍手掌拂去沾染上的小尘灰，四下环视，赞叹这草房倒是被布置得极为雅致。桌案上温着壶茶，金枝走过去一抓壶嘴，尚留余温。

　　茶具整整齐齐摆在旁侧，随便挑了只杯，往里头注茶，直倒得满满当当，才弯下腰吸一口。

　　“小友这饮法可当真糟蹋了我这好茶。”

　　一记低笑从内房传出来，金枝转头去看，房前一片灰布帘摇晃。

　　“不过一杯茶罢了，我还你便是。”

　　金枝弯眼一笑，随手将还盛了大半茶水的瓷杯平掷过去。

　　瓷杯刚黏上布帘，眼见就要泼出一道水痕，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自帘后伸出，稳稳接过。

　　素手微斜，倒茶于地，顺势掀开了阻碍视线的帘子。

　　“茶凉了，我替小友再斟一杯吧。”

　　话音落，阮逸川自帘后走出。

　　金枝拍手道妙，果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前两次见到阮逸川都是一身青麻布衣，如今换身行头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阮家人重仪表，将家族制服视为规矩。阮逸川现下要回城中，他母亲自是叫人一同带了他少城主的一套羽衣来。

　　阮逸川为少主，身份尊贵，所穿自也比一般弟子繁重一些。除却里头相仿的淡花白衣，还额外披件素白立领锦袍，长袍边角滚一圈细碎绒毛，连着收紧的袖口上也不忘来一轮。

　　“你这衣服还挺好看。”金枝等他走到身边，低头去倒茶水时赞道。

　　“祖宗规制罢了。”阮逸川语气平淡，递杯过去。

　　“好看是好看，怎的这么多鸟毛。”金枝接了茶抿一口，视线落在他发上那根长羽。

　　“金小友知晓我是阮家少主了？”阮逸川稀松平常提起一句，盘腿坐下了从容替自己也倒盏茶。

　　金枝凑近杯口滋溜吸一口，不说话。

　　“嗬，”阮逸川亦不点破，吹口气拂过茶水，茶水微溅，“我阮家先主师承雀王，世代以雀羽为图腾。”

　　金枝连连点头，听得仔细。

　　“雀王早逝，留下后代中难出他真正血脉传承者，只多翠色孔雀，红颈孔雀。我耳上这只雀翎，是雀王所留十根尾羽其中一根。”

　　阮逸川说得认真虔诚，娓娓道来，隐约像一位私塾老先生。

　　金枝眨眨眼，问道：“那雀王是只玉颈白尾孔雀？”

　　阮逸川调笑道：“正是。小友怎知？可是认得他？”

　　金枝心下大声叫唤，认识认识，这不一千多年前飞升上来的小白孔雀吗！当然这话是肯定不能说出来了，只能吐吐舌讪讪道：“不认识……”又赶忙添上一句，“但听过！”

　　阮逸川一笑起身，长袍拖在地上，金枝赶忙趁他走过时悄悄揪一撮绒毛，摸起来还挺柔软。阮逸川无察觉地踱到草房另一侧，从墙上取下件长布帛包裹得紧的物什。

　　布条缠得多，阮逸川低头一层一层开着。

　　金枝抱着膝盖坐在软塌上，戏耍那撮细毛，随口冒出一句：

　　“我听阮文骞说，你要和虞元棠打架？”

　　阮逸川手下动作没停，已解了一半长巾，答非所问地回道：

　　“你见过文骞了？那孩子聪慧又能吃苦，是个好苗子。说起来，他的雀翎还是我替他挑的呢……”

　　阮逸川说完了稍顿下，又轻轻叹了口气。金枝提醒他道：

　　“你可有把握？非打不可？”

　　“非打不可。”

　　长巾整条落在地上，啪嗒一声闷响。金枝微皱眉抬头，恰看见阮逸川转过身，站得笔直手里捧一把剑，略晃神，情不自禁开口：“琵琶？”

　　阮逸川端着剑，面色微红，目光胶着在剑身，缓缓唤道：“琵琶。”

　　倏忽，琵琶出鞘，铮鸣脆响，声如裂帛。阮逸川肩头微微颤抖，从剑尖看至剑把，又从剑把看回剑尖。琵琶有灵，铮鸣不歇，回应诉情。

　　阮逸川伸指轻柔点一下剑身，琵琶即刻脆响，一如真正琵琶婉转清灵。

　　金枝想他约莫是太久没拔剑了，看到自己的剑所以有点情难自持。正想着，突然听见扑通一声，却是阮逸川已单膝跪在他面前。

　　金枝不解。阮逸川目光灼灼：

　　“我知你非普通修士，可你既然来了，可否许我一诺？”

　　金枝细细扫过琵琶，又细细看过他脸，柔声道：

　　“我为何要无缘故许诺？”

　　阮逸川将剑往地面一插，琵琶透地入半，剑把被握：

　　“今日一战，乃是死局。”

　　金枝抱着膝，睁大眼听着。

　　“若非我死便是他死，我二人只可活一个。我只求你一事，如若是我杀了他，你可能在众人离去后，为他寻处坟冢埋葬？”

　　金枝思虑半晌：“虞家人不会替他殓尸吗？”

　　“虞元棠多行不义，已身入鬼道，世间仙门正道人士皆羞耻与之为伍。他尚存一丝良知，与生他养他的虞家脱了干系，虞家人，今日不会来。”

　　“你不是比谁都恨他吗？还要找我给他收尸？”金枝天人之眼，却也看不透这凡人善变之心。

　　“一年情分，我终不忍看他死后曝尸。”

　　金枝心中叹息，这阮逸川太过心软，顾这顾那，等会打起来怕是要吃亏：“我允你便是了……可若死的是你呢？”

　　阮逸川面色缓和，眼睫微垂：“若是我败了，门中人自会将我遗体送回‘锦官城’。”又轻笑一声，戏谑道，“‘锦官城’的花海初成，我能成了零星花肥也是一桩妙事。”

　　“你不怕死？”

　　阮逸川摇摇头：“怕的，人都是怕死的。可我若能死得其所，就也不怕了。”

　　金枝甩掉手里那撮绒毛，伸手把阮逸川扶起，恍惚又从他方才说的花海想及昨晚虞元棠说的梨花，托了腮侧头问：

　　“你喜欢梨花吗？”

　　阮逸川并肩坐在他身边，笑道：“喜欢。”

　　“‘锦官城’的花很多吗？”

　　“多，我们城中，最多的就是花。”阮逸川似是想起了那片美景，陶醉地接着说，“海棠，橘花，桃花，梨花……这世间的花，最美的都在那儿。”

　　“这么多，你只喜欢梨花？”

　　阮逸川逐渐敛了笑，默了一会儿，干干地咽口口水：“梨花，是我同念念定情的花。”

　　金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想起那个许念似乎生了重病，还是不提为妙。但阮逸川今日却仿佛格外地多话：

　　“我九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许家。许家不太大，却也把我绕得迷了路。我跑进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老梨花树，开了一树的花，也落了满池的花。

　　“白茫茫轻飘飘的梨花啊，雪一样地盖在池水上，我看得傻了眼，就坐了下来。刚坐下来，念念突然就从水池里头钻出来了。

　　阮逸川大抵有点开心，不自禁扯出抹笑，目光虚虚的：

　　“多好看的小姑娘啊，眼睛黑亮黑亮的，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动人。明明是个小姑娘，养得却不怯生，还傻兮兮对我笑。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傻的，脸上头上还黏着花呢，都不知道要擦擦啊。

　　“后来我回到‘锦官城’，城里的花还是一样地开着，可是却不吸引我了。我想这世上再美，都美不过念念……”

　　阮逸川不想再多说了，闭了眼抓着琵琶安安静静坐着。

　　金枝本来就不怎么想讲，他今天来，是来看戏的。他就也陪着阮逸川坐在那儿。他们在等，院里的人也在等。

　　等虞元棠，等一场大战，等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