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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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以后回忆起这段时间的时候，薛子陵都认为这是一段传奇。他的快活和亲密，只保持了几天，随后，两人的生活开始变得奇怪。在印象里，薛子陵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去图书馆了，她把大量的书借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产生了兴趣，她和他讨论着《潮骚》、《金阁寺》，以及《钥匙》、《细雪》……或者是一些有关于传奇式的探险小说。她甚至忘记了那个英国作家的名字，却唯独的爱上了那个作家写的《她》，阿霞，一个在生命之火中沐浴过得女人，她拥有漫长的生命，一直生活在荒蛮之地，成为野蛮人的女王，她在等待情人的复活，直到她携着他的手，再一次的进入生命之火中沐浴。随后，她死了。
那是所谓的死亡。其实，死亡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那一段时间里她们的废话特别的多，两个人不停的说话，不停的聊天，像是彼此在寒冬汲取温暖似的紧紧拥抱着，用言语来掩饰，仿佛要藉此排解心里的害怕。他说他喜欢黑塞的《在轮下》，或者《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不错。他是那种容易被行云流水一般的寂寞的东西打动的人物。而她却独独喜欢《春琴抄》，薛子陵开始告诉他那个关于大阪的富家小姐因为梅毒而失明，却最终爱上自己的仆人的故事。两个人模仿佐助和春琴，闭上眼睛装扮成瞎子，有那么一秒钟的时候，薛子陵想起医生的话，“他可能会产生暂时性的失明……”但是那些仿佛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可以过滤的事情，轻微如细小的尘埃。曹植曾经说，“人生一世间，忽如风吹尘。”都是些无足重轻的事情。
实际上，薛子陵认为，她是无法影响他的，他是那种天生就有一种魔力，那种能叫人自然而然的服从于他的人。就像接受他的亲吻一样自然，薛子陵以为，自己是臣服于他的那种魅力之下的。
当然，在整个学院里，他的魅力并没有过多的展示出来，他不太喜欢和同届的学生们交流，甚至对于导师，他也自然而然的摆出一种略微疏远的架势来，他的态度，自然的表示，请不要过多的靠近。至于邓婷婕之流，他只是在需要利用的时候，会展示出他的魅力来。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薛子陵是觉得极有压力的。已经十二月初了，b城的冬天开始真正的冷了起来，她有时候在路上是会依偎在他的怀里的，透过厚实的外套，她是侧仰着脸去看着他的，他的脸部的线条是明晰而清澈的，有些瘦，却显得眼睛更加的明亮。有那么一刹那，薛子陵竟然是觉得，越是到了冬天，他的眼睛越来的深，深如碧潭一般的。
薛子陵有时候会把自己的手插入他的口袋里，他喜欢穿那种带有大大口袋的衣服，在初阶段的激情过去之后，他显得过于的冷清，很少再去亲吻或者更为亲密。即便是拥抱的时候，也是表示出一种不过如是而已的姿态来。当然，这些都是一些非常的小事。
有时候她们会很晚回去，学校里的道路上，一贯是如此的，每隔了十余米就是一盏老式的路灯，两个人默不作声的走在路上，一个一个的灯影传递了过去，她轻巧的跟在他的身后。冬天的落叶比秋天的落叶更加的干枯，踏在上面，簌簌有声，脆而冷，像是鸳鸯瓦上新凝的霜花。
“喜欢巴尔扎克？”黑地里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边缘是清晰而明澈的。
“嗯。”她跟在后面轻巧的回答。
“我竟然也觉得他还好。”
“啊，啊，是的。”曾经在大学里的时候，薛子陵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段时间里拼命的看《人间喜剧》，花了四五个月才全部看完。
“对了，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乏味起来，你还记得？”他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扯开了，而她尚且未能跟上来，就像是走路的时候，她永远是比他慢了半拍的。
“啊？”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是巴尔扎克什么时候写的这样一句。
“我的傻瓜子陵。”他弯了弯眼睛，笑起来。
“我不太记得这是哪里的话了？”薛子陵迟疑的问。
“我的意思是，很多年前我看《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总是纳闷来着，梅乐士的痛苦来源于什么呢？显然不应该是□□啊，有时候，人是会害怕一些什么东西的，想要通过某些方式来寻找慰藉，虽然不算好，但是显然也不坏。我们都是些蜉蝣，身处不恰当的位置却要去改变什么，最后的结果一定不妙。梅乐士的痛苦，想必是来自于此的。如果可以，我也挺想说说土话，隔绝在某些地方，以表示自己的坚决。耻辱这样的东西就很好，把自己定在标本上，和蝴蝶标本一样，以显示和其他人的区隔。”他的手摊开来，比划着。
“嗄，那本书只是简单的看过。”薛子陵突然想起什么，忙告诉他，“还记得学院里那个梅教授？嗯，就是那个已经调到校长室做副校长了的家伙？他号称是专门研究《金瓶梅》的，我曾经看过些他写的论文，讨论《金瓶梅》与《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之间的不同之处。”
他笑了起来，“他一定是没看出什么来，那家伙肠肥脑满的。”
“他说这两部小说，最关键的区别就是一部写实一部写虚，《金瓶梅》是动作派的，《查》却是诗情画意的。”薛子陵皱了皱鼻子，解释给他听：那位梅教授曾经应一个出版社之约，写了四部关于《金瓶梅》的小说，《潘金莲》、《李瓶儿》、《吴春梅》、《吴月娘》。小说写得极其的有趣味，所谓的趣味，便是他将一部《金瓶梅》割裂开来，将四个女子的故事统统分开，彻底的白话一番，再前后黏练一下，于是四部书就出来了。据说印了三十万册，竟然卖的很好。只是，这样的著书立作，有些哪吒剔骨还肉的架势在内，滑稽的可笑。
“也许他应该提一提工业革命以后，男子们的□□都是橡胶做的？”他不动声色的讽刺着。
“这一段我忘记了。”薛子陵想不起来，依稀像是劳伦斯的口吻，事后她去图书馆找来一查，确实是出自于《查》，他是那种具有极其的记忆力的人，能够清晰地记住很多东西。
“我倒是觉得，看完了这些，再回头读《诗经》，又分外有意思一些。”
“比如？”
“比如这个时候，我应该对你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静静的回答。
“子陵，能理解我的不满？”
“是啊，其实这样也正常。”
“于是，我们该一起去喝一杯，可怜的子陵。”他掏出火机，点燃香烟，小小的火星在黑夜里燃着，红赤赤的一点，在黑夜里忽明忽灭的，像是野兽的眼，冷不丁的冒出恶毒的意味。
这个时候两个人往往去社区前24H便利店里买了啤酒回去。两个人之间已经产生了默契，比如单数的日子，是他取了钥匙开门，而双数的日子，则是她取了钥匙开门。薛子陵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悉数搬了进来，房子是一个具有奇怪功能的容器，她们两个人也惊讶，她搬了那么多衣服、鞋子、书籍，最终都被一个一个的柜子吞噬消化完毕，屋子依旧显得很空。薛子陵开始在玻璃隔断上画画，她小时候曾经学过几年的素描，她画上了《小妇人》里的场景，少女乔坐在沙发上，背后站着邻家的男孩劳伦斯。
两人换了睡衣坐在沙发上喝酒，开着音响，一般他们会放着肖邦的钢琴曲，又或者是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他也酷爱李斯特，这一切都视心情而定，两人一起胡扯一些事情。间或他会探过头来亲吻，有些漂浮的感觉，彼此都觉得眩晕，于是带着酒意洗澡，然后拥抱着睡觉。她想，他大抵又是蜷缩了回去，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时刻都是背着壳子的，你必须抱着他的外壳，紧紧地抱着，最后才能明白，有时候，他也是会探出脑袋和你交流一二的，就像是自己刚刚知道他的病的时刻。他是那种喜欢隐藏的人，甚至包括他服药的时刻，都是会可以的避开了的。有些事情，对于她们都是禁忌。
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子陵接到了何易微的电话，她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也没有储存他的手机号码。于是何易微自报姓名，“我是b城医院脑外的何易微，上一次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薛子陵想了起来，客气而礼貌的说，“何医生好。”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客气而礼貌，一如古代小说里描写的那种隔着水温着的水安息香，飘飘忽忽的，“很冒昧的打搅薛小姐了，只是想问问，你朋友的情况。”
薛子陵对于他的病情的发展是不了解的，她简单的回复了一句，“他在吃药。”手机里传来疑问，“有没有复诊？也许他需要进一步的治疗？需要我的帮助吗？”薛子陵下意识的想起了医院，冷清的过道上，消毒水的气息，铺天盖地，邻床垂死的老人，戴着呼吸器，身上插着管子，她声音有些哽咽起来，“能怎么治疗？”
“也许我们可以面谈？”手机里传来问声，带着几分迟疑和婉转。薛子陵当时坐在办公室里，她压低了声音，“在哪里？”隔着手机他的声音漂浮在耳畔：“薛小姐在哪里工作的？我明天休息，可以过来找你。”
“我在b城大学这边。”她想了想才回答。
他轻轻地笑起来，柔声道：“明天下午五点，b城大学门口见，可以么？实际上，还有些东西要交给薛小姐，你们上次出院的时候，有一包东西落在医院里了，我替你收了起来，本来以为你会过来——”手机里传来滴嘟滴嘟的声音，提醒有短信进来，她快速的截断了话，“那我们明天学校大门口准点见，到时联系。”匆匆的按掉。
短信是郑郁已发过来的，“我在图书馆，也许你愿意一起吃晚饭？”她翻着短信，那条短信下面是大段的空白，不停的按着下翻，过了一页，显示出这么一句话，“相见亦无事，不见常思君”。不过是半天时间没见面而已。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的回复，过了一下，终归潦草的回了两个字，“知道。”
相见亦无事，不见常思君。那如果有朝一日，两个人彼此隔着生死，再也无法见面，那该如何是好？不见常思君。是人就会贪心的吧？郁已，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人想和你一生一世，不想死，不想和你分开。这是一种痛苦，刻骨的痛苦。她仆在办公桌前，脸盖在桌面上，一动不动，桌面凉飕飕的感觉，透进了面颊，钻进了心里。办公室里电脑放着王菲的《如风》，“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在世上原是这么好……”过了一个小时，薛子陵又回复了一条短信作为补充，有些涵义在内的，有些告知在内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等了很久，他却没有回。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十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