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在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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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的灵魂，躲在小小的孩童的躯壳里，他在黑地里不停的跑着，身后什么都没有一般的空泛，偏偏黑色像是粘稠的汁液，满天满地的涌了过来，像是腥臭而腐败的，黑中透出乌亮的绿光来，他不敢回头的，回头即是深渊，哗啦啦似大厦将倾的深渊，自己只是能不停的跑着，跑到天涯的尽头，是冷酷的世界。
他终归是腿软了下来，扑腾着跌在地上，茫茫然之间抬起眼来，就看见一双脚，脚上套着鞋子，蓝灰色的浅口雨鞋，雨鞋穿的旧了，原本光滑的面子上就横七竖八的有些划痕，黑地里透出光来，迷迷离离的，那双脚在风里轻轻地漾着，像是浮在水里的。他觉得已经是喘不过气了，整个人浮在水里似的，满口满鼻灌着水，水往口鼻里灌着，从咽喉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垂死挣扎。
劈里啪啦的声音冒了出来，在心底里泛着泛着，是死亡前的最后预兆……他觉着自己一丝一毫的沉沦下去……窗子忘记关了，半开着，又是夜里风急，就鼓着白色的帘子劈劈啪啪的轻微作响，深蓝色的床褥，被子也是深色的，他紧紧地缩在被子里，呼吸短而促。
良久，他腾地坐了起来，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好一会才算是清醒过来，他摸索着去摸手机，原本是塞在枕头底下的，却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郑郁已将抛在床尾的外衣捡了过来，披在身上，才起身开灯去。
床头的工作灯亮起来，暖黄色的，自灯罩里透出来，洒在床头就是一个椭圆形的光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头靠在枕上，抓了本书随意的翻着，最近他闲着没事看得大多都是些天文上的书籍，另外还有些物理上的书。大堆大堆的数字公式堆积在脑子里，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他看了一阵，想起刚刚找手机的事情，披着衣服在床上摸索，原来不知怎么，手机塞在床垫下面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依旧没有电话过来。郑郁已将右手塞在自己的脑后，人半仰着，左手握着手机，发了半天的呆。他迅速的发了一条短信，过了几分钟，手机嘟嘟的响起来，已经回复过来，“我立刻过来。”
她到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四点多了，郑郁已听到门铃声，赤着脚过去开门，门一开，他默不作声的揽住了她，她轻声的笑起来，手伸过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亲昵道：“害怕了？”他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的揽着她，手指扣在她的腰间上，两个人热烈的拥抱，他探过头去吻，胡乱的亲吻着，像是要将害怕硬生生的挤出去，那种空虚而大的害怕，像是寂寞的另一张面孔。她闭上眼睛，缓缓的张开嘴，两个人彼此缠绵的拥吻。
一边在开放式厨房内煮东西，她一边问，“这两天吃什么了？就是胡乱的过？冰箱里都是些方便食品。”他闷声窝在沙发上，懒懒的说：“黄惟，别弄了。”她将炉子上的火拧小了，转身过来，轻轻地依着他身子坐下，手臂伸了过来，揽住他的脖子，将他轻轻地拉近怀抱。他悄无声息的靠着她的怀里，哑着嗓子说：“没想到你会过来的。”
那个被叫做黄惟的中年女子笑了笑，“我是你的主治医，过来也很正常。”她顿了一顿，又笑起来，“我们两个人又恢复到从前的关系了，那个时候你也是叫我黄惟黄医生，有段时间里”，她笑起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有段时间里，你叫我惟，听上去，很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他的脸，伏在她的怀里，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惟，我还有多少时间啊？”两个人之间的柔情终归一脉一脉的缓缓剥离，他想起来，原来有一年冬天的时候，那还是孤儿院里，得了橘子后不知如何似的，倒想起在炭火上缓缓的烤着，烤了没多一下，橘子的皮上就干起来，带着黏软的触感，干而软，自己一片一片的剥下皮来，红色的橘瓣，粘连着的白色经络，统统都是绵软的，自己伸出手来，一丝一丝缓慢的拉掉，橘子烤的热乎了，放在嘴里，却依旧是怪怪的感觉，热烘烘的酸涩味。淡然的无谓的酸涩的称不上感情的感情，一脉一脉的剥离，像极了自己剥橘子的姿势。
她疲倦的笑笑，“别管那些，你当初选择不动手术，就不要再管自己还有多少时间。郁已，开心点，如果害怕，找我就可以了，可怜的郁已，你还可以依赖我的。”他讽刺的问，“找你？你难道不是把我当成替代品？他也是这样叫你的吧，惟，惟，惟……”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
黄惟快步走上前，脸靠在他的脖子上，不动，良久才缓缓地说，“当时不是说好了么？有些事情不要再去提了，彼此说穿了，都没有意思。”他低声念道，“你知道吗？我觉得突然有想恋爱的冲动，但是已经不能了，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让我觉得很安定。”她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温存的爱抚着，“是上次你说的那个人吗？别想那么多，如果想爱一个人，那就去爱好了。有时候我自己回想，如果当初放手，也许我哥哥他不会死。你要是想去做什么，我觉得也蛮好。”他倏然脱开她的怀抱，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着，“惟，如果当时你哥哥要离开的时候，你没有强留，会不会他还活着？”
黄惟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也许会。但是当时他发生了车祸，这个事情是一个意外，我想谁也说不清楚。郁已，我希望你明白，不管我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又把你当成什么人来对待，但是，作为我个人来说，真心希望你幸福的心，是不会变的。”
他伸过手来，轻轻地牵着，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凉，彼此的凉寒，像是窗外的风，透着倦意在内的。她轻声的说，“要不要再睡一会？现在不用怕了，我陪着你。”他抱着她，喃喃的说，“知道吗？那个女孩子三天没有理我了，不接我的电话，不接我的短信，我想她是害怕了，像我这样的人，完全没有未来。”
黄惟离开的时候，他静静的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她替他关上了窗，又将熬好的稀饭端出来，放在餐桌上，轻轻地拉门出去，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男孩子，背对着自己的，脸深藏在被子里，像是在害怕着什么，阳光早已经撒了进屋，早晨十点多了，只是屋内，深蓝色的阴影里，一切都是萧瑟而黯淡的。
薛子陵一连几天都有些刻意的避开，头两天他会发几句短信，自己看也不看，直接删除，接下来也就悄无声息了。她想，她大抵是不重要的，在他的心里，也许那些话，他也曾对着别人说过。有时候，言语这样的东西，真真是不可信的，信了，倒显得那个听话的人有些傻了。自己难道又不是冒着傻气的麽？她让李晶替自己拣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的用品带了过来，预备着在自己的宿舍里住一阵子。屋里有一个多月没有住了，散发着淡淡的烟尘味，薛子陵趁着这两日阳光好，中午的时候把被子拿了出去晒。
邓婷婕帮了她一起拿了被子下楼，在楼梯上，邓婷婕就纳闷，“好好的又跑回来住几天？真是——也不嫌麻烦。”薛子陵淡淡的解释，“最近想好好看会子书，打算写论文了，晚上太晚了睡，只怕吵着了同住的女孩子。”她知道邓婷婕记不得李晶的名字，于是也不提。
邓婷婕应了声，“你一向是勤快人，我们每年也有论文的任务，你提前完成了也好。提到论文，我说件稀罕事情给你听。想不想知道？”近三十的人，依旧小孩子般的性子。薛子陵心里不耐烦，并不太想说话，只得敷衍道，“你天天包打听，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情？”
两个人已经下了楼，抱着被子往前走，拐过一个弯，那边一大片的草坪，草坪边上树着蘑菇亭子，水泥浇注的，极土气的造型，上面涂着红红黄黄的色彩，过了一两年，都是暗淡了下去的，反倒比新建的时候好看些。蘑菇亭里搭着长圆凳，恰好是可以铺了被子上去晾晒的。薛子陵觉着手臂一阵的酸，她咬着下唇，只是往前走。邓婷婕一边用力的搂了搂快滑下来的被子，一边说，“嗨，子陵啊，我觉得那个郑郁已有点意思。”
薛子陵走在前面，恍恍惚惚的没听清，“什么？”
邓婷婕微提高了些嗓音，“我说研一的那个郑郁已，昨天数学系的那个老祝过来，不知道怎么谈起来，就说那小子在某个数学专业杂志上发表了论文，我数学不好，就听得那老祝说写的不错，还涉及了些天文学的东西在里面。还真没看出来，他有这个才华。”
薛子陵这才听清楚，也不太想说话，依旧是嗯了一声，已经走到亭子下了，她自顾自的铺开被子晾晒，一声不语。邓婷婕跟着过来，一起铺着被子，想起来就问，“他过来找过你几次，说是有事，你没和他联系上？”薛子陵点点头，自然而然的编造着谎话：“联系过，没什么事。啊，对了，我等下还要去图书馆找点资料，你去不去？”邓婷婕自然是不去的，薛子陵快速的说，“那我等下就过图书馆去，晚上我再找你，一起来收被子。”
薛子陵去了图书馆，她随便的在书架里穿行着，不知道怎么她再一次的停在了数学架前，她想起来，有一个夜晚她也是如此在站在这个书架前的。她走了过去，准确的找到了那本《线性代数》，书本插在满架的书里，有些脱出来的样子，应该是上一回自己放进去的时候没放得平整的缘故，这里一向是没有人光顾的。她将书抽了出来，打开来，细细的看着，半响也不曾翻过一页。那些满满当当的数字，原本便是自己看不懂的，就像是他。一滴泪水轻轻地落在了书页上，缓缓的洇开来，纸张泛着黄的，被泪水打湿了的部分，颜色深了下来，灰扑扑的。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在轮下
