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窝边长兰草》卷毛哥哥

11、死局

　　阮逸川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他现在的感受。

　　他的视线牢牢黏着许念，可许念的视线却牢牢黏着虞元棠。琵琶在他手下颤抖，他控制不了。

　　“念念，念念……”

　　许钦早疯了，丢了剑大哭着冲上去想抱一下许念。虞元棠没有拒绝，他很自觉地让开了，让出一条道让许念能被抱到。

　　许钦抱住了她，一遍一遍亲吻她的额头，亲得太用力掉了块皮，摇摇欲坠挂着。许钦慌乱地用手按压住那肉，瞪着眼仔细地重新把它粘回去。

　　许念面无表情。她是女子，即便死了，即便死得成了走尸，依旧是个女子。而女子都是爱美的，许钦让她破了相，她很不开心，也要让许钦受到同样的惩罚。

　　她把嘴凑上去，对着许钦额头也狠狠亲了下去。

　　许钦笑了，轻轻拍打自己女儿的后脑勺，像回到小时候哄她入睡。

　　许念也笑了，活人的肉果然胜过烂肉。

　　她贪婪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吸吮着，许钦额头的皮被她扒了下来，许钦的肉在她嘴里被回味。

　　许钦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痛，怕痛，但是看到女儿这么开心就都不怕了。他的额头血淋淋，隐约透出头骨，许念伸出指头轻轻一戳，头骨硬得很，原来竟经不起这小小一指。

　　许钦的头骨碎了，浑身痉挛，可是他不愿意放手。他紧紧抵着女儿的后脑，感受她发丝的骚动，软软的，挠得他想哭。想着想着又忍住了，他想他是个父亲，父亲不能在女儿面前落泪。

　　可是头痛难遏，许钦只能笑，大笑。笑得眼睛整个合了起来，血从他额头涌出，流进他眼缝，流进他鼻孔，覆满他整张脸。

　　他听见女儿脆生生地对着他头上那洞嘬了一口，他记起女儿还小的时候，吃鸡蛋羹就是这声音，吸溜吸溜的，起劲地像怕有人要抢似的。

　　许钦觉着女儿可怜，好久没吃饭了吧，多可怜啊。

　　他凑到女儿耳边，最后再说一句：“别急，别急，慢慢吃，不会有人抢了……”

　　许念心满意足地吸食完最后一口脑花，打了个饱嗝，把许钦放开了。许钦死了，死得透透的，许念不抓着他，他就从空中掉了下去。

　　阮逸川摊开双手冲上去接他，刚刚抓住他一条手臂，凶尸群闻着肉香就来了。它们咆哮着，疯狂着，饥渴着，释放着欲望，无数只手伸出来跟他抢夺许钦的尸体。

　　许钦的皮肉被彻底扒开，撕裂，凶尸更加兴奋，扯着肉狼吞虎咽。

　　阮逸川头皮发麻，长剑挥下，斩落许钦被他抓住的那根手臂。剩余的那些没了，顷刻便没了，都入了凶尸的肚里，被瓜分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

　　阮逸川想吐，想把肠子都呕出来，他抓着那手，手上的掌纹，老茧被他清清楚楚地摸到。阮逸川一遍一遍抚过那手，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愤怒，一把火从心底燃起，蹿腾着，燥热着，把他的眼睛炙烤得通红。

　　阮逸川一点点抬起琵琶，剑尖稳稳定在虞元棠面前。他看着虞元棠的脸，一字一句地质问：

　　“你是不是有所愧疚？”

　　虞元棠还没说话，许念不乐意了，龇着牙狠狠警告阮逸川。

　　阮逸川的怒意溃散了，他败了，注定败了。他的心神已经大乱，甚至没有一点信念能支撑着他继续下去。这是场死局，属于他的死局。他阮逸川今日，注定了要死在这里，死在虞元棠的谋划里。

　　清楚明白处境后，阮逸川倒反而释然了。他悲悯地看着张牙舞爪的许念，在那刹那间又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疑惑。

　　他想不明白，就问出了口，反正都要死了，那也要成个明白鬼：

　　“你求的，到底是什么？权吗？利吗？这些你不是本就有了吗？”

　　虞元棠很乐意为他解答，他现在很快活，很自如，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人生须尽欢，他高深莫测地笑道：

　　“我想要的，又岂是你能想到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阮逸川却也笑了，是啊是啊，他们本就是彻头彻尾的两路人，他想要的，又怎会被他想到呢？

　　虞元棠也看着阮逸川，看了半晌，忽然突兀地问他：“你恨吗？”

　　阮逸川冷笑着看他。

　　虞元棠大抵自己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废话，接着幽幽问：“你想杀我吗？”

　　又是废话。阮逸川冷眼看他做戏。

　　虞元棠叹息着哀婉：“不够，这些恨还不够。”

　　阮逸川看不透他，猜不出他这样说意味着什么。可是就在他说完这句后，许念突然就被他捏在了手心里。

　　虞元棠掐着她脖颈，被握住的那圈渗出尸水，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脖子滴进衣衫。许念迷茫地睁了眼看他，却任由他抓着，乖巧地连哼都不哼一下。

　　阮逸川的瞳孔猛然收缩，意识到了什么，琵琶重新被抬起，青芒大震：“你究竟要干什么！”

　　虞元棠懒得看他一眼，反正已经是手下败将了，连多看他一眼都是恩赐，而此时他正忙着同许念对望。许念方才吃了许多生肉，苍白的嘴唇染了血腥，虞元棠皱皱眉，若有若无地抱怨：“脏。”

　　许念愣了下，赶忙学着他的样子，用袖子一点一点，从头到尾地擦抹着嘴。虞元棠满意地笑一下，许念也笑了，天真无邪。

　　阮逸川死盯着虞元棠掐住许念的那部分，吞了口唾沫，干涩地道：

　　“你要杀她？你不爱她吗？”

　　虞元棠转过头看他，似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不直接回答他问的，反而去问许念：

　　“他说我要杀你，你怕吗？”

　　许念当然不会回答，虞元棠却像听见了一般点头道：

　　“你已经死了一次了，自然不怕了？嗯，有理有理！”

　　阮逸川被噎住，他自然知道这句是虞元棠想说给他听的，却借着许念的由头说出，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好。

　　“阮逸川！”

　　虞元棠突然大喝，怒目圆睁，阮逸川被吼得一震，茫然去看他。

　　“许念就要死了！又要死了！这次死了就连渣都不剩了！”

　　阮逸川脑中嗡嗡作响，念念又要死了，可是不是只要你不杀她就好了吗？

　　“阮逸川你的剑还能斩得动人吗？你少年时的光彩都跟着鬼车一起被封在地底了吗！你最爱的女人就在我手上，你想救她吗？想让我住手吗？你的愤怒呢！阮逸川你是倦了？厌了？还是已经腐朽了！”

　　虞元棠厉声责骂，凄厉无比，与此同时加大了手中劲道。许念在阮逸川的注视下逐渐眼底翻白，体力一丝一丝被抽去。

　　阮逸川大骇，脑里一遍遍回响虞元棠的叱骂。

　　他垂下眼去看抓着琵琶的那只手，为什么，为什么这双手如今竟然开始颤抖了？他在干什么？明明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怎么就认定结局了？这十年来，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避世不出，渐渐就躲成一个废物了吗？不过是早已止住的病痛，不过是百具凶尸，不过是区区一个虞元棠，从前的他会这样甘愿认输吗！

　　许念掰着虞元棠的手，双脚不住地弹跳着，嘴角开始吐起了白沫。

　　虞元棠不管不顾地咆哮：“看见了吗？看见她快撑不住了吗？阮逸川你……”

　　没来得及说完下半句，一把长剑离弦般透穿小腹而过。

　　虞元棠住了嘴，愣愣地低头去看。血淋淋一片，长剑穿过他身体后转了个弯，准确无比地落回到阮逸川手中。

　　虞元棠忽然笑了，吃吃笑着看见阮逸川目光灼灼，意气奋发。琵琶的青芒像火焰般燃烧奔腾在他周身，圣洁之至，美丽之至。

　　许念从虞元棠手中坠下，阮逸川想都未想地把她牢牢抱在怀里。许念昏了过去，所幸还拖着半口气。

　　阮逸川包裹在青焰里，慢步走到虞元棠身前，一点点扫试过他狼狈的模样，目光冷冷：

　　“我知道你不会死，今日便这样吧，你已无力再打了，也算给你个大教训。”

　　说完，怀抱着许念转身便走。

　　“呵呵，哈哈哈哈！”

　　虞元棠在身后突疯笑起来，夹杂着吐血的声响，阮逸川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阮逸川，我要死了。”

　　阮逸川心里一跳，皱了眉去看他。虽然穿了小腹，流血不止，可他们修仙之人只要不伤到基元便可修复，他这般说又是在演哪出？

　　“阮逸川，我没命活了。”虞元棠捂着小腹，暗红的血从他指缝流出。

　　阮逸川不信他。

　　“我没骗你，你看，你看……”虞元棠嘴角溢出血流，笑着颤抖着把手从小腹上挪开。血肉模糊，露出一道狭长的血窟窿。

　　阮逸川看着那血洞，一点一点睁大了眼。

　　“你的元丹呢？！”

　　明明是绕着元丹刺过的啊，可是元丹呢？

　　“我的元丹没了……”虞元棠安静地流下眼泪，阮逸川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了……”

　　“你看我没骗你……”

　　虞元棠跌跌撞撞想扑进阮逸川怀里。阮逸川失魂落魄着，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一臂去接他。虞元棠靠在他肩膀上，忽而又一笑，颤巍巍抬手想干些什么，想了会儿又放下了。

　　喉底涌上一大口血腥，虞元棠皱了皱眉头，他爱干净，想着阮逸川大抵也是这样，况且他今日还穿了白衣裳，好看得紧，粘上血就脏了。想到这里，便硬生生把那口血吞了回去。

　　他觉得自己命不多了，迷迷糊糊地擦了擦流出的眼泪，喃喃道：“阮逸川，我要死了。”

　　阮逸川身子一震，梦呓般重复：“你要死了……”

　　虞元棠点点头，拼尽全力地呵出最后口气：“阮逸川，我走了……”

　　说完，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阮逸川不敢用力抱他，不敢用力呼吸，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一眼。他脑里拌了浆糊，这所有发生得都太突然。怎么就死了呢？才说了几句啊，怎么就死了？还有元丹呢？没了元丹他是怎么活着的啊？

　　阮逸川头痛欲裂，只觉着天地间有一块浓浓郁郁的雾团把他吃进腹里，怎么样都挣扎不出去。

　　他抱着许念和虞元棠回到了地面，阮家小辈雀跃着簇拥着他。

　　他却并不觉得开心。明明是他胜了，怎么反而闷的紧。

　　倏忽，山下结界被大规模攻击，一声剧烈的低响后，结界尽数被破。

　　一道白光破空刺来，目标明确，正是山顶众人。

　　那白光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却不伤人，只直接钉在阮逸川脚前一寸地面。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薄刃，剑把坠一片竹叶状琉璃。

　　阮逸川脑里混沌着，也条件反射地叫出口：“淡茶。”

　　众人听见“淡茶”纷纷惊讶，目不转睛盯着那把长剑。淡茶之名，世间修士无人不晓，剑是神剑，拿剑的人，比剑还要高贵上三分。

　　“少城主，许久未见。”

　　一声清冷的问候打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